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天真城府
從來閉門謝客的沈遇竹一反常态,開始奔走于公卿權貴之門,頻頻成為豪門盛筵的座上賓。他有意識地探聽,不着痕跡地影響那些能左右局勢的權貴們。常言道“用進廢退”,沈遇竹荒廢了二十年的虛與委蛇的伎倆非常不純熟。所幸他很善于學習,且不因為自己別有用心而膽怯——雖然他仍然認為權貴之間看似彬彬有禮的交際,僅僅是言而無物的彼此愚弄罷了。
本來他是可以全身而退的——他們的規劃十分妥當,遷移已接近尾聲,一切卻在一個毫無征兆的日子脫離了軌道。
那天他偶然去拜訪一位年輕的上卿。在他的經驗中,這類纨绔子弟十分聒噪吵鬧,但是頭腦簡單,并不難敷衍。
那個藍色眼睛的貴族熱情地為他斟滿一杯茶,差人取來一副字帖,笑道:“雒某雅好書畫,可惜年少便繼承爵位,一直俗務纏身,無暇沉下心來揣摩其道。偶而寫了一張字帖,敝帚自珍,急欲請名家點評,又恐贻笑于大方之家。今日幸得沈先生親舉仙趾,惠臨敝府,便忍不住獻醜于前了,希望沈先生萬勿見怪才是。”
十句話倒有九句是虛辭,剩下一句,還十足附庸風雅。
“沈某一介山野匹夫,竟能得雒大人青眼相加,實在愧不敢當。雒大人身居公卿高位,宵衣旰食,日理萬機,仍能保持這一份清遠閑放的雅興,尤其難能可貴。”
沈遇竹不是不會說場面話,只是要克制住善于嘲諷的天性,需要耗費大量精力。
那時是八月天氣,看完雒易遞上的“字帖”之後,沈遇竹卻只覺得一層冷汗直冒脊背。
“古者天下散亂,莫能相一,是以雜學并作,語皆道古以害今,飾虛言以亂實,私學乃相與非法教之制,聞令下,即各以其私學議之,入則心非,出則巷議,非主以為名,異趣以為高,率群下以造謗。如此不禁,則主勢降乎上,黨與成乎下。臣請諸有文學詩書百家語者,蠲焚去之。令到滿三十日弗去,黥為城旦。所不去者,醫藥蔔筮種樹之書。若有欲學者,以吏為師。”
字字句句,暗藏殺機。
沈遇竹暗中查訪端木墉口中那個“幕後主使”多日,始終一無所獲,卻沒想到今日自己便這麽單槍匹馬,莽莽撞撞闖進這龍潭虎穴之中來。
雒易看着茶葉在水中身不由己上下沉浮,氣定神閑微笑道:“不知這粗詞陋句,可堪進獻國君一觀?”
“筆鋒清健,文辭兼美,好一篇《焚書令》。”沈遇竹合卷遞還。飲了一口案上已冷的茶,才平靜開口,“沈某能不能開門見山?”
“請。”
“單憑這篇文章,或許還不足以煽動晉侯,做出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決定。”
“先生莫急。若僅憑一篇口舌之論來款待沈先生,也未必太禮薄了。”雒易帶着謙恭的微笑,殷殷為他又斟了一杯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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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先生博物洽聞,定然聽說過齊桓公與‘委蛇’的傳說吧?”
沈遇竹沒想到雒易會忽然有此風馬牛不相及之問,不由怔忪。卻聽雒易自顧自道:“據說齊桓公尚是公子之時,有一日在大澤狩獵,乍然撞見一只赤首紫身的雙頭怪蛇,人立于車轅之前,注目而視。齊桓公受驚落馬,回宮後便一病不起,遍尋天下名醫,竟無一人可治。萬幸一位賢人正在齊國桓歷,聽聞了齊桓公的怪病而親自登門。這位賢人詳細地描述了那只怪蛇的樣子,竟與齊桓公所見分毫不差。賢人勸慰齊桓公不必驚慌,原來那只怪蛇其實是名喚委蛇的神物,真身是雷神之子,見到他的人,幾可稱霸天下。”
雒易聳聳肩:“知道了那雙頭怪蛇竟是吉兆之後,齊桓公豁然開朗,一身沉疴亦不藥而愈。後來果然在這位賢人的輔佐下登臨君位,九合諸侯,一匡天下,創下輝煌霸業——哦,對了,”雒易笑道,“聽說這位賢人和青岩府,還很有淵源?”
沈遇竹淡淡道:“雒大人何必多此一問?——您口中的‘賢人’正是家師,也……正是青岩府山長。”
雒易低低笑起來,“沈先生,世上的事情竟有如此巧合。令師是普天下唯一一個能說出委蛇來歷的人。自數年前他離開齊國來到晉國境內的青岩山之後,齊桓公駕崩,齊國的霸業一落千丈,相反,晉國的國力卻日漸強盛。實在不能不令人疑心,令師乃至青岩府,竟擁有那種……能夠左右天下格局的力量?”
沈遇竹蹙起眉:“一國的霸業,怎會和荒野之中的怪物聯系在一起?雒大人這般牽強附會,未免太可笑了吧!”
“沈先生,您很不了解世人的心思。比起言之鑿鑿的事實,世人更鐘愛捕風捉影的傳說。何況這傳說背後,還隐藏着這樣一個令野心家血脈偾張的寶藏。”雒易穩操勝券,含笑的面龐愈發豔麗,“我們不妨賭賭看?——正巧我手上,還掌握某些不法之徒私下轉移軍械武器的情報。”
沈遇竹心內一驚,看着雒易用了姑妄言之的從容語調,将他與端木墉這些時日來的動向一一數來。
匹夫無罪,懷璧其罪。假若青岩府擁有“委蛇”的訊息被公之于衆,再加以別有用心的渲染,即使晉侯沒有動作,自然有其他的野心家群起而圖之。青岩府從此再無寧日,恐怕連已然出仕在外的門生都會有危險。而大宗兵器機械的遷移,一向為當權者所忌諱,往往被看作是裏通外敵、意圖謀反的信號。無論哪一種,都将讓青岩府成為衆矢之的,面臨滅頂之災。
——雒易這一手,何其周全,何其毒辣。
沈遇竹垂眸不語,将手中清茶一飲而盡,心內對同門的安危愈發擔憂起來。
“沈先生在想些什麽?”雒易明知故問。沈遇竹的沉靜是沖淡謙退的一種,遠比不上雒易慣用的表裏不一的缜密的僞裝。雒易看透他,覺得非常輕而易舉。
“我在想,雒大人此舉能夠獲取何種利益?您分明成竹在胸,卻将實情透漏給我的目的何在?我還在想,沈某也許出得起改變這個決定的價碼?”
沈遇竹非常平和,也很誠懇。只是這平和誠懇不知為何卻有些惹怒雒易。“你當然可以,”雒易似笑非笑,“事實上,青岩府的禍福存亡,全在您一念之間。”
沈遇竹擡眼分外專注地看他。雒易陰沉地想,好啊,從進門起這可是他第一次正眼看我。
“請問沈先生,這世上最大的恥辱是什麽?”
這真是不知所謂的一問。沈遇竹感到有些厭煩,眯起眼答道:“沈某以為,榮辱關乎一心。行止不愧于天、不負于人,便無謂‘恥辱’可言。”
雒易笑了,唇角的弧度古怪而嘲諷:“沈先生……您可真是天真,而且自以為是。”
“雒大人腹中韬略,沈某自愧弗如。”和城府深沉的人對話,真是這個世界上最叫人疲勞的事情。沈遇竹只覺得自己的頭越來越暈眩,說起話來也開始不甚恭順,“至于自以為是——這天底下,誰不是自以自為是?——敢問雒大人,您以為這世上最大的恥辱是什麽?”
雒易冷冷地回答:“我以為這世上,悲,莫甚于窮困;恥,莫大于卑賤*。”
視線裏雒易重疊的影像讓沈遇竹霍然驚覺。他倏地站起,帶翻了幾上的茶盞。
“茶裏——?!”
他頭暈目眩,踉跄幾步扶住了落地燈臺。火焰的灼痛叫他勉力維持清醒。雒易的手段叫他大為驚詫,更深深懊悔自己的大意。要知道一個公卿假若想要殺死一個白丁,其實是非常輕易就能遮掩過去的。
他只覺得昏熱難當,頭也越來越沉。在模糊的視線裏,他看見雒易不疾不徐走到他身邊,拿走了他賴以支撐的落地長燈。
“你看,這就是權貴者能對卑賤者所作出的。”他握起他灼傷的手,在他耳邊慢聲低語——那是沈遇竹喪失知覺前最後聽到的話語:
“你不知道什麽是恥辱?我教你。”
*“處卑賤之位而計不為者,此禽鹿視肉,人面而能強行者耳。故诟莫大于卑賤,而悲莫甚于窮困。久處卑賤之位,困苦之地,非世而惡利,自托于無為,此非士之情。”(《史記李斯列傳第二十七》)其意為:人處卑賤之位而不思變,正如圈養的禽獸,只能張嘴等食,不過徒有一張人臉,兩腿可以直立行走而已。所以說,卑賤是人生最大的恥辱,貧窮是人生最大的悲哀。長久處于卑賤的地位,貧窮的境地,反而譏諷富貴,厭惡祿利,以自托于無為來自我安慰和解脫,不過是無能而已,決非志士應有的情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