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名門馬倌
為了保全青岩府免受政治餘波的侵襲,一半是心甘情願,一半也是形格勢禁、無可奈何,沈遇竹自鑄了賣身為奴的丹書,成為了雒府之中一個沒有姓氏的奴隸。不多時,他又變成了雒氏家主雒易的面首。
這是一個高岸為谷,深谷為陵的大變之世,廟堂江湖,時時刻刻都發生着令人咂舌的奇聞怪談。譬如,從前身價五張黑羊皮的陪嫁媵臣百裏奚,搖身一變,竟成為了秦國手執權柄的一代名相——那麽,昔日逍遙閑散的名士,忽然淪為公卿權貴的玩物,恐怕也算不上多麽匪夷所思的事吧?在所有人看來,沈遇竹正是以這種令人發指的從容冷靜,很快适應了這肉體和精神的雙重淩辱。
仔細算來,也近三年了。
殘陽如血,烽煙蕭冷。天際褐紅色的霞光與地平線上兀自矗立的蒼涼城牆逐漸融合在了一處,雉堞上數千上萬的兵士的屍體橫七豎八地堆壘着,铠甲殘破,無人收殓,一如眼前黯然頹喪的城池。
遠處傳來空曠急促的馬蹄聲,兩道身影策馬急馳而來。
為首的一人在距離城池數裏之遠的高坡,“籲”的一聲勒住了馬,擡頭望向城池的方向。城門下列陣齊整的敵軍映襯着夕陽,正打算乘着暮光,對這搖搖欲墜的危城發動最後一次沖殺。
另一人也勒馬停在了一旁:“來遲了?”
“來遲了。”
“城池尚未被攻破,或許還可——”
“車轍淩亂,軍旗頹靡,可見士氣已盡,再多做也不過是徒勞罷了。”為首的人搖了搖頭,策馬轉向踏上來路,“百裏之途,竟可朝發夕至。想不到他們來得這麽快、攻得這麽急!”
後一人也策馬跟上,追問道:“師父,那我們接下來怎麽辦?”
“再往東!”為首的一人篤定地說,“對方實力太過強大,我們不僅要出快招,更要出奇招。飛羽,這次要看你的了。”
“師父是指……?”
“你必須趕到晉國绛都,盡快找到那個人。”
“哦,這應該不難——”
“卻也不易!找到人僅僅是第一步,如何讓他為我們所用,才是關鍵所在……這件事必須由你去辦,否則會引起過分的戒備。此行必須低調而機變——你明白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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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師父。”
“要找的這個人,也曾是府裏的門生。論起輩分,你須得叫他一聲師伯。”
“‘也曾’?這麽說來,師伯他已然出仕了?”
“這……也可以這麽說。不出意外,他現在應當在晉國公卿雒氏的府上。”
“哦!不知師伯高就何職?”
“……馬倌。”
天色方才朦朦,绛都一座宅邸之內,一名少女提着章紋繁複的錦繡裙擺,踩着金絲軟靴,神色倉皇地沖進了後院馬廄。
撲鼻而來的馬糞味和馬匹身上的汗腥氣,讓這個衣着華麗的貴族少女不自覺皺起了鼻子。她匆匆沖過回廊,正撞見一個青年正坐在廊下矮欄上,借着晨曦的微光看書。
他頭也不擡,啃着一只泛黃的柰子,慢條斯理道:“五花,你又偷吃豆子了?熏到綠耳,小心它錘你!”說着一揚手,将手中的柰子擲了過去:“喏,賞你半顆柰,免得積食。”
“阿竹——!”少女大叫,半顆柰子掠過她的頭頂,準準砸在她身後槽枥後一只棗色馬匹的頭上,驚得它頭一昂,打了個響亮的響鼻。
青年這才擡起頭來:“哦,是寧小姐。”他把書一合,從矮欄上邁下來,笑道:“小姐今日來得好早!”
“我和同伴約好要去郊外春游,來挑匹馬。”雒寧四下張望,确認無人,這才擡頭沖他勉強笑了笑:“女伴催得緊,你快一點!”
阿竹點點頭,一臉鄭重其事:“三小姐要出游,那我可得挑匹好馬才行。嗯,我看看……這匹太高,這匹太小,這匹不耐遠途,這匹吃得太多,這匹嘛……忒醜了點!三小姐若騎着它貿貿然出門,未免有失雒氏的體統,何不再好好想一想?”
雒寧急得跳腳:“你、你——哪能苛求這裏有十全十美的馬兒呢!我看這匹就很好嘛!就它了——你快快給我牽出來!”
阿竹慢騰騰道:“小姐既然選定了這匹,那我也無話說。只是待我給您挑件合适的鞍具。郊外的路況不及城內,沒有上好的鞍具可不行啊。”
少女心急火燎,只得由阿竹自顧自悠悠地東挑西揀,那邊馬廄外已然響起了吵鬧的人聲腳步聲。二人擡頭,只見一行人走了進來。為首的是一位身着公卿朝服的貴族青年,膚色雪白,一雙眼眸竟是碧藍色的。他身後跟着一位華服少年,黑發黑瞳,輪廓鮮明,面目亦看得出有戎狄血統,滿臉尴尬地躲避着少女的目光。
“叔父……”雒寧喉頭發緊,一張巴掌大的秀麗小臉盡是驚惶之色。
雒易若無其事,微微一笑,道:“天寒露重,在這腌臜地方杵着做什麽?”他示意身後的仆婦為雒寧披上裘衣:“來人,送小姐回房。”
雒寧垂着頭一語不發,雙腳卻像長了根,在原地一步也不動。華服少年見狀急忙上前拉住她的手臂:“阿寧,聽話——”
“閉嘴!你這個叛徒!”少女惡狠狠地瞪着自己的同胞兄弟一眼。
雒無恤冤枉極了,指天畫地,壓着聲音道:“真不是我告的密!我本想偷偷給你送行,誰料半路被叔父捉個正着……”
“無恤,”雒易的聲音不遠不近傳來,驚得雒無恤一身冷汗,回頭只聽雒易淡淡道:“今日早朝大王會為出征劼族的卿士踐行,你與我同去。”
雒無恤忙不疊應是,以懇求的目光望了雒寧一眼,邁步就朝雒易走去。少女眼睜睜看着二人越走越遠,掙足了畢生勇氣,大聲喊道:“我不回去!”
雒無恤愕然回身。只見少女渾身顫抖,神情急切道:“回去幹什麽?等着被送去給代氏的夷狄嗎?那些人粗野又蠻橫,連裙子也不穿,喝着馬血、睡的草皮,幾個男人享用一個女人!叔父——你決不能把我嫁給他們!”
雒易蹙眉道:“休要胡言亂語。三姨、六姨均是狄人,你可見她們像你說得那般不堪?論禮數,你還要向她們多學學!”
雒寧拼命搖頭:“不!不!叔父,我求你啦!不要把我嫁給代氏人——我才十八歲啊!”
雒易冷道:“雒璃十七歲,已生了一子一女,雒申十三歲,也已拟聘了中行氏的世子。唯獨你拖到十八歲還不肯出嫁,若非夷狄民風粗犷不拘小節,我還真擔心無人肯來聘你呢!”
雒寧病急亂投醫,心一橫道:“叔父!一女不二嫁,其實侄女我也早和人私定終身了!”她一把抓住身旁正走着神的阿竹:“喏,就是他!”
雒無恤滿臉不可置信,阿竹回過神來,也不禁啞然失笑。雒易掃了他一眼,臉上浮起了不加掩飾的譏諷:“他?你以為他是誰?——一個卑賤的奴隸,肮髒的馬倌,連自己的姓氏身份都不能保有的無能之徒——”他冷笑着打量眼前這個粗褐短衣、滿身風塵的青年。
阿竹徐徐道:“一點不錯,寧小姐,小人不僅是個肮髒的馬倌、卑賤的奴隸,還是雒氏家主、高貴如斯的雒易雒大人的面首。”他面上滿是溫煦坦然,簡直是一派天真地笑道:“昨夜有幸和雒大人在廂房裏翻雲覆雨——”
只聽“啪!”的一聲響亮耳光,雒寧驚得一跳,睜大眼看着阿竹被扇得臉一偏,臉頰上瞬間墳起鮮紅的掌痕來。
阿竹笑意不褪,擡手擦去唇角滲出的血色,直視雒易冰冷的眼神。
“閉嘴。”雒易收回手,冷冷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