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青岩門生
一代雄主齊桓公在葵丘召集諸侯會盟,開啓了諸侯争霸的時代。而今是葵丘會盟後的第三十年,得黃河惠澤的晉國取代齊國成為了新興的政治文化中心,其國都绛城也成為一時人才荟萃之地。究其原因,除卻地處中原的地理優勢、晉侯詭諸精明強勢的治國方略、開明包容的人才政策之外,還與一座坐落晉國青岩山中的神秘學府有關。外人以“青岩府”名之。青岩學府由玄微子所創,傳說其人有燮陰理陽之德,通天徹地之才,然而行蹤不定,極少有人見過他的真面目,即使是府裏的門生也是知之甚少,可謂衆說紛纭,莫衷一是。但是有一點毋庸置疑,那就是自青岩府而出的門生,個個才華橫溢,均是一時人傑,優者可定國安邦,次者可治理一鄉,就是最等而下之的,亦是才德過人之輩。故而當今之世,“青岩賢才”與“屈産良馬”“垂棘美玉”一同,被稱之為晉國三大珍寶,得天下諸侯趨之若鹜。
那年沈遇竹初到绛都不久,正以“青岩府高徒”的頭銜在這中原最繁華的都城中風頭正盛。多少豪門權貴慕名拜訪,而疏懶成性的沈遇竹卻總是避之唯恐不及。直到有一日,一個齊國商人登臨遇竹軒,指名要見竹軒的主人。
“真是不巧,主人入山采藥去了。”小僮如是回拒道。
“不知何時能回?”
小僮煞有介事:“或許三四天,或許五六月。主人生性逍遙,志在煙蘿,原本沒有定歸期,要是自此就隐逸山林一去不返,那也是極有可能的。”
商人哈哈大笑,“好個沈遇竹,竟讓我也吃這等閉門羹!”他取出一只三足廣口金蟾與那小僮觀看。只見那只金蟾廣口中含着一枚圓形方孔錢幣,三足也各踏一枚,金蟾口中的錢幣滑入喉中,經由肚內機關從後足之下伸出,錢幣依次往前頂替,重又從口中伸出。四枚錢幣輪轉不休,構成“財源廣進,源源不斷”的寓意。
小僮也不禁被逗笑了。“匠心獨具,做工精妙,再加之這後足上竹葉印記,确實是主人的手筆。”小僮躬身行禮道,“能得主人親手所贈,可見足下定是主人非比尋常的故交。恕小人眼拙,請跟我來。”
商人随小僮沿小路曲曲折折地繞行,兩人一直走到城郊一處廢棄的祭臺。堂前斷石上镌刻三個斑駁篆文,辨認之下是“留命館”三字,不知取意何典。再往後走,迎面而來竟是一座熱焰騰騰的工坊,三五赤膊大漢正聚在一處,或鼓風,或打鐵,旁側一名身量颀長的青年正拿着圖紙朝人說着什麽。他一轉頭便看到男子迎面走來,不由雙眼一亮。
“端木,是你!”沈遇竹既驚且喜,放下圖紙就朝他迎來,“你不是在臨淄嗎?何時到的晉國!”
這商人正是青岩府門生、沈遇竹的師弟端木墉。他知道沈遇竹一向不計較尊卑貴賤,但也沒想到他竟随意到與那些手藝人混跡一處同飲同食,不由啞然失笑道:“師兄,自別後我一度擔心你重文輕武,貴體有恙,如今看來,卻是師弟我多慮了。”
沈遇竹這才意識到自己蓬首未梳、滿身熱汗的模樣,不禁紅了臉,笑着對小僮道:“阿什,這便是你的不是。怎麽不派人事先提醒,我也好打點一番。端木遠道而來,我這幅形貌實在是大大的失禮。”
阿什笑着分辯道:“主人正該多以這幅邋遢形貌見諸于人,才好絕了那些總以為主人是谪仙下凡、絡繹不絕來煩擾主人的心思,我也少煮幾碗閉門羹來!”
三人相顧而笑。端木墉笑道:“阿什說得很是。何況你我的交情,本該脫略形跡才好。”
沈遇竹笑道:“這豈止是脫略形跡,簡直要到裸裎相對的地步了。端木稍等,我換過衣裳便來。”
于是沈遇竹安排端木墉到書齋品茗,自己略略梳洗過一番,便邁入室內。端木墉正翻閱他散落在幾案上的圖紙,一面笑道:“一段時日不見,你又有了奇思妙想,真叫人嘆為觀止。青岩府同門皆有所長,可要論融會百家,涉獵廣泛,卻還是非師兄莫屬。”
沈遇竹擺手笑道:“這怎麽敢當?師兄弟們或為巨賈,或為良相,只我最不成器,只知道在奇巧淫技裏荒度年月,若不是你為我謀劃推行,它們也不過是一文不名的廢紙罷了。”沈遇竹忽然想起,這才問道:“你丢下日進鬥金的生意遠到绛都,該不會只是為了找我暢敘志向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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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木墉苦笑道:“師兄雖然遠在绛都,恐怕也聽聞齊國當前局勢了吧?”
沈遇竹不由也換上了一副鄭重其事的表情,“绛都确實有所風傳,齊侯……又被弑了?”
這個“又”字實在令人駭然。一代霸主齊桓公駕崩以來,齊國公子們為争奪君位械鬥不休,最短的一位不過登基三十餘天,就死于同袍手足之手。齊桓公與管仲開創的霸業由盛轉衰,各國之間相對穩定的局勢也因此暗潮洶湧。
“一而再,再而三,這已經是第四次了。不知何時是個盡頭!”端木墉搖頭不已。每當君位變疊之際,國內的局勢便動亂不安,端木墉的商業經營失去了穩定的政治保障,也不得不遠離齊都臨淄避難。
“不過師兄,我這次到绛都,其實是有更重要的事與你相商。”端木墉前傾上身,壓低聲音道,“不知師兄是否聽聞,绛都權貴之中,有人要對青岩府不利?”
沈遇竹怔了怔,“我隐居此地,很久未與權貴往來了。端木是從哪兒得到這樣的消息?”
“端木家行商列國,在各地都設有分號,消息自然更靈通些。這些年來,出自青岩府的同門,陸續在列國諸侯公卿門下受到重用。但也有越來越多的鼠輩假托青岩府門生的名義博取前途,甚至诓騙世人、擾亂朝局。如今列國混戰,各派矛盾愈趨激烈,我正是聽說有不少人向為政者上書‘以法為教,以吏為師’,企圖禁斷民間私學傳道授教。我擔心這第一刀,會砍在青岩府學子的身上。”
沈遇竹沉吟道:“你的擔心很有道理。學府授受學術、抨擊時政、引領風氣之先,往往難免于權貴的忌恨。”沈遇竹印象中學府裏也不乏熟讀聖賢的仕子,往往帶着點以天下為己任的迂闊。“假若我們學府裏若有人一心以身殉道,被別有用心之人抓住口實,恐怕會演變成席卷整個學府的大災殃。”
端木墉慨然而嘆:“師兄見微知著,與端木所見略同。我這一趟算是沒有白來。”對這個務實的齊國商人而言,不僅關懷同門的命運、學府的休戚,也擔心置留在绛都、和學府密切相關的産業的存亡。而學通百家,卻桓離在各種派別之外的沈遇竹,一向是他最好的支持者。
“為今之計,青岩府恐怕只能韬光養晦,避過這一陣風頭再說。”沈遇竹道。
“不錯。要徹底掩蓋痕跡,必須運走绛都重要的産業,以及這幾年研制的兵器機械——兵者,國之兇也,不能讓他們落入心懷不軌之人的手中。”
“你需要多少時間安排?”沈遇竹明白,要快且要隐蔽,并不是件容易事。
“最少也要半個月。”端木墉注視他,“師兄——”
“我會盡力争取。”沈遇竹義不容辭地回答。那時剛及弱冠、向來欠缺世故和老練的青年,還尚未意識到這一事件,會引發自己一生中最大的劫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