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往日夢魇
這一晚雒氏軍士群情振奮地暢談至深夜,才各自回帳安歇。戰事已畢,本該黑甜無夢。然而夜過三更,獨宿主帳的雒易卻在夢中一陣陣輾轉反側,終于大汗淋漓地驚悸醒來。
他翻身坐起,喘息不定地捂住心跳虛浮的胸口,不禁懷疑起這否又是某個政敵針對自己所下的龌龊手段——但這實際是錯怪他人了。原來,軍中的醫工認為君侯受驚負傷,便自作主張在湯劑中加入了強效助眠的藥物。一向淺眠的雒易反倒被這“安神”之藥誘進了紛亂深藏的噩夢之中。如同勾連出江底泥沙,翻湧出一段段不堪的陳年往事。
他伸手一探,滾落的汗水已将身下錦毯洇濕了一片——最可恨者,**物事竟自不知好歹地勃發了。他望着被褥之下***的輪廓,心中煩惡至極,“砰”地一拳重重擂在榻上。
帳外值夜的馬弁被這一聲驟響驚動,慌忙跑進帳內,正看見君侯坐在榻上,面頸潮紅,惱恨地沖口低吼道:“把那個奴隸叫過來——!”
馬弁跪在榻前,茫然道:“奴、奴隸?哪個奴隸?”
雒易深吸一口氣,這才寤然驚覺自己身處何地。绛都遠在千裏之外,遠水近渴,如何解救?
他按住眼睛,竭力平複着胸口下腹莫名的潮熱,啞聲道:“……罷了,你下去吧。”他周身火燙,只覺得自己一呼一吸均是危險無倫,稍有不慎,即将把眼前之人焚成齑粉。
那年輕的馬弁應了聲“是”,全身卻仿佛被定住了似的,呆望着榻上的扶額阖目、仿佛忍受着極大痛苦的君侯:烏發披肩,因溽熱而被随意扯下的衣襟,鬈曲發絲蜿蜒在白皙的胸膛上……他想起了風傳中眼前這個貴族奇特的嗜好,喉頭一動,已然張開了口:
“主人……可是有什麽不便?”
見君侯毫無反應,年輕的馬弁脖頸漲得通紅,嗫嚅道:“屬下不才……願為主人分憂……”他鼓足勇氣,傾過身去:“屬下——什麽也願意……”
雒易驟然睜開雙眼。帳外藍熒熒的月光流洩在身上,他看見肩膊腿上密密麻麻浮現出許多失盡了血色的小小的臉,陰森地仰望着自己。
它們慢慢伸出蒼白纖細的手腳,拗折成古怪姿勢,執拗着匍匐過來,一心一意想把他拉拽下無明地底。
雒易血流如沸,發膚骨髓卻是尖銳冰寒。仿佛有什麽魇住了他的神志。他慢慢握住了馬弁的手。
“什麽都願意做?”他的神色森冷古怪,譏诮地反問道。
寅時,馬弁破碎的屍體被送到帳外,和戰亡的屍首堆砌到了一處。
晨光熹微之時,雒氏将官們轉醒來,卻發現家主只領着一支近身小隊,已然連夜離開了戰場。只留下一封手信,說是戰事已畢,無須和桓果争搶凱旋回城、萬人朝拜的風光,故而特意連夜潛回,以此進一步助長桓氏目中無人的驕縱氣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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雒氏将領們來回傳閱着書信,交口稱贊着家主恢弘度量和遠見卓識,紛紛慨嘆,衷心傾服。
而另一邊,用冠冕堂皇的借口掩飾着落荒而逃的事實,雒易連夜急行,終于在第二日沖進了自己的宅邸。
時值深夜,靜寂的雒府并未有多少人被驚動——除了一個結束了一天勞役,正倦極而眠的馬倌。
酣眠之中,沈遇竹被一個人急促的呼吸撩撥醒來。他迷迷糊糊地伸出手,手指掠過身上之人汗濕的鬓角。
“雒易……?”他愕然地瞪着眼前甲胄未除的貴族,遲疑道:“我……這是在發夢嗎?”
雒易喘息着,激切地挨蹭着他的面頰,一面伸手剝他的衣衫,一面不耐道:“難不成你還會夢見我嗎!”
沈遇竹不禁莞爾:“說的也是。”
意識到來者何人,沈遇竹很快放棄了無濟于事的反抗。甚至順從地擡了擡腰背,好讓對方剝下衣衫的動作更順暢些。
他似乎并不好奇為何雒易會如此突兀地出現在眼前。便只是枕着手,借着昏昧的光線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紊亂潮熱的呼吸,被莫名的高熱浸染得緋紅的雙頰,藍眼睛裏強抑着的熾燙的焰火,額角沁出的汗,滴落在了沈遇竹的眼睫上。
他凝視着雒易額上半涸的血痂。“看來這是一場苦戰啊。”沈遇竹微微笑道,伸手觸碰到了他的傷口。
隐約的疼痛抵銷了雒易最後的清明。他像一只暴怒的野獸,從喉間吐出含混不清的音節,開始暴躁而惱恨地咒罵起來。沈遇竹并不能辨清什麽,只是啼笑皆非于這個城府深沉的年輕貴族,竟有這麽多可以厭恨的人物。
他又怎會知道呢?自雒易十七歲以庶子的身份繼承族長之位以來,這些年如白駒過隙,一刻未停地和各色勢力周旋着:籠絡那些對自己得位有所非議的族人,谄媚于精明寡恩的君主,敷衍着朝中各懷鬼胎的公卿,應對着處處挑釁欺壓雒氏的桓莊公族。無數次血染甲胄,穿行于槍林箭雨,一寸寸開拓着雒氏的版圖——但這其中最叫他心有餘悸、無法掌控的,卻是要隔三差五借助沈遇竹,安撫自己身上那不為人知的“怪物”!
“……沈遇竹!沈遇竹!”他咬牙切齒,啃齧着身下之人的鎖骨,把這個名字在齒間反複輾轉,嚼碎吐出。
沈遇竹十分有幸地在那一長串名單的末尾聽清了自己的名字。他詫異地挑了挑眉,卻已被憤恨難平的雒易雙手扼住了脖頸。
他劇烈喘息着,陰鸷而暴戾地欺近他的面龐,在他耳邊咬牙恨道:“教教我罷——要多恬不知恥,才能像你這般銜恨忍辱、若無其事?”
沈遇竹在他的鉗制下竭力放松全身肌肉,極綿長輕細地吐息着,輕聲道:“那自然是因為……我既不怨恨,更無須忍耐。”
“撒謊……你撒謊!”
沈遇竹并不急于申辯。他慢慢撥開他的雙手,緩聲道:“利刃加心,這個‘忍’字,未免也太過辛苦了。”所謂“忍辱負重”,無一不叫人想起卧薪嘗膽的深仇大恨,那些猙獰虛僞的面目,磨牙吮血的決心,夜深人靜之時無法自欺而痛苦地輾轉反側……那絕不是沈遇竹所願走的道路。
雒易松開手,惘然恍惚地望着他,夢呓一般低道:“你什麽也不明白……”越是深恨,越需忍耐。只有将痛苦反複品嘗,才能捶打鍛造出無堅不摧的意志,才能祈望有朝一日,将身受的苦難枷鎖,盡皆擊碎——這才是雒易所深信且踐行的道路。
沈遇竹并不聽清他在低喃些什麽。這樣錯亂溽熱的夜色之中,他們肢體交纏、肌膚相親,但是他們的心距離着遙不可及的鴻溝,且似乎永無可以逾越的一日。
對于彼此的處境,沈遇竹隐約感到了一種離奇的反諷。他微微哂笑着,伸手撫觸他的面頰。舉止慵懶,竟仿佛有幾分溫柔意味:
“君且拭目以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