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樂此劬勞
盡管知道逃婚一事希望渺茫,但如此結尾仍是讓雒寧無比頹喪。“小姐,代氏人風俗與中原不同,尤其鐘愛并非完璧的女子,”沈遇竹送她回房時對她笑道:“你若是大着肚子嫁過去,豈非多附贈一個勞力?恐怕他們會更高興呢。”
雒寧扯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臉:“是我情急之下沖昏了頭,拉你下水,阿竹,你可別擠兌我啦!”她憂心忡忡,掃了眼緊跟其後的仆婦,低聲對他道:“我是真的害怕!”
少女的臉上流露出恐懼之色:“姑姑的屍體送回來那日,你也在場,是嗎?姑姑嫁過去才幾年便暴病而亡。那樣健康溫柔的小姑姑,好端端怎會染上暴疾呢?他們說……他們說,姑姑是被代氏人活活淩虐而死的!”她心有餘悸地抓住沈遇竹的手臂,道:“爺爺在世時便總說,代氏是雒氏的心腹大患,必須加以安撫,唯有結親才是上策。姑姑出嫁那日,我和她相對哭了一夜,沒想到今日……”她的眼圈紅了,“雒氏要開疆拓土,我懂,可是雒家女兒的性命,便這麽卑賤嗎?”
沈遇竹寬慰道:“你不要聽信流言,自添煩惱。若代氏真是虎狼之徒,你叔父總也不會讓你一個養尊處優的女孩子去送死罷?”
雒寧低聲道:“……我不知道。叔父主持雒氏這幾年,雒氏确實是一天天強盛起來了,可我……我始終看不透他!我記得父親在世的時候說過,叔父他——”意識到自己說得太多,雒寧猛地閉上了嘴。
沈遇竹拍了拍少女的肩:“好啦,別想太多。你之前央我配的藥,我配來給你便是了。你若不嫌棄,稍後我便送來。”
雒寧擡頭感激地望着沈遇竹,視線落在他清秀端正的面容上。
“對不起,”她踮起腳,輕輕撫上他臉上的淤青,語調又低又軟:“是我連累了你!”
沈遇竹不着痕跡地拿開她的手,指着自己臉上的瘀痕笑道:“這是情趣,等你成了親就懂了。”
少女忍俊不禁,羽睫一眨,眼底卻湧起了晶瑩淚花。
“阿竹,”她哽咽着說,“我長這麽大,從沒見過你這樣的奴隸,我有好多好多話想問你,可你從來不肯說。現在我就要走啦——”
“沒關系,”沈遇竹溫柔而篤定地說,“等你歸寧的那一日,我一件件講給你聽。”
送雒寧回了房,沈遇竹回到宅院後方陰暗逼仄的耳房,在櫥櫃裏找出小半塊混着砂礫的粗劣墨錠,和挂在門後的、用豬鬃毛紮成的毛筆,攤開一張揉皺了的殘破書頁,開始斟酌将要送給雒寧的“藥方”。
他寫得很慢,不時擡起頭來,望着天際變幻的雲霭走神。經過的仆役們很容易就注意到了他。拿着筆的奴隸比六只腳的牝馬還叫人啧啧稱奇。有人忍不住湊上前來:“阿竹,你在做什麽呀?”
沈遇竹朝對方露出一個溫厚的笑,問道:“主人出發了嗎?”
仆役嬉笑道:“早上你是不是又被主人訓斥了?聽人說,主子走之前還特意交代,一回來就要你自己過去領罰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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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人湊近他面前:“要不,你就趁主人出征時候,趕緊——”他望望四周,壓低聲音道:“逃了得了!否則等主人回來啊,可有你好受的!”
沈遇竹“唔”地應了一聲,大睜着一雙含着笑意的漆黑眸子,馴良得像是一頭渾然不知将要被屠宰的羔羊。
仆役“啧”了一聲,圍坐在他旁邊,悻悻道:“癡癡傻傻的,和你說了也是白搭!”他們憐憫又豔羨地打量着沈遇竹。他挽着髒污的雙袖,同制的粗劣葛衣在他身上愈發短小得捉襟見肘,裸露出大片線條優美、帶着光澤的肌肉。
“阿竹,你吃的什麽,長得恁般高大?”
沈遇竹本本分分地笑:“有菽豆,糠殼,麸皮,葵葉……”
“啐,我不信!我們不都是這麽吃的?誰像你長得這麽好?”有人想伸手摸一摸他紅潤的臉頰,似是又想到了什麽,讪讪地縮回了手:“臉和豬肺一個色兒!”衆人哄笑起來。有人撩起上衣展示嶙峋深陷的肋骨,還有人指給他看自己壞疽殘缺的足趾。他們大多數不超過三十歲,已有一半的人落了臼齒,脫了發,面龐上被風霜割裂出一道道深如溝壑的皺紋。而沈遇竹廁立其中,清眸皓齒,豐容盛鬋,何曾有一絲因苦役而萎靡損毀的模樣?
“阿竹一定是偷偷把君侯的馬給宰來吃了!”有人起哄道。
沈遇竹含笑不語。又有人嘆氣道:“你懂什麽!便是阿竹這樣癡癡傻傻、無憂無慮,才越能長命百歲呢!”
所有人都意識到阿竹和他們是不同的。但這并不妨礙他們喜歡他,喜歡他那幾近于高雅的溫吞,喜歡他那從不知愠怒的臉,如同最愚鈍的牲畜一樣任勞任怨、遲緩麻木——甚至更勝,封閉了自己的心靈和知覺,以換取一種足以抵禦外界一切苦難和摧殘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