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師徒相認
沈遇竹擡起眼,愕然望向對方。雒易生着一幅鮮明冷隽的眉目,本襯以凜冽的薄怒最為相宜,此刻卻試圖矯裝出輕浮之色來,不禁使沈遇竹同情地輕嘆了口氣。他不再多言,便開始解自己的衣帶。
雒易将手搭在膝上,看着沈遇竹一件一件褪下衣衫,動作雍容遲慢,好像怕對方漏看了每一個細節似的。這份安之若素使雒易醞釀已久的譏辱的言辭梗在喉中,竟不能置一詞——直到他将最後一件蔽體之物也褪下,赤身裸體地立在燭影之中,将雙臂一舒,溫馴地朝他笑道:
“好看嗎?”
那股從容不迫和古怪的親昵,讓雒易簡直覺得自己才是被羞辱的人。他絞着眉毛,剛要做一番刻薄至極的點評,卻見沈遇竹忽然俯**來——他感到了他赤裸的身體散發出的熱度,嗅到了他黑發間皂角的香氣,數得清那些秾麗地綴着眼睑的睫毛——這距離太适宜催生一個缱绻的吻了。雒易像是被蛇盯住的竹鼠一樣渾身發僵,繃緊了全副精神瞪着距他不過咫尺的臉。沈遇竹卻渾然未覺,只漫不經心地伸指,挑開了雒易腰帶上的翡翠帶勾。
雒易一把抓住他的手,語調因驚惶變得異常短促:“你做什麽——”
沈遇竹溫媮一笑,貼着他的耳廓輕聲道:“今夜多事,”手卻未停,很快便已把雒易的蔽膝褪了下來:“還請主人速戰速決……”
雒易聽到“哐當”一聲巨響,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這聲響是從自己手中發出的——他舉着矮幾,猝不及防地砸在了沈遇竹的頭上。
大片的鮮血從沈遇竹的發間汩汩湧出來。啪嗒、啪嗒,鮮血滴落在地上,像是連株的木棉花忽然凋隕,突兀而驚豔。沈遇竹赤身裸體地跪伏在自己的血泊裏,慢慢伸手把那些被血粘在一绺的黑發拂到耳後去,好擡起眼朝雒易露出一個絲毫不見怪的笑容來。雒易緊緊抓着小幾,急促地喘息着,惶遽地瞪着眼下這個鎮定得叫人心驚的受害者。
沈遇竹的半面被鮮血所蔽,妝成一種咄咄逼人的獰麗,對雒易笑道:“……還是這樣,更好看些吧?”
雒易只覺得頭暈目眩,幾乎站立不住。他深吸一口氣,把小幾擲在一旁,邁上前去,一腳踢在了沈遇竹的腹部——沈遇竹象征性地擡手擋了擋,但很快也被雒易一把攥住頭發,“砰”的一聲狠狠砸在地上。原本肆意羞辱沈遇竹的計劃已經變了味,雒易只能通過這種粗暴、紊亂、毫不雅致的方式,宣洩自己胸內那股說不出的躁郁厭恨之氣。而沈遇竹安靜柔順得像只魚——魚也沒有他那樣老實的,生受刮鱗之刑,也會痛得掙命跳脫。而沈遇竹卻早已感覺不到疼痛了。他順服地由着雒易暴虐的動作起落,倒比奮力掙紮少受了許多罪——只是,血越流越多,強烈的倦意像是如潮的谀詞一樣叫人難以抗拒,幾乎要一路跌墜進黑甜無邊的夢裏去——于是他便不能免俗地衷心祈望雒易能早些酸了手,歇上一歇。
就在他差一點瞌睡過去的前一刻,雒易終于停了手。
他已經恢複了素日的冷靜,垂眼看着地上殘破得難以稱之為“人”的物體,從袖中取出一方素帕,慢慢擦幹淨手上的鮮血。
“你實在卑賤得叫人不屑殺死。”
雒易冷冷地丢下這一句,轉身邁出了這間狹陋的鬥室。
沈遇竹跪在地上,砭骨的冷意像千百根鋼針同時插進髌骨裏,耳朵裏嗡嗡作響,像有一支送葬的車隊正穿行而過。血流得太多了些。沈遇竹想。他慢慢找回自己綿長的呼吸,等一陣陣發黑的目力終于也回複,這才拾起一旁的衣物,啞聲道:“出來罷。”
靠牆堆放的一只書箱動了動,蓋子被掀開,一個少年靈巧地跳出來。他滿面漲紅,圓眼睛裏盈滿熱淚,膝行幾步,納頭跪拜道:“屏飛羽見過沈師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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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生着一張圓潤的臉,一雙圓溜溜的虎眼,聲音也像圓滾滾的寶珠一顆顆咳吐在玉盤,叮叮當當又快又急:“弟子不肖!坐視師伯蒙受此奇恥大辱,有負師命——”話到最後,已是語調哽咽,泣不成聲。
沈遇竹一邊系上袍帶,一邊蹙眉看着眼前陌生的少年:“你是……”
性急的少年顯然把沈遇竹眼裏因為失血過多的恍惚茫然誤認成了遲疑不信,快速地解下束在發髻裏的一枚細竹管遞與沈遇竹,道:“時間緊迫,請恕弟子唐突,師父說您看到這只彤管就什麽都能明白了!”
那是一枚精致小巧、染成丹朱色的竹管,光潔纖滑的表面表明它曾被人如何細細摩挲。沈遇竹一怔,接過竹管細細端詳。“這确實是我年少時贈予秦洧師弟的東西……”睹物思人,他輕輕嘆息道,“一別經年,山長水闊,未能相聚,想不到師弟已然有這麽大的徒兒了!秦洧他……他過得好麽?”他垂下眼睫,臉上泛起追憶往事的溫柔笑意,又問道:“他夜裏還時常咳嗽嗎?平日用餐時……還是只吃魚、不肯吃肉麽?”
屏飛羽雖有料想沈遇竹一定會對素昧平生的自己有所問詢,卻沒有他想到關注的竟都是這般瑣屑之事。但他十分機變,雙手伏地,以一種極盡恭謹卻急迫異常的語調道:“師父一切安好!只是時時憂心師伯深陷泥沼之中,特命我前來營救。師伯,”他拉住沈遇竹的手,低聲道:“時間緊迫,雒府戒備森嚴,再過一刻換班的守衛就要來了。我們速速離開這個是非之地罷!”
于是沈、屏兩人瞅準守備換班的間隙,從後宅潛逃。屏飛羽一早安排的車馬已在外牆候了多時,二人趁着濃濃夜色匆忙逃離了雒府。
沈遇竹坐在車中,扶着車轼回望雒府在黑夜之中的剪影,仿佛一頭靜靜伏卧的青藍巨獸,正一語不發目送着他的離去。竟然就這樣逃離了困囿了自己近三年的牢籠嗎?天際一點凝透的曦光,此刻是光與暗的分野,而他的心仍舊是一片深沉的靜流,分不出喜樂和哀懼。
足夜的高度緊張驟然松弛,沈遇竹覺得無比疲累,不知不覺在颠簸的車廂中沉沉睡去。只聽得到空靈勻淨的馬蹄和辘辘的車轍聲,回響在混混沌沌的腦海中。
恍惚中聽到馬匹嘶鳴之聲。沈遇竹迷迷糊糊問道:“飛羽,我們出城了嗎?”
屏飛羽的聲音從車前傳來:“師伯,我們已經安全抵達,請您下車罷。”
沈遇竹睜開雙眼,只見馬車已然停在了一座氣派不凡的豪門宅邸之前,大紅燈籠赫然映照出匾額上“桓府”兩個大字。有奴仆匆匆趕來,将馬車引入府中。
沈遇竹蹙眉道:“這并不是出城的道路——”
屏飛羽跳下車,坦然接受奴仆的叩拜,從容笑道:“師伯莫慌,有關複仇的一切,都已為您安排妥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