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試人心(二)
青年看見他, 連忙不敢讓他多走, 自己湊近了道:“你沒事吧?”
小孩搖了搖頭, 表示自己沒事。
青年松了一口氣,忍不住擡頭看了一眼天——最近天氣實在很古怪……老實說,自從饑荒開始, 就沒有一天天氣是正常的。就比如這血月,真是讓人忍不住膽顫的顏色。
青年打了個寒戰,然後搔了搔頭, 蹲下身從自己衣襟裏摸出了那個硬饅頭,柔聲同小孩說話,“你是不是餓了?我給你帶了饅頭……”
話一出口,他才意識到自己的聲音和語調居然帶着明顯的垂涎的渴望, 不由得尴尬地咳了咳。
小孩臉上帶着和同齡人不同的沉穩。他從青年手裏輕輕接過了饅頭, 翻來覆去看了看,拿手指輕輕撇去表面的黴斑,擡頭輕聲問:“給我了,你吃什麽呢?”
青年直覺地察覺到了些不對——覺得他有些太平靜了。
但他只當小孩隐忍,把這點不對勁丢在腦後,忍耐住腹中的饑餓, 強顏歡笑摸了摸小孩的頭, 柔和道:“我、我自己有食物,你且不要擔心。”
小孩目光在他臉上不動聲色地打量片刻, 抿了抿唇,低下頭去。
青年咽了口口水, 道:“你快吃吧。”
小孩道:“你要嗎?”
“不用了……我有吃的。”
小孩低頭想了想,撇了半截饅頭向他遞了遞,青年的手探出來又收回去,垂下眼嘆了口氣,抓着他的手推了回去。“乖,你一個人生活本就不容易……能吃的還是吃吧,不要餓壞了。”
小孩默然片刻,終于承了他的好意,把這個饅頭揣到自己懷裏,對着他雙掌合十,認真道:“謝謝你,你會有好運的。”
青年一邊腹诽“就這樣的世道能有什麽樣的好運氣”,一邊心裏還抱有期待,也對着小孩雙掌合十,輕呼了一口氣,道:“那謝謝你的祝福呀。”
小孩對他笑笑,又一步一瘸地朝着來時的方向走去,一身紅衣在行進間飄飄蕩蕩,顯得身材更是瘦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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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年見他走遠,無奈地嘆了口氣,摸着自己的肚子走了回去,還順便自我安慰道:“好歹咬了一口……飽了飽了。”
月色避入雲層之中,天地間一片昏冥。方才血月懸挂天上,悠悠紅光讓人一瞥到就忍不住心頭一縮。原以為沒有月亮會好些,卻萬萬想不到那種危機感反而更甚。
深山老林氣氛本就陰森,青年摸着黑往家的方向走去,心跳一下快過一下。他雙手四處亂揮,摸到一杆樹,便小心邁步往前,腳尖卻在路上不期然撞到一塊硬物。
青年心中一驚,猶豫片刻,便低下身探手摸了摸,只感覺像是個麻布口袋樣式的東西。
抱着可能尋得至寶脫離苦海的想法,他憑感覺把這口袋從泥土中掘了出來——好在埋得不深,不然憑這重量,青年不認為自己在無光無亮也沒有工具的情況下能把它拿到手。
眼睛漸漸适應了黑暗,青年逐漸能看清一點輪廓,便順着袋子往上摸了摸,從袋子上突出的觸感找到了點希望,找到袋子上邊的結,用力把它打開。
扯開袋子,他借着微弱的光努力睜大眼去看,隐約看見滿滿一袋的米。
青年猛地睜大眼,忍不住又驚又喜地輕呼一聲,随後又馬上捂住了嘴,四處看了看。見沒有別的動靜,這才忍不住喜形于色。
“好……好大一袋米!”青年忍不住兩手牽着口袋邊沿,把米袋子晃了晃,以再次确認這是滿滿一袋,“我一個人的話,夠吃兩個月……到時候再分給他們一些。”
青年頓時覺得渾身上下充滿力氣,背着口袋意氣風發地往回走。
“诶,你這袋子裏是什麽啊?”路上有認得他的人問。“好大一袋。”
青年驕傲地拍了拍肩上扛着的袋子道:“是米!”
那人一驚,下意識重複了一遍:“米?”
青年點點頭,慨嘆道:“話說今天運氣真是好——我從樹林那邊往家走,踢到個大口袋,打開一看竟然是米!多了,劉叔,你待會來我家打點米回去吧?”
對方喜出望外,連連點頭,“謝謝啊!謝謝啊!!”
青年笑眯眯地告訴他不用謝。
從這天開始,青年就不斷地交好運。
哪怕是在路上走着,平地摔了一跤,腦門一擡都有不期而遇的驚喜。
好運交了三天,青年在這個時間裏心情跌宕,從喜悅到平淡再到恐懼——只因為好運帶來的不僅有好運,還有他人的嫉妒和紅眼。
“砸!給我砸!!”
“你從什麽地方偷來的糧食……快!快如實交代!”
“我要吃飯!我餓了一周了……快給我吃的,要更多,更多!!”
“米呢,飯呢,你把吃的藏哪兒去了?”
“怎麽可能有平白無故的好運,你和誰做的交易?你哪裏來的錢!”
“你有東西吃為什麽不和大家一起分享,惡心,白眼狼!虧我們先前對你那麽好……”
……
緊接着的一周,青年經歷了被搶奪食物、遮風避雨之栖身處被暴躁的人砸的稀巴爛的經歷。無助過迷茫過,甚至不解為什麽自己好心和他們一起分糧食,卻被他們嫌棄太少,質疑他偏心。
無論是天降鴻運,還是泰極否來的最終結局,都是青年普通而平凡的一生中的頭一遭。
若是要問他,給他重來一次的機會,他會選擇繼續餓着肚子工作,還是擁有很多糧食卻被人不斷欺壓——他大概也選不出來。
普通的一日,青年兩手搭在膝蓋上,後背靠着身後的土坯屋,臉上一塊青一塊紫,眼睛被打得腫脹滲血。更不用提身上,擦傷打傷……遍體鱗傷,掀開袖子一看,簡直慘不忍睹。
青年疼的連回頭的力氣也沒了,只看着眼前的空地,喃喃道:“這就是好運帶給我的東西嗎……”
他眼前是兩家曾經和他關系極好的親戚……可誰能想到,在他家四處掃蕩得最毫不留情的人卻是他們。
不用回頭看,他也知道自己身後的屋裏已經被再一次洗劫一空——果蔬、米、面,不管藏的多好,他們也會千方百計找到,就算是翻箱倒櫃,也一點不會給他留下。
青年都快忘了,這明明是自己的家,卻總有別人鸠占鵲巢。
最令他無法接受的是,這都是饑荒前還和藹的鄉親做的。
其實在有一個惡人帶頭前,大家都樂意戰戰兢兢維持着表面的和平親善,哪怕內心窺伺垂涎他的糧食,也還是強顏歡笑拿自己屋裏的東西來換——青年手裏有餘糧,自然也能幫則幫。
但只要有了一個“惡人”帶頭,所有人仿佛都有了可以理直氣壯的借口。你一言我一句,仿佛人多勢衆就是絕對的正确。
青年當初也沒想到,他的好心換來這樣的結果。
他在屋外從清晨坐到黃昏,都還沒有從疼痛,與比疼痛更讓人難受的心理折磨中掙脫開來。屋外路過的人拖着步子頂着烈日走着,拖家帶口地呻吟着,路過了一個接一個,青年的目光送走了一批又一批,沒有一個人問他怎麽了。
好心無好報,這樣的感覺無疑讓人懷疑人生。
天邊最後一縷光消失在地平面,夜間忽然降下了大雨。天色暗沉,睜眼就是令人心生煩躁的灰藍色。青年坐在門外,閉着眼靜靜聽着,感受面頰上飛來的雨滴。
不知過了多久,他臉上沒再感受到雨滴,耳邊的雨聲也好似被什麽阻隔了一道似的。青年睜開眼。
眼前站着一個身材微胖,但皮膚白嫩的姑娘。她撐着一把青花傘,站在青年面前,神色間有些擔憂,問道:“你沒事吧?”
姑娘背後走來一個頭戴鬥笠身穿蓑衣的老漢,鬓須斑白。“小姐,怎的了?”
姑娘轉身,急急道:“海伯,你看看他怎麽了?看起來很是嚴重……”
老漢沒猶豫多久就往前走了幾步,踏上青年家的梯步,彎下腰看了看青年,道:“是打傷,并無大礙——對了,小姐,車裏的藥可以用嗎?”
姑娘道:“可以!”
老漢低低應了一聲,回過身走進雨裏。青年被打腫的眼睛眯成縫,艱難地歪過一點腦袋去看。大雨打在老漢的蓑衣上,又濺起來揚起水沫,蓑草往一個方向順,末端滴着仿佛連成了線的水。
青年從這個背影看到了自己已逝的老父親的影子。他心中一顫,輕聲道:“你們……為什麽?”
姑娘站在他面前微笑,“世道太亂了,我們要互相幫助才可以活得更久些呀,你說對不對?”
青年怔怔道:“對……”
姑娘看着他滿臉傷可憐又可笑的模樣,從自己的小包裏取了一枚糖出來,捏着湊到他嘴邊,笑眯眯道:“啊——張嘴。”
青年不知為何咽了口口水,傻呆呆地看着姑娘的臉,嘴唇微啓。
姑娘把糖塞進他嘴裏,同他講道:“我原來是個商賈之女,受不得苦……但身體不好,喝藥是常事,娘親就喂我糖,告訴我說——哎,你怎麽、怎麽哭了?”
頓了片刻,她小心翼翼道:“是不是,我惹到你生氣了?”
青年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流眼淚,沉默片刻,他道:“……我沒事。”
姑娘拿出手帕揩去他眼角的淚,自己卻也笑中帶淚,道:“同是天涯淪落人……我明白你。”
青年通過眼睛的一條縫看見她的模樣,只覺得好美好美,那笑容比夏日陽光溫和,比冬日暖陽熱烈,帶着堅定,和不屈。
青年心道:“不能灰心……連她一介女子都沒有,我如何可以?”
不就,老漢從不遠處拿了些藥酒過來,幫他揉着按着身上的傷處,低嘆一口氣,“真不知是誰能下這樣的狠手……孩子,辛苦你了。”
青年心頭一暖。
老漢道:“不介意的話,可願同我說說發生了什麽事?”
青年對這個慈祥好心的老漢很有好感,于是毫無顧忌地交代了一切。
在他黯然神傷未留意周遭的時候,老漢與姑娘悄悄對視了一眼。
————
青年的傷好不容易養好,卻連外出都有些偷偷摸摸。不知出于何種心情,他在外晃晃蕩蕩,又站在了小樹林裏。
他一路走一路看,走了好一會兒,才看見那個紅衣服的小孩坐在土坎上,聽見他的腳步聲,側着腦袋來望。
小孩道:“你來了?”
青年覺得這句問話有些怪,不過卻沒有多想。他走到小孩身邊坐下,從衣兜裏掏了一個饅頭出來,遞給他。
小孩還是和第一次一樣的接住,擡頭看他。
“你餓不餓?”
小孩搖了搖頭。
青年有些尴尬地撓了撓頭,小心道:“那個……你還是小孩子,腿腳又不好,還是多吃些吧?”
小孩看了看手裏的饅頭,撇了半截分給他。青年連忙擺手躲過,然而又馬上覺得自己這樣躲避的動作似乎顯得太急切,并不太好,就又抓着他的手把饅頭推到他的胸口,說:“你、咳咳咳,你自己吃吧,我不餓。”
小孩并沒有多做理會,直接道:“你有何事要同我說?”
“也、也不是同你說……我只是找個人傾訴一下。”青年小心道,“我……我……你可能不知道,我現在交了好運,運氣很好很好,旁人求之不得的……尤其是糧食,在我這裏仿佛信手可得。”
小孩點點頭,“嗯,這樣不好嗎?”
青年嘆了口氣,“我原以為很好,可并不!因為這樣的好運,我被很多人針對,我的糧食被搶走,屋子也被打爛了……吃了很多苦……說真的,我很痛苦。”
“痛苦?”
“是啊,太痛苦了……我感覺自己飽受折磨。”青年喃喃道,“其實,我現在更需要一個賢內助,一個能在我失意困難的時候呵護我照顧送的人……”
“是嗎?”小孩歪着頭看他,“那你能為這個願望付出多少呢?”
青年一時卡了殼。
小孩微微笑了一下,玉雪可愛的臉上帶着一點不符合他年紀的成熟和捉摸不透。“你回吧。”
青年:“啊……”
小孩打斷了他的話,兩只手挨着,對他雙掌合十,笑眯眯道:“祝你好運。”
青年咽了口口水,內心一陣狂喜,連忙也兩手合十匆匆回了個禮,道:“多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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容貌嬌豔如花,性格良善溫和的落魄富家少女就此在青年家住下了。
姑娘性格很好,雖然是富人之女,卻并不嬌氣,還願意為了青年洗手作羹湯,也首次嘗試了洗衣、擇菜。青年和她日久生情,兩情相悅,整個人平時就如泡在蜜罐中似的甜蜜。
有她在,青年頓時覺得哪怕自己受到再多的欺辱打罵都不會再怕了……他知道自己身後有個家,有個美嬌娘含笑等着他,會心疼他、關心他——她也會在幽暗的燭火下,溫柔為他填茶、剪燈花,全然是一個完美的賢內助、所有男人心中最理想的夫人典型。
這樣的日子讓他感到幸福非常,也幸運非常。
然而好景總不長。
因為用“賢內助”的條件替換了“好運”,他已經喪失了走在路上時不時就能撿到糧食的能力——家裏的糧食日漸減少的同時,也還要承受旁人時不時土匪式的掠奪。
由儉入奢易,由奢入儉難。青年花了很長時間才适應自己現在的情況,适應每一頓飯都要摳摳搜搜地估計着分量煮——
這還不是最要緊的問題。
最要緊的是,他有次外出回來,看見的是正和鄰居親熱着的自己的姑娘。
青年手裏為姑娘定制的新衣掉在地上,目眦欲裂地看着眼前刺人的一幕,忍不住怒極氣急,沖上前給了鄰居一拳。鄰居被它一拳擊中眉心,嘭地一聲就砸在了地上,後腦勺着地,撞得不輕,疼的嘶嘶叫喊。
青年怒火中燒,“你還敢喊疼??”
美嬌娘就在坐在旁邊,不緊不慢地整着衣領。
鄰居一手捂着後腦勺,好不容易把自己扭曲的神色克制下來,冷笑:“你妻子可是自己要黏上來的……呵,你倒好,打起我來了?孬種……有本事去打她啊!”
青年大喘氣,憤憤道:“放屁!她不是這樣的人!”
“是嗎?你了解?”鄰居道,“饑荒年代,而你好運用完,現在已經給不了她食物了!呵,你以為她對你的好是在窺伺你什麽??”
青年一愣。
若要問青年,上天若再給他一次機會,他是會選擇擁有一輩子好運的能力,還是執着追求真愛的姑娘?他雖說不出個所以然,但內心肯定有所抉擇。
——如果這就是他用一生好運換來的東西,那也太不值得了。
作者有話要說:
修了一下,多加了一千多字,但是章節價格還是原來那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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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了……抱歉_(:з」∠)_我晚上去了次圖書館,忘記時間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