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雒易出征
箭矢如雨的戰場之上,雒易勒馬仰望敵軍纛旗,碧眸裏映着城牆上胭脂色的血光。
身後雒氏府兵列隊俨然,衣甲鮮明,靜默如淵。千百雙眼睛緊盯着陣前沉靜不語的君侯,只待一聲令下,惟其馬首是瞻。
“禀君侯!”傳令官跪在雒易的馬前,滿面污血,形容狼狽,道:“主帥已然催了三次,命令雒氏進軍攻城——”
“*他娘的桓果老匹夫!”身側的副官按捺不住,破口大罵道:“自己躲在陣後冒領軍功,叫我們雒氏去沖鋒送死——天底下哪裏有這樣的美事?叫他做夢!”
雒易容色深沉,問道:“鄭氏的軍隊呢?”
傳令官的表情變得十分窘迫:“鄭氏統領不幸負了傷,正忙着傳喚醫工為其診治,無法及時趕到……”
副官奇道:“鄭宿老兒終日龜縮在他那輛鑲金嵌玉的寶車裏,根本就沒進入過戰圈,又是從哪兒受的傷?”
傳令官吞吞吐吐道:“聽說是……是因為行軍颠簸,陪侍的美姬為鄭大人削果皮時,不小心碰着了他的手……”
“他娘的!”副官一聲啼笑皆非的詈罵,轉向雒易,難掩焦躁神色:“君侯!鄭氏是指望不上了,桓果仗着主帥的名號,三番四次強令雒氏攻城,咱們該怎麽辦?”
“眼下敵軍氣焰正盛,遠非攻城的時機”雒易洞若觀火,冷峭道,“桓果素來忌憚雒氏強兵悍将,這是存心叫我們勞而無功、徒增死傷。”
晉國諸卿之中,論起勢力最大、領土最廣,非承胤公族血統的桓氏莫屬。桓氏家主桓果為人驕縱,常常仗着自己的公族身份巧取豪奪其他卿士的領土,諸卿敢怒不敢言。這幾年原本地處偏僻的雒氏後來居上,隐隐有與桓氏相牴牾之勢,叫桓果大為不滿,在朝堂之上多番刁難。如今在戰場上有這樣一個仗勢淩人的機會,他如何會輕放?
“放心,”雒易的語調轉而铿锵有力,“雒氏将士個個都是百煉成鋼的精英,我絕不會為了桓莊之族的私心,犧牲我雒氏一兵一卒!”
家主有此擔當,将領們自然稍感寬心。唯一不能平者,不禁想到桓氏家主對雒氏忌恨已久,若雒易執意不予聽令,恐怕桓果不肯善了。
果然,不多時陣後一陣沙塵彌漫,是桓果率親衛橫沖直闖過來。他沖到陣前,急勒馬頭,怒氣洶洶地叱問道:“為何不遵令?”
雒易心平氣和地應道:“攻城之道,無非臨、鈎、沖、梯、堙、水、穴、突、空洞、蟻傅、轒辒、軒車十二策;破城沖陣,亦有戰俘奴隸可充任前鋒。不知為何下令非雒氏軍士以身肉搏不可?軍令莫名,唯恐是來回傳達之間有所錯漏,還請主帥另行示下。”
這話仍留有餘地。然而桓果卻認為雒易是在質疑自己不娴軍務,當即橫眉瞪眼,質問道:“你是主帥,還是我是主帥?軍令如山,容得下你這般推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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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然您是主帥。”雒易不卑不亢,冷冷回敬道:“破城而入這等首功,還要請主帥先領受才是!”
辭理上辯不過雒易,桓果惱羞成怒,獰髯張目地叱罵起來:“卑賤的蠻夷之輩!膽小如鼠、畏首畏尾!真不曉得雒簡怎麽會立你作嗣子?”一甩馬鞭,極其粗魯地指到雒易面上,鄙夷輕佻地獰笑道:“是靠這張臉,向雒簡求來的嗎?”
雒氏将領們勃然變色,性情躁進的甚至已拔劍出鞘。雒易也自怒火中燒,一把緊緊攥住桓果的馬鞭——桓果只覺一股大力順着馬鞭,幾乎将他生拽過去,只得慌忙脫手,才得以免于一場跌落馬下的醜态!
而雒易很快清醒過來。揚手攔下部屬,翻身下馬,雙手将桓果的馬鞭遞還。他斂着怒氣,粲然笑道:“先君之所以立我為嗣,無非是因為我雖別無長物,尚有一個‘忍’字可用——想來,這對雒氏應當是沒有害處的吧!”他不疾不徐地暗示道,此刻敵軍當前,公然自亂陣腳,未免太不成體統!若出了纰漏,身為主帥的桓果可是首當其沖、萬難辭其咎的。
桓果望着身前揎拳擄袖、怒目而視的雒氏将領,縱使再心有不甘,也不得不順着臺階、識時務地退卻了。雒易立于馬前,微笑着目送桓果遠去,轉過臉來,卻是滿臉陰鸷神色。
“時機一到,諸将聽我號令,率兵攻入城中。”雒易冷冷喝令道,“好叫桓氏見識見識我們雒氏的悍勇!腰間若無敵軍頭顱,不要回來見我!”
“——是!”
雒氏軍士感奮鼓舞,響應如雷。果然待到城池被石炮*攻出缺口,進軍的號角一吹,雒氏軍隊如猛虎出閘,銳不可當地沖進了城門。衆将士罔顧主帥部隊聲嘶力竭地搖動旗幟,只聽命于雒易的進退號令,順勢将桓氏的列隊沖撞得七零八落。待到桓果氣急敗壞地整頓好己方陣型之時,敵軍将領已盡數被雒氏軍隊俘獲于馬下了。
此戰大捷,也為雒氏和桓氏的進一步矛盾激化埋下了引線。三日後的慶功酒宴上,積忿已深的桓果趁着醉意,強令雒易飲酒作陪。被雒易謙詞婉拒後,桓果大發雷霆,呼叱怒罵,竟擲去酒樽,砸傷了雒易的額角。
一時滿座嘩然,雒氏軍士怒不可遏,拔刃在手,一場慶功盛宴眼看着即将淪為血濺五步的修羅場。幸得雒易隐忍不發,及時攔阻**後憤怒的部屬,早早離席回到了帳內。
“桓氏的氣數盡了!”
營帳之內,兒臂粗的牛油大燭映照出雒氏諸将瞋目切齒的憤怒面孔。而衆人擁簇之中的雒易卻顯得尤為深沉冷靜。他從容拭淨了淌到眉上的血,率先開口,說了這樣一句。
衆人相顧愕然。慢慢咀嚼雒易話中深意,這才醍醐灌頂。像桓果這樣于衆目睽睽之下公然毆擊一國公卿,荒唐已甚,聞所未聞。然而正因為這駭人聽聞,可以想見桓氏家主的昏聩兇惡,已到了無可挽回的地步。肩負一族休戚榮辱的家主,講究的是朝乾夕惕、如履薄冰的審慎周密,像桓果這般暴戾恣睢,豈有不自取滅亡的道理?
想明白了這一層,衆人以死相拼的躁怒終于得以稍退。但是仍有一股悵恨難平的歉仄湧上心頭。有人着惱地開口道:“唉!只是委屈了君侯受此羞辱——我們身為部屬,于心何安?”
“君子報仇,十年不晚。何況桓氏的覆滅,彈指可待。”雒易飲下醫工奉上來的藥湯,環視着自己忠心耿耿的部将,展顏道:“來日,還要請諸君為我斬下那厮的項上人頭——”
他森然而笑,碧眸在燈下迸發出危險而炫目的火光:
“我将把它制成酒器,與諸君共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