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正中埋伏
晉國地接戎狄,民風強悍,滿朝諸侯卿士均以能征善戰為榮,其中桓果更以勇武過人自矜。何況他視雒易為勁敵,有一個親手擒獲雒易的機會,又怎會輕易放過?雖然也有門客極力勸阻,但桓果仍然決定留屏飛羽留守後方,第二日一早,自己騎良馬、點愛将,親自率領府兵趕赴常山。
行軍到臨近代國的疆界已是深夜,星雲稀微,四野寂寂,只聞得寒風呼嘯,如泣如訴。桓氏的府兵銜枚疾走,正行至一處狹長關隘,忽然在夜色中傳來聲嘶力竭的大喊:“主公且慢!主公且慢!”
桓果勒馬回望,奇道:“豫吉?你不是該在采邑收租麽,來這裏做什麽?”
桓氏的門客豫吉匆忙下馬,氣喘籲籲道:“主、主公,不能再往前了!”
“你在胡說些什麽?”
豫吉遙指山勢,急道:“主公可知這是哪裏?此地又喚‘回雁峽’,只因兩側峰巒高聳,峭壑陰森,大雁也屢飛不渡,只好折返,故而得名。這便是兵書上所說的‘隘’地,假若敵方在此地設伏,居高臨下派兵出擊,我們只怕會全軍覆沒啊!”
桓果哈哈大笑:“你總是這般畏畏縮縮!我舉兵出擊,誰人知曉?又有誰會設伏于我?”
豫吉心焦道:“主公豈不知螳螂捕蟬,黃雀在後?何況屏飛羽那黃毛小兒給主公獻的計着實蹊跷!假若雒易和代氏早已殺得兩敗俱傷,何故聽不見刀戟相交之聲?又為何不見奔逃的散兵?這隘口寂靜無人,分明是——”
豫吉的分析頭頭是道,桓果的臉色漸漸浮現出猶豫之色。忽然一只利箭呼嘯而至,猛地射中了馬前的豫吉!
“豫吉!”桓果嘶聲大喊,感到溫熱的血濺上了面頰。
豫吉委頓在地,戰馬驚叫人立起來。為首的軍士乍見變故,驚恐大叫:“有埋伏!”
與此同時,一陣密集箭雨傾盆而至。桓氏的府兵紛紛落馬墜地。桓氏陣型大亂,自相踐踏,陷入一片驚慌失措。而兩側山坡上傳來搖旗吶喊之聲,山林嘩噪,戰鼓喧天,千百骁勇騎兵攜萬鈞雷霆,自兩側掩殺而來——那首當其沖的戰旗在風中獵獵招展,似一只騰空飛躍的黑色燕鳥。
主将出征,桓氏宅邸之內是少有的安寧靜谧。廊下,酒酣耳熱的少年抱着酒壇,正想來找沈遇竹暢飲閑敘。走到門前正欲推門而入,卻聽到房內一對青年男女低聲細語:
“……沈遇竹,你到底會是不會?”
“稍安勿躁。我很久沒有這麽做過了。”
“啊……沈遇竹!管好你的鳥!動個不停,真是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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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貼着門頁偷聽了半晌,好一番浮想聯翩、忍俊不禁。想來沈遇竹即便再沖恬淡泊,也是個血氣方剛的年輕男子,和佳人共處一室,哪有不順水推舟成其好事的道理?自己若還觍顏拜訪,可就太不識相了。
如此想着,屏飛羽改變主意,轉身正欲離去,卻因為酒醉腳下不穩,一個踉跄絆倒在地,反而撞開了門。
屏飛羽腦殼着地,眼冒金星中卻見沈遇竹衣衫端整,坐于案前,手中握着一只灰黑色的信鴿,看清他的臉,還對他笑了笑。
屏飛羽惑然不解:“師伯,你怎麽——”
只聽“铮”的一聲,一柄寒光熠熠利劍已赫然架在了自己的脖頸之上!屏飛羽瞠目結舌,一身的酒勁霎時從千百個毛孔中一齊驚了出去,他戰戰兢兢地偏過頭,只見一名女子握着劍氣勢洶洶地瞪着他。
“英琦且慢。”沈遇竹起身攔下,“他只是個孩子罷了。”
屏飛羽這才認出,這個英姿飒爽、柳眉倒豎的女人,竟是宴席上如花似玉、千嬌百媚的舞姬英琦!英琦冷哼道:“這厮人小鬼大,不知給桓老頭出了多少馊主意。他既然已經看到你我商謀,就是萬萬留不得了!”
劍尖又近一寸,屏飛羽只覺得脖子生涼,抖得和那糠篩一般,急忙哭喊道:“冤枉啊!我什麽也沒看到!師伯——”
沈遇竹推窗望去,見四下無人,揚手将手中鴿子放飛,這才轉過身來,朝屏飛羽笑道:“飛羽,你再這麽吵嚷,我哪怕救得下你的性命,也保不住你這根舌頭了。”
屏飛羽趕緊閉嘴,又哆哆嗦嗦地張了張開雙唇,壓低了聲音帶着哭腔道:“我……我知道什麽了?何必這樣、這樣喊打喊殺的?師伯,看在師父的面子上,你可得求求這位女俠——”
“哦,”沈遇竹慢條斯理地笑道,“你的師父是哪位?”
屏飛羽驀地一愣,“自然是秦洧……”
“屏飛羽,你小小年紀,這般有勇有謀,若你真是我師侄,我也實在為秦洧得此高徒而欣慰。可惜,這你欺我瞞的同門游戲,也該到結束的時機了。”
屏飛羽瞪大眼睛看着沈遇竹,仿佛從未識得眼前人一般。良久,他嘆了一口氣,頹然道:“你……你早就知道了?”
沈遇竹但笑不語。屏飛羽懊悔道:“我不明白!我從真正的青岩府子弟那裏竊來信物,喬裝打扮,每個細節都精心确認過——”
“你的喬裝确實很高明,時間緊迫,也很難及時求證真僞。只可惜,你一開口,就犯了一個關鍵的錯誤。”沈遇竹微笑道,“秦洧,可不是我‘師弟’啊。”
“難道他是你師兄?”屏飛羽大惑不解:“可是根據情報所說,沈遇竹年序雖幼,輩分卻不低……”
沈遇竹笑道:“飛羽總知道鐘離春吧?當年勸谏齊王罷黜阿谀、選賢任能的無鹽女,如今大權在握的齊王夫人——你可知她是誰的高足?”
屏飛羽呆若木雞。良久才緩過神來,驚叫道:“你是說,秦洧……也是個女子?”他幡然醒悟,不由哀嘆不疊:“唉!我可真是時運太低、百密一疏——誰會想到,青岩六韬之一、以縱橫之術名滿天下的秦洧,偏偏會是個女子?”
英绮展顏一笑,愈發明豔動人:“女子又怎麽了?臭小子,你也不看看自己現在又是落在誰的手上?”
沈遇竹含笑望了英绮一眼,又道:“飛羽,你真以為雒府關防那般松懈,容得下你自由來去嗎?你自潛入雒府,就在主人的掌握之中。他半夜來我房內,你以為只是巧合麽?之所以不戳穿你,正是他引蛇出洞的手段。果然,你并沒有帶我逃出城,而是來到了桓府之中,這也坐實了我們的猜測:你的真實身份其實是桓果的門客,所謂的‘青岩府同門’,只不過是為了騙我同行的幌子罷了。”
屏飛羽皺着眉頭回憶那夜場景,忍不住出聲道:“那夜我也在場,你和雒易又是何時……哦!我懂了,當時我躲在箱子裏什麽也看不見,你們一面出聲說話來蒙蔽我,其實——另一面是在用筆墨暗通消息,對不對?”
沈遇竹恬然一笑,算是承認。英绮道:“所以,你和君侯便是那時商定了這一出苦肉計?”
沈遇竹道:“不錯。主人看我坦白所謂‘屏飛羽’并非我青岩府中門生後,當機立斷,準我将計就計,索性潛入桓府之中以為策應。為取得桓果的信任,這一點皮肉之傷又算得上什麽呢?”
英琦輕嘆道:“休說桓果,就連我也……”她一雙柳眉往眉心攢去,又是歉仄又是憐惜地望着沈遇竹:“初見你之時,我真以為你是叛變君侯的奸細呢!”
沈遇竹道:“這傷勢看着駭人,可到底未傷筋動骨。英琦,你該知道,主人若真起了殺心,我哪裏會留得命在?”
屏飛羽一臉萬念俱灰,喃喃道:“枉我自負聰明過人,機變百出,卻原來只不過是被你們兩人一唱一和的雙簧戲耍得團團轉!我……怎麽竟沒看出?”他自源頭細細思索過去:“現在想起,您的表演确實有些竭力過度。乍然置身桓府的錯愕、迷茫之情,稍稍有些不夠到位。在宴席上拍案而起那一段,雖然極具感染力,是不是又顯得有點過分浮誇了?”
沈遇竹抿唇一笑,頗有幾分赧然:“我很不慣演戲,實在叫人見笑了。”
英琦拿劍尖在屏飛羽珠圓玉潤的腮幫子上“啪”地一拍,驚得他往後一閃,幾乎咬着了舌頭。英琦嗤笑道:“這般趨炎附勢的畏葸小子,你理他做甚?沈遇竹,我們還是快些撤離此地,向君侯回報罷!”
屏飛羽豁然驚覺,一聲驚叫道:“糟了!這樣說來,什麽雒簡臨終前的遺囑,什麽在常山圍剿代氏,也統統都是編來誘騙義父的圈套?那義父現在豈不是——!”
沈遇竹道:“雒氏立嗣的內幕,早已真假難辨,但是有一件事可以确定,那就是此刻桓果已陷入雒氏和代族兩軍的圍攻之中,恐怕性命無存了。飛羽,我勸你趁早另投明主罷。以你的才幹,不愁不能再次嶄露頭角。”
屏飛羽何等機靈,當即聽出沈遇竹無意取他性命,急忙道:“多謝師伯不殺之恩!”他本就面朝下趴在地上,掙紮着笨拙地叩了幾個響頭,撲得灰頭土臉,谄媚地賠笑道:“哎呀,還是改不了口叫您師伯!我雖然沒有這個幸運成為青岩府的門生,但是不管您看不看得上我,我此後都将以弟子禮敬奉您老人家的!”
沈遇竹笑道:“既然你有這份孝心,作為長輩也不能不有所表示。”他從袖中取出那只彤管俯身別在他衣襟上,笑道:“望君好自為之,不要辜負我一片心意。”
屏飛羽自是稱謝不疊,一面斜着眼順着劍尖往英琦的方向瞟去。
英琦柳眉緊蹙,不甘道:“這小子油嘴滑舌、鬼靈精怪,就這麽白白放他走了?”
沈遇竹道:“大局已定,不必再旁生枝節。走罷,主人還等着我們的回信呢。”
屏飛羽得意地朝英琦吐吐舌頭,英琦哼了一聲,抽出繩索把屏飛羽紮紮實實地綁了起來。屏飛羽被縛得哇哇亂叫,一邊胡亂扭着身體往英琦身上蹭來蹭去,把英琦氣得不輕,一面捆縛還得一面出手好生教訓這個輕薄小子。
眼看沈遇竹他們即将邁出房門,屏飛羽忽然神使鬼差地叫了一句:“師伯!”
沈遇竹住了腳,回頭微微笑着望過來。他輕袍緩帶,長身鶴立,襯着身後皎皎月色,真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屏飛羽頓了頓,開口問道:“那些全是演戲嗎?包括——雒易對你所做的一切?”
沈遇竹不料他有此一問,不由怔忪在原地。英琦罵了一聲:“臭小子!”返回剝下他一只襪子,不顧屏飛羽鬼哭狼嚎,結結實實堵住他的嘴,一手抓住沈遇竹便往外走去。
她低聲勸慰道:“沈遇竹,你不必煩惱,等我回到府裏,立刻就向君侯細細禀明你的功勞。君侯最有識人之明,一定會對你刮目相待,那時……”她仿佛想到了什麽,頰上一熱,再不願往下說。
“多謝你!我也這樣想。”沈遇竹笑着應聲,漫不經心地擡起眼來,正看見一只鸱鸮斂羽仃立在嶙峋蕭疏的枝丫背後,喙上叼着一只染血的燕雀,靜靜地望着他。
沈遇竹朝它笑了笑,一雙黑眼睛沉沉漠漠,在長夜之中映不出一點微光:
“我一定讓他清清楚楚,曉得我的心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