第15章 大叔于田
第二日一早,雒易率領府軍精英,按照計劃遠赴常山。峻嶺逶迤,繡有雒氏燕鳥家徽的旗幟當風招展,沿山勢綿延。主營之外,雒易率領随扈侯在營帳邊。他已然望見了自遠處疾馳而來的代氏族長代昌——果然如前約一般,僅僅帶了貼身随從,輕裝赴會。
雒易熱情地将侄婿迎入帳內,主賓坐定,便命仆役呈上盛馔美酒。雒易端坐主席之上,殷勤勸道:“這是雒氏秘法釀造的美酒,聽聞賢婿亦好杯中物,今夜可要多飲幾樽。來人,斟酒!”
代昌忙不疊應允,舉樽将酒一飲而盡,連稱醇美。雒易大聲叫好,以眼神示意一位精壯的仆人舉起長柄純銅大勺為其斟酒。舞者奉命列前獻舞,他們帶着面具、身飾翎羽,手持朱幹玉戚,跳躍騰挪之間,隐隐顯露出武夫的彪悍勁捷。雖則手之舞之,足之蹈之,那十數雙眼睛卻都暗暗留心于客座上飲酒啖肉的代國族長。
空氣中醞釀着雷霆将至前的寧靜。正當此劍拔弩張、一觸即發之際,帳外響起紛亂的馬蹄聲,聞得幾句嬌斥,有一戎裝麗人撩開帳幕,猛地撞進了營內。
“阿寧?”代昌愕然起立,順手将那斟酒的仆役推到一旁,“你怎麽——”
雒寧滿身風塵,顯然是快馬加鞭疾馳而來。她望了安然無恙的夫婿一眼,眼中流露出釋然之意,轉而望向主席上神情深沉的雒易,“铮”地抽出腰間寶劍,飒然一笑,道:“叔父,這樣粗魯蹩腳的戲耍,又有什麽好看的?還是讓侄女我獻舞一曲吧!”
一曲劍舞畢,雒寧借口洗塵更衣,進入後帳回避衆人。她背對屏風,心中惴惴,屏息靜候,不多時,果然聽到了一聲低沉笑語:
“袒裼暴虎,獻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傷女——好啊,好一曲《大叔于田》*,”雒易似笑非笑,舉樽邁進屏風後,“你這曲劍舞,把叔父我比作心懷歹意的猛虎,把夫婿比作坦蕩無辜的君子——真好個宜其家室的賢妻!只是那代氏荒蠻之輩,連中原雅言都說不利索,也不知道真正聽懂你這一曲深意了沒有?”
她轉過身,大聲質問道:“叔父,但願只是阿寧多心了!可是我看,那獻舞的伶人腳步之間,分明有金石之音;那斟酒的仆人眉宇之間,分明是凜凜殺意——這一場本該其樂融融的家宴,分明是一場不懷好意的奪命宴!”
雒易根本不屑于否認:“不錯。你應當早就知道,你祖父生前就有将代國攬入囊中的念頭,我承胤遺志,自然要以雒氏開拓疆土為首務。對于代國,雒氏是志在必得。”
“可是——可是,代昌他……他是我的夫婿啊!”
雒易淡道:“你放心,叔父自然會護得你周全。你不是一開始不願遠嫁那荒漠夷狄之地嗎?待到今晚舉事功成,我正好将你接回雒府,天倫共聚,又有母兄蔭護。到時候整個晉國的青年才俊均可由你挑選聘嫁,難道不好?”
雒寧越聽越是心寒,面色越發慘白,幹澀地問道:“叔父,同樣的話,你也對馨姑姑說過嗎?”
雒易一頓,蹙眉盯住她。少女瞪起杏眼反問:“她是怎麽回答的?”
“真想不到,你會有此一問。”雒易微微冷笑:“我倒小觑了你!”
雒寧咬了咬下唇,低聲開口道:“不錯,一直以來,我都以為姑姑是被代氏人虐待而死的。我也因此對代氏心懷成見。直到我到了代國,親眼所見族民安居樂業、民風淳樸,開化不遜于中原;更發現代昌對姑姑思念至今,鹣鲽深情歷久彌堅……恰在此時,有人告訴了我姑姑死亡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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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擡起眼,剪水清瞳盈滿熱淚:“我真不敢相信,在姑姑以死相谏之後,您還能決定将我嫁過去!難道姑姑的自殺,不能引起您一點觸動嗎?難道你察覺不了,這親倫相殘的陰謀,本是一場天大的錯誤?”
雒易冷冷道:“父親錯就錯在不該事先将這計劃一早就告訴了馨姊姊!雒氏強盛之路,怎能容得下婦人之仁?”
雒寧激動道:“叔父!我能駕馭烈馬,也拉得開硬弓,我可以像個男兒一般披挂上陣、戰死沙場,可我不願去傷害我所愛的人們——哪怕這就是你們所說的男子氣概!”
雒易心下已有些不耐,但他深知比起疾言怒色,應付自己這個剛烈執拗的侄女,還需得軟言安慰才行。“阿寧,”他又換上一副體貼和緩的面貌,溫言道:“你年幼多情,初嫁人婦,便将身家性命全數交托,說出如今這般忤逆之詞,我不怪你。但你卻不知‘人盡可夫,父唯一也’,唯有本家氏族,才能為你提供永久的庇佑,而你所謂的夫婿——”他搖了搖頭,長聲嘆了一口氣:“代昌他是一族之長,你可否想過,有朝一**年長色衰,他又可會待你如初?而你真要為這個外姓人,不惜叛逆自己血脈相連的家族?”
他見少女垂首不語,便更進一步循循善誘:“假若你對代昌實在難以割舍,我大可為你留下他的性命。待我們吞并代氏之後,将區區一個代昌交由你處置又有何難?甚至讓他一生都不能離開你……”
“是呀,我還可以把他徹底變成我的奴隸,”雒寧擡起頭來,尖銳地反問道:“就像您對阿竹一般,是不是?”
雒易勃然色變,一副溫柔可親霎時褪得一幹二淨,冷笑連連:“阿寧,你自嫁去夷狄之後,膽略見長,簡直……都不像我雒家的女兒了!”
這森然笑容之後暗藏着暴戾的怒火,雒寧怎會不心知肚明?然而她退無可退,索性破釜沉舟,仰起臉冷笑道:“您不是說,整個晉國的才俊都可由我挑揀麽?那我要沈遇竹也做我的入幕之賓,倒不知道叔父,肯不肯割愛?”
只聽“噼啪”一聲爆裂的脆響。雒寧吓得緊緊閉上眼睛,良久才敢慢慢睜眼,望向臉色鐵青的雒易。只見他手中青銅酒樽在怒極一握之下,竟已然碎成齑粉。雒寧手足瑟瑟,膽氣全消,如一團雲霞撲入雒易懷中,嗚咽道:“叔父!我知道你舉手之間,便可取我性命,可……可你終究下不了手傷我分毫,可見你心中還是顧念我這個侄女的,是不是?若是如此,你為何不能愛屋及烏、放過代昌呢?”
雒易伸手把雒寧扶開,一雙藍眼又恢複平素的深沉冰冷:“阿寧,你雖是女子,可我從未把你當作宮牆之內只知描眉畫唇的弱質女流看待。我們雒氏脈管裏雜糅着夷狄的血,當年雒氏先祖栉風沐雨,以啓荒野,每一寸土地,都是我們浴血鬥争而來。身為雒氏的女兒,你也有你的宿命。你必須要在生你育你的家族,與你新婚燕爾的夫婿之間做一個抉擇。雒馨無法承受這樣的選擇,而你——無法逃避!”
心知已經無法勸阻,雒寧慢慢低下頭去:“……叔父,假如我說,我已經作出了選擇呢?”
“你……?”雒易心內浮起不祥之感,卻聞得帳外隐隐響起了陣陣悶雷,震得樽中酒水也微微蕩漾起來。
那并非雷鳴,而是千萬鐵騎正絕塵奔赴而來——
雒寧低道:“叔父,所幸侄女我此行,并非孤身一人前來。”
*“襢裼暴虎,獻于公所。将叔勿狃,戒其傷女。”出自《詩·鄭風·大叔于田》,其意為“我的郎君英勇無畏,赤膊徒手與虎搏鬥,将獵物獻給他的公朝。我的郎君不要掉以輕心,防備猛獸突然發難,傷害你把性命抛!”這是女子歌頌所愛戀的青年獵手的歌,表達了自豪與擔憂相混雜的心情。也有人認為這是影射“鄭伯克段于鄢”這一骨肉相殘的悲劇的諷喻之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