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孰不可忍
此時已過四更,桓府之內卻是一片燈火通明,宴飲正酣,鐘鼓悠揚,舞姬翩跹,仆役往來伺候如流水,正顯鐘鳴鼎食之家一派豪奢氣象。
洗去血污,敷上傷藥,換過華服,倚坐在賓位上的沈遇竹歇盞停箸,舉起酒觞在唇邊卻不飲,一雙清澹黑眸興致盎然看着庭中的美麗歌伎們柳腰款擺,水袖纏綿的舞姿。
“沈先生覺得我這八佾樂舞,比之雒府如何?”
主位上發問的正是桓氏現任家主桓果。只見他五十左右年紀,豹頭獅髯,一雙虎目顧盼之間猶如囊中利箭,鋒芒畢露。沈遇竹舉杯致意,含笑道:“君侯何故如此妄自菲薄?雒氏,不過是地處雜胡、膻腥鄙陋的蠻夷之徒,怎配和君侯相提并論!照我說,就連當今晉侯,也未必能享受您這般的規格排場。”
這話對桓果十分受用,他哈哈大笑,将杯中物一飲而盡。
過了三年食糟糠、寝柴薪的奴隸生活,驟然面對珍馐膏粱、美姬如雲,沈遇竹仍從容自得,儀态絲毫不亂,不禁讓坐在對面的屏飛羽暗暗佩服。他先前已在桓果面前多次舉薦沈遇竹,酒過三巡之後,自然又有一番恭維:“師伯有所不知,這天底下,也并不是人人都擔得起我義父青眼相加。您才大如海,又是青岩府山長的親傳弟子,自然配得上這般禮遇。義父廣納奇才,禮賢下士,握發吐脯猶恐有所怠慢;反觀雒易,不但不對您加以重用,反而對您像對待那倡優、奴隸一般!非我親耳所聽,簡直……簡直不敢相信雒易竟然如此折辱于您!師伯,是可忍,孰不可忍?”
沈遇竹長嘆一口氣,道:“我又何嘗沒有想過,終有一日将他施予我的屈辱盡數返還于他?只是雒易位高權重,雒府重重設防,憑我一人之力要想要複仇,和癡人說夢何異!”
沈遇竹面上淤青仍在,血痕獰然,其傷勢固然令人驚駭,而那憂思憤懑結于眉梢,更是真切不過。屏飛羽與桓果對視一眼,試探道:“師伯,假若有人能助您一臂之力……”
沈遇竹拂袖出席,遙對主座,驀地躬身長拜:“桓大人!”他咬着牙根,恨聲道:“這三年我日思夜想,只盼有朝一日能複仇雪恥!如蒙不棄,我定剖心謀劃、助您一舉鏟除雒氏!”
桓果大喜過望,屏飛羽轉臉對桓果笑道:“義父,能得師伯此言,您還有什麽可顧忌的呢?”
桓果撚須大笑道:“羽兒,還不扶你師伯起來?”其實不用他說,屏飛羽早已躍身離席,輕快地把沈遇竹攙到了客座之上。
“羽兒已然将沈先生的際遇全部告訴給我了。”桓果指了指坐在堂下的屏飛羽,神色間十分得意:“我這個義子,年紀雖輕,實有甘羅之才。雒氏近年來實力坐大,在朝中與我分庭抗禮,成為我桓氏心腹大患。日前羽兒自告奮勇,要為我潛入雒府之中取來一件至寶。我還以為他會取來傳說中的……”
屏飛羽一聲輕咳,桓果驀地止住話頭,笑道:“誰料到,他竟為我取來了沈先生!”
屏飛羽笑道:“羽兒卻未食言。沈先生才華橫溢,又深知雒氏內情,怎能說不是剿滅雒氏的至寶?”
桓果哈哈大笑:“所言極是!沈先生,你與我共飲此杯!待到我攻破雒氏之後,定然親手将雒易捉到沈先生面前,讓你一吐這些年來的窩囊氣!”
沈遇竹微微一笑:“桓大人一言九鼎!那就請三日後,踐此諾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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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下不僅桓果,連屏飛羽都不禁瞠目結舌:“三、三日?”屏飛羽遲疑道:“我知道您複仇心切,急于報效義父,只是……那雒氏兵強馬壯,決非不堪一擊之徒。貿然出擊,只會打草驚蛇。何況您還有傷在身,不妨等調理妥當了,再從長計議,如何呢?”
這是很懇切的言辭,然而沈遇竹慢慢飲盡樽中酒,轉臉對二人笑道:“我說三日,并非虛辭。”他沉穩道:“不知諸位可知曉雒氏當年……立嗣的真正內幕?”
桓果與屏飛羽面面相觑,便聽沈遇竹娓娓道來:“雒易一雙碧眼,即使在與夷狄混血的雒氏之中,也屬罕見,當年雒簡力排衆議,立他為嗣,實則有這樣一段轶聞……”
原來雒氏的立嗣習俗與中原諸卿不同,往往立賢不立長。但是雒易因為是異族寵妾所生,連庶子都算不上,常年養在別宅,十四歲以前連雒氏中人都少有相識。雒簡病重以後,他才近到跟前,也不過做些侍奉湯藥、仆役一般的活計。然而他素有心機,并不肯就此埋沒,暗地裏習武念書,刻苦非常。雒簡自知大限将至,一日,召集膝下公子,對他們說:“你們都是我的至親骨肉,然而家主之位只有一個,委實難以抉擇。這樣吧,我把雒氏珍貴的寶物埋在了常山,你們當中誰能發現,便是我雒氏命定的家主。”
雒氏公子們乘車往常山一擁而去,他們中有人辟開了密林,有人挖開了河渠,有人鑿開了岩穴,卻統統遍尋不遇,只得紛紛空手而歸。最後,一直在父親病榻前伺候的雒易忽然不辭而別,獨自一人去往了常山。
三天後,風塵仆仆的少年騎着馬,帶着自己親自繪就的卷幅歸來了。他跪在雒簡的病榻之前,把卷幅展開來,上面标繪着常山的險要地形,以南是雒氏的領地,以北則是夷狄代氏的地盤。卷幅上密密标出的,是代氏豐饒肥沃的土地,力健善奔的良馬,還有大片尚未開發、盛産銅鐵的富礦區。
“以常山為憑借,代氏垂手可得。”雒易道。“這便是雒氏最大的珍寶。”
雒簡既驚且嘆,這才開始關注這個自己從未放在眼內的私生子,考問其韬略,應答如流;察驗其武功,更比養尊處優的公子們高出許多。雒簡再無疑慮,力排衆議、将雒易立為世子。兩年後,雒簡病逝,雒易繼承爵位,順理成章成為了雒氏的家主。
“桓大人,”沈遇竹将白玉酒樽在幾案上輕輕一擊,以果決的語調道:“雒氏對代氏觊觎已久,自從雒簡開始,就處心積慮想要吞并代國。他們兩次将族內女子嫁去,就是為了降低代氏的警惕心——而雒易精心謀劃,兩日後在常山請代氏赴的家宴,正是讓代氏有去無回的絕命宴!”
“你是說,雒易會在宴會上動手刺殺代氏族長?”
“不錯。若大人不信,不妨明日派人打探雒易是否點了精兵悍将與他同行,便可明白他真正的意圖了。”
桓果猶自不解,屏飛羽卻先一步反應過來,拱手向主位上的桓果朗聲笑道:“恭喜義父!”
“喜從何來?”
屏飛羽笑道:“兩虎相鬥,必有一傷。這正是我們一舉剿滅雒氏的天賜良機!義父,請您盡早調兵,埋伏在常山。等到雒易和那蠻夷殺得你死我活、兩敗俱傷之際沖殺出去,只費吹灰之力,便可除去雒易這個眼中釘。他日晉侯若是問起,我們還可推脫說是代氏蠻夷所為,豈不天衣無縫!”
桓果恍然大悟,舉盞大笑道:“當真妙計!當真妙計!羽兒,沈先生,老夫敬你們一杯!假若真能除去雒易,就是為老夫立下第一大功,老夫必有重謝!”
他又向沈遇竹舉杯笑道:“我曾聽說青岩府奇才荟萃,還料想那只不過是好事之人的溢美之詞。後來得羽兒輔佐,今日又得見沈先生,情知傳聞非虛。能得你二人為我出謀劃策,桓氏定當如虎添翼、威震列國!”
在這宏麗的願景之中,主客三人舉杯共飲,均覺快慰非常。沈遇竹又斟滿一杯酒,對桓果說:“桓大人為我報仇雪恨,應當由我敬您一杯才是!”他感慨道:“雒易此人城府深沉、陰險毒辣,當年為了獻媚于國君,他假意與富子等人交好,背地裏挑撥離間,逼得富子身敗名裂,流亡越國;為了開疆拓土,取得代氏的信任,不惜将自己的親姊姊送給蠻夷。其姊被折磨致死後,又馬不停蹄地把青春年少的侄女嫁了過去。想我沈遇竹與他素無冤仇,他卻陷我入獄,貶我為奴,更大逞獸欲,将我驅馳若牛馬豬狗!其心可誅,其行可恨,天若有眼,天當殛之!”想到雒易對自己這些年來的摧折侮辱,他怒不可遏,重重一拳擂在桌案之上,震得案上碟翻箸落,一片狼藉。
身旁侍奉的美姬乍然而驚,失手打翻酒盞,将酒漿盡數傾在沈遇竹衣襟上。舞姬自是吓得花容失色,桓果更覺被拂了顏面,拍案大怒道:“沈先生是我的貴客,小小賤婢竟敢如此魯莽輕慢!來人啊!拖出去給我杖責三十!”
纖纖弱質若遭此酷刑,哪裏還留得命在?美姬驚恐萬狀,忙不疊跪下叩首連連:“英琦知錯了!英琦知錯了!求大人饒命!求大人饒命!”
沈遇竹心下不忍,忙起身道:“桓大人,此婢不過無心之失,何須介懷?我們決勝在即,不必因為小事擾了興致。倒是沈某念及前愆,一時失态,請桓大人見諒。”
桓果撚須笑道:“這是人之常情,沈先生無須挂懷。”桓果心裏再無疑慮,笑道:“既有沈先生為這婢子求情,姑且饒她一頓。寡人有個令她将功贖罪的好辦法,就将此婢送與沈先生,做個服侍左右的妾侍如何?”
沈遇竹怔了怔,辭謝道:“沈某大仇尚未得報,無心消受美人恩澤……”
桓果擺擺手,道:“嘿,這有什麽妨礙!佳人才子,本是再般配不過的。先生不必再推辭了!”
卻之不恭,沈遇竹不便再峻拒,索性拜首謝過桓果。那舞姬見沈遇竹備受桓果禮遇,哪有不願的道理,當即收了那楚楚可憐的淚眼,親親熱熱地倚在他身邊斟酒布菜,殷勤備至。桓果興致十分高昂,命人将窖藏美酒搬出來與二人共飲,一面商量出兵常山之事。賓主盡歡,直談到東方微白方止。
宴罷,桓果與家臣自去調兵遣将,屏飛羽抱着酒甕,在廳堂邊與沈遇竹依依惜別:“沈師伯,你雪恥前塵,指日可待。還請拚除憂思、靜候佳音就好!”他指着沈遇竹身側的美姬,擠眉弄眼道:“不妨抱攬佳人,痛痛快快地醉上兩日。待得義父得勝歸來,你我師徒二人齊心協力,更有一番宏圖大展的作為,你說是不是呢?”
屏飛羽飲到酒酣耳熱,又想到大勝在即,得意忘形,最後一句,更全然是同輩戲谑的語氣。沈遇竹不免好笑。但他素性平和,一笑置之,只令仆從将醉醺醺的屏飛羽送回房內後,自己也意欲回房。
然而只邁出一步,卻幾乎一個踉跄。原來他傷勢未複,又飲了許多烈酒,竟也有五六分醉意了。身畔的美姬溫存解意,輕輕攬起了他的手臂。沈遇竹剛想開口道謝,卻感到一只冰冷的鋒刃,已然緊緊貼上了自己的腰際!
“沈遇竹,”美姬貼着他的耳畔,音調婉轉如黃鹂出谷,卻是清清冷冷,自帶洌骨殺機:
“我只問你一句話,關乎你的身家性命,請慎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