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試人心(一)
“寒昭, 你是不是想從他身上知道些什麽?”玩笑過後, 宴白流如是問道。
寒昭也不遮掩, 道:“是。”
宴白流笑了笑,卻也不追問,只是用調侃輕松的口氣道:“我就說嘛, 畢竟我們寒大師兄可是這麽一個怕麻煩的人……”
寒昭的确怕麻煩,也更不喜和人交流——這是整座青玄宗都知道的事。但寒昭想知道,于是打聽始末的事, 最後還是落在了宴白流身上。
他和寒昭性格恰恰相反,宴白流喜歡并善于人打交道。
他模樣俊朗,嘴又甜,開口問話之時極少有人舍得不搭理不回答的, 下至五歲小兒, 上至半條腿邁入棺材的老人,都很樂意在和他說話的時候多聊兩句。
于是,在宴白流問到寒昭在信白城附近林子裏發現的那口棺材的時候,他們也并無多少避諱的就開口講了。
棺材裏的東西離信白城最近,寒昭自然不是第一個發現的那人。然而若不是寒昭去了,就算那口棺材在這再立幾百年, 也永遠都不會有人敢碰他。
——這棺材年深月久, 有不少人嘗試去開棺,然而, 前車之鑒無數。
棺材附近令人難受的濃郁陰氣是一方面,棺材旁那成了精的藤蔓也是一方面, 此二者相輔助,使得靠近棺材的人,下場都不會太好——幸運者或許可以留個全屍,不幸者卻連身體也化作藤蔓的養料。
久而久之,那樹林幾乎成了信白城的禁地,無人敢再去試探。
至于這棺材的歷史,據聞二百餘年前曾鬧過一次嚴重的饑荒,牽連九州。在那次饑荒中,為求生機,有不少人成群結隊、拖家帶口往京城去。
流亡者甚衆,流寇亦是恒河沙數。
在棺材裏頭那人,據說正是當初途徑信白城往京城去的人之一,路遇流寇,慌不擇路溜進了樹林,在身後腳步聲逼近的同時躲進了棺材裏——迄今,已經在樹林裏存在了兩百年,那口棺材紋絲不動。
那人最初是活着進去的,卻再也沒出來過。
信白城百姓能知道、能記得的也僅有這些,畢竟年代實在久遠,又沒有關于他的文獻資料可供查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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宴白流大致了解了,就笑着點點頭謝過她們,挨着送過一些小玩意,逗得人眉開眼笑,這才陪着寒昭一起往回走。
大街上,喧鬧非常,和往常一個樣子。宴白流嘆了口氣,道:“那屍鬼的執念是什麽?讓人根本想象不出啊!”
寒昭點點頭,道:“他們話裏的意思讓我覺得,這屍鬼的執念只是從棺中出來。”
宴白流接道:“可他已經出來了,卻沒有消散……這就說明,他執念不是這個,或者最強的不是這個。”
寒昭颔首,垂眸看着滿臉苦惱的宴白流,黑沉的眼眸讓人感覺捉摸不透。
五渡道:“饑荒,又是饑荒……嚯,這接二連三的,真是讓人想不把某些事和饑荒連接在一起都做不到……”
從小巫山之行開始,遇見死于饑荒的鬼、招魂令中饑荒災民的哭嚎呻.吟,再到現在這只屍鬼,迷霧重重。
五渡說的,也正是寒昭想的。
別的好說,可為何招魂令也和饑荒有關?招魂令是鬼王貼身之物——其實嚴格意義上,也是鬼王身軀的一部分,承載有他的部分意識和記憶。
寒昭手指在桌上輕輕敲了敲,沉吟片刻,問道:“五渡,你可知鬼王過去的身份?”
“反正我還活着的時候鬼王已經存在了。”五渡想了一會,忽然道,“只是鬼王也是會死的,死了以後會有新的鬼王誕生——所以,我不确定現在的鬼王和曾經是否是同一個。”
五渡活着的年代距離現在,差不多五百多年了。在這五百年間,誕生了厲曜、寒昭、宴白流此類諸多人才,也有無數英雄隕落、無數天之驕子堕落,人間更是改朝換代了許多次,日新月異實乃常事。
在如此長久的年月裏,一個鬼王的死與生似乎都是可能的。
“嗯,是嗎?”寒昭輕而易舉發現了他話語中的引導傾向,淡淡道,“前輩,你說過張小公子身上有你熟悉的氣息,你說那是鬼王玄水——還記得嗎?”
“……”五渡沉默一會兒,聲音低啞着笑了一下,“記性不錯。”
“不出意料,在張小公子身上附身的即是鬼王左右臂,隸屬現代鬼王。”寒昭道,“如果恰如前輩猜測,鬼王更新。那前輩,他的身上真的有玄水的氣息嗎。”
五渡沉默。
他們兩人傳音入密,就在寒昭身邊站着的宴白流對此毫無所覺,但他從寒昭良久的沉默中感覺到了一絲不太妙的氣氛。
寒昭是個冷淡寡言的人,平時沉默的時候也不少。只是不知道為什麽,宴白流就是覺得這一次與衆不同。
他拿手肘輕輕撞了一下寒昭,試探問道:“寒昭,你想什麽呢?”
寒昭頓了半晌,回過神來。心中思量片刻,便直接問道:“宴白流,你有沒有想過為何它會向你出手?”
“一只鬼對人出手還需要理由嗎?”宴白流抿了抿唇,眉頭微皺,“等下……寒昭,你在懷疑我?”
“沒有。”寒昭道,“我不會懷疑你。”
宴白流眼眸微光輕閃,似乎有些不悅。他輕笑一聲,語氣與平時并無不同:“那你剛才的話是什麽意思?”
寒昭目光移到他臉上,神情淡淡:“你給我的是肯定答案嗎?”
“不然呢?”
“我只是在确定,不是質問。”寒昭眼眸微阖,“同處近百年,對你的了解我還是有的。”
宴白流挑了挑眉,忍不住又笑了一下。
寒昭本就對這事不存多少擔心。他接着和五渡道:“前輩,究竟是否是玄水,您的回答?”
“我這不過是猜測而已,你自己心裏也有了答案了吧,”五渡悠然道:“那就無需再問了。”
寒昭淡淡道:“前輩,您的話裏有幾分真幾分假,有幾分想讓我誤會,我不知道,也不關心。我只想知道,您的目的是什麽?”
“目的?”五渡輕哼一聲,“我都一把年紀了,做事随心就好,要什麽目的。”
寒昭古井無波的眼眸中微微閃爍。半晌,他輕笑一聲,道:“但願吧。”
五渡:“怎麽,若我有什麽目的,你會對我出手?”
“權宜之計罷了。”寒昭淡淡道,“不過,若是前輩有任何不軌之心……”
五渡:“嗯?”
——“忘川劍下,沒什麽殺不得的。”
————
時間久遠,要完全了解事情的難度很大,屍鬼的執念要找到也不易,若不是因為寒昭對“饑荒”一事實在敏感,恐怕他會直接一劍殺了這只屍鬼。
寒昭本以為這件事需要很長時間才能得到解決——然而并沒有。
無緣無故地,寒昭在夢中得到了屍鬼的記憶。
——
血月當空,涼風送爽,空氣中彌漫着令人不安的氣息。
腳踩在草皮上發出細微的聲響,在寂靜夜中顯得格外突出。
粗布麻衣的青年手指緊緊攥住胸口,跑了許久才終于敢松口大喘氣。他低頭咳了幾聲,扶着一邊的樹晃了晃頭以驅散自己頭腦缺氧的漲暈感。
這是饑荒剛剛開始不足一月的時候。
天降大火連燒三日,燒盡了二十八座城的土地房屋,糧食自然不複存在。二十八座城,幾千萬人,其中的幸存者帶着饑餓、疲憊和能把人折磨到瘋魔的恨意四處奔走,哪怕是曾經的一方權貴,也不得不低聲下氣,以尋找一個栖身之地。
日子有些艱難,但比起饑荒最嚴重的階段,還算不上很厲害。只不過街頭巷尾賣米面食物的商家早就關門了,偶有的一兩家還将一鬥米以千金換,別說常人了,連富有人家也覺得有些苛刻。
青年在原地等了片刻,見沒人來,有些不安地四處看了看,跺着腳搓着手,很是急切的模樣。借帶着紅的月色,可以看見他懷裏揣着一個不大的饅頭。
食物雖然少,但很珍貴。
因瘟疫、疾病,甚至小面積的饑荒之類而發的流民,其實有不少人願意接濟。但這整整二十八座城,光是聽這數字就知道這次的饑荒令人惶恐的程度。
這一刻少給人一顆糧食,就是自己生命多一刻的保障,在這樣的情況下人人自危,連朝廷也找不到方法去接濟。唯有早已辟谷,對食物需求不大的仙修才能稍作接濟。
青年見自己等的人久久不來,忍不住四處鬼鬼祟祟張望一會兒,抖着手把懷裏的饅頭拿出來放在嘴裏小心翼翼咬了一口。
硬饅頭,又冷又黴。
雖然不美味,但咽下一個一定可以果腹。
但青年幾度咽了口水,還是把它小心翼翼地包好放回了衣襟裏。
清風襲來,一襲看起來陳舊而髒的紅衣翩然而至。穿着紅袍的是個年紀不大的少年,黑發散落肩後,眼眸明亮如星。唯一讓人惋惜的,就是明明該是意氣風發的年紀,走路卻一瘸一拐,不太利索。
在青年的記憶裏,用青年的眼睛看着他。明明留下了容顏俊朗如玉的印象,寒昭卻無法記住他的臉。
只是那身紅衣,讓他在第一時想起了自己的三師弟——宴白流。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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