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6章 (1)
滅殺殘蛇魔,勢在必行。
不趁着它渡雷劫要它命,難道還等它凝成真身去為禍人間。
言不周環視了小石屋一圈,看了看床上的痋嬰,再看向刀黎。
“你想要怎麽做?這嬰蟲是殘蛇魔的重要食物,難道還能給它下毒不成?相柳的毒液可使寸草不生,恐怕它的殘身也能百毒不侵。”
“有人試過下毒,也有人試過下蠱,但他們都失敗了。”
刀黎的雙眼已經看不太清楚人像,不知何時視野裏只有不同的光,活人都變成了紅色光暈。只有成為半痋人,才慢慢摸索出殘蛇魔最怕什麽。
“屢次失敗後,我們尋得了兩氣專克殘蛇魔,一為火氣,二為金氣。
地宮裏嚴禁出現這兩種氣息,一來防止殘蛇魔最重要的力量來源痋嬰受損,二來也因未凝真身的蛇魔最怕烈陽罡氣。”
女痋人每個有獨立的石室,室內地上都有一個浮雕石蓋。
在痋嬰出生的第七天,它身上會分泌出一種液體,将其注入浮雕九個蛇頭,則能打開石蓋。
“下方是一條通向煉化內丹窟的窄路,痋嬰會自發爬過去,成為其內丹的一部分。”
刀黎早就爬過去瞧了究竟,石道盡頭向下看是一個的深坑,四面岩壁上有百餘圓洞,都是鏈接着女痋人的石屋。
當痋嬰跳入深坑,坑底有一些看不清的刻文,使得痋嬰即刻會化作一團團黑紅色的光團沖向上方。
“數十道黑紅光團被吸入一個拳頭大的赤珠中。痋人對此十分畏懼,一靠近它就從心底害怕恐懼,對此我也不可幸免。”
刀黎仔細描述了每一處細節。盡管她幾次入洞都因赤柱生出被碾壓式恐懼,但是人與痋蟲終究不同。痋蟲順從于本能等級,人卻總有一二敢于反抗,哪怕是蜉蝣撼樹。
也許,殘蛇魔從一開始就沒有看得起人類,自認地宮被建造得萬無一失。而且一旦中了它的痋術,那些人就都會聽命與它,再也生不出二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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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期以來,确實沒有誰能潛入殘蛇魔地宮的老巢,更不提對它最重要的赤珠下手。
刀黎聽得先前被關入洞的人所言,還有結合她近半年的觀察,此地确實固若金湯。
然而,世事無絕對。
殘蛇魔畢竟不是真正的兇神相柳,從天雷劫來臨的那一刻,它只能避入石靈塔,地宮便也不再是固若金湯。
“我以前沒有去過醜氏巫寨,聽先被關入地宮的姐姐們說,地宮正上方就是原先醜氏巫寨的石靈塔。”
如果沒有半年前山寨被滅的變故,刀黎才剛剛十二歲大,還沒到被允許随意在百鬼群山裏走動的年紀。
她和葛麻的見面才都是偷偷地來,對地面上的情況了解不多。只知道醜氏白衣派投靠了殘蛇魔,與青衣派內戰之時燒毀了巫寨,此地被他們徹底改建。
醜氏巫寨有兩處絕不允許外人進入的禁地。一個是在巫寨中央處的靈氣甚濃的石靈塔,還有一個是在斷崖處充斥金銳之氣的醜風臺。
醜風臺有鎮邪利器,有人推測可能是上古神兵殘片。
其散發的金銳之氣,既傷活人更傷陰物。從前就連醜氏族人也不願意靠近,如今迫于無奈,八洞十七寨的殘部都退守醜風臺。
殘蛇魔顯然畏懼醜風臺,但石靈塔對它的作用極大,此地可以助它避過天雷。
因此,幾年前白衣派衆人徹底改變巫寨的陣法格局,杜絕方圓百裏存在火氣。并且開鑿出一條陰河,以陰鬼之氣阻擋來自醜風臺的金銳之氣。
“據說殘蛇魔派人去尋神鼎,就是為了對付醜風臺。更詳細的情況,只有你們出洞後去找醜氏一族詢問。”
刀黎交代清楚這些,只見床上痋嬰嘴角開始流出粘稠的黑汁,說話間已經到了快要打開浮雕石蓋的時候。
“以上所查,我本想讓鈴铛,就是我的心蠱蟲傳送出去。找人尋靈火古劍等物入洞,先毀去殘蛇魔引以為力量來源的赤丹。可是我撐不了多久了,恐怕還有一兩刻就會喪失人智。
寧死為人,不活成痋。原來我還遺憾于等不來援軍,但是眼下遇到你們,想來你們該有利器在手。可以趁着赤珠吸收痋嬰之際,給予它致命一擊。”
葛麻不知何時已經雙眼含淚,刀黎将死,而他也弄不清為什麽難過到隐隐有錐心之痛。認真算起來,他們兩個人相處的時間并不長,或許心痛只是因為不願意眼睜睜地看着救命恩人赴死。
“我們……”
“在說利器之前,我想先簽訂契約比較好。”
言不周打斷了葛麻的話,神鼎鼎身在她手裏,此事不能輕易訴之于口,以免隔牆有耳。
何況在場的沒有誰會以神鼎除去赤珠,還不如另行一招,金銳之氣也能是神兵利器。機不可失時不再來,眼下不妨憑巨闕劍一試。
不過議定之前,還是留一道契約才好。盡管聽着無情了一些,可是刀黎已經維持不了多久活人的狀态。
一旦她完全變成痋,不論有意無意将計劃告之殘蛇魔,那豈不是會讓三人一妖困于地宮。同時,也能确定刀黎此前所言沒有假話。
刀黎沒有猶豫就贊同了,正因害怕成為痋後的完全失控,她才想要放走鈴铛就自殺。
當下,在虛鏡之力的見證下,刀黎就與言不周簽訂了契約。
霎時間,刀黎只覺有一股讓她感到極度憎惡的氣息入體,她卻愉悅地笑了起來。這具痋化的身體所厭惡的,既是能傷重殘蛇魔之氣,讓她打心底裏開心起來。
該說的都說了,即刻衆人着手去毀滅赤珠。
言不周與展昭跟着痋嬰下內丹坑,兩人身上系好繩索,由力大無窮的長發在石蓋邊拉拽以防萬一。
一旦赤珠被毀或受損,整個地宮必有大的變動,那麽就要争分奪秒地逃出地宮。緊接着快速找到風巫,一起逃向陰河之隔的醜風臺,确定以神鼎徹底滅殺殘蛇魔的方案。
這些事情聽着就風險不小,豈止是無法保證萬無一失,簡直就是要祈禱好運降臨。如今,衆人卻是箭在弦上,必須愛拼才會贏了。
刀黎熟練地用陶罐接滿痋嬰口吐的黑汁,将其倒入浮雕上的九蛇口中,只聽嘎吱聲作響。
圓形石蓋橫生裂縫緩緩開啓,一股腥味撲面而來。
長發全身的豹毛倏然炸起,它牢牢記得這種氣味,就是二十年前毒死娘親的氣息。
“是它,确定就是它。妖怪會外放內丹來吸食靈氣,赤珠九成是殘蛇魔的內丹。這會殘蛇魔在石靈塔躲天雷,很可能大膽包天地将內丹藏于地下。如果靈塔被毀,它還能借着赤珠卷土重來。”
那就別客氣,先斷其後路。
一路跟着痋嬰爬向內丹窟,言不周與展昭都覺得佩戴的亢木符越來越燙,看來防蠱符無法支撐太久。好在這條路不長,大概之爬了七八丈,前方的痋嬰就咚的先墜入深坑。
甬道的直徑僅僅一臂長,兩人沒法站立着探身,匍匐行前到盡頭,只能借着石球燈的光去看外側的情況。
燈光一掃,只見四壁上的兩個圓洞也爬出痋嬰,自發跳入深坑。則有黑紅霧氣從下方升起,直沖半空而去。
順着黑紅霧氣所彙的方向朝上望去,一顆彷如滴血的赤珠就在半空。它仿佛心髒跳動一般,一邊搏動着一邊不斷汲取霧氣。
事到臨頭,其實他們都不知道一劍能不能劈碎赤珠。
一旦出劍,此物感知到金銳之氣恐怕會跑,所以出其不意攻其不備的機會只有一次。
展昭檢查确定了腰間的繩索,取下腰間的巨闕劍。對言不周淺淺一笑,他朝前再進幾寸,幹脆利落地飛躍了出去。
說時遲,那時快。
展昭懸空而立,拔劍出鞘,一劍直刺赤珠。
正在電光火石之間,言不周使出虛鏡之力附着于巨闕劍鋒,金光随着劍尖沒入想要上竄而逃的赤珠之中。
赤珠正吸收痋嬰吸得滿足,當發現四周有金銳之氣出現時,它本能地要上逃回殘蛇魔體內。
不料劍光之快,沒給它竄逃的時間,金銳之氣直接将它碎成了幾瓣。緊随利刃入內的虛鏡氣息,更在頃刻間蔓延到珠體的每一寸。
如此一來,妖怪最為脆弱的內丹再也扛不住,赤珠沒幾息就消散了。
『啊——』
下一刻,慘烈到幾近将人耳朵震聾的叫聲,随即從上方傳來,仿佛震動了整個地宮。
展昭收劍就快速竄入來時圓洞,從上墜落的一塊巨石,剛好與他的背脊相差半根手指的距離,擦着直直砸了下去。
兩人都沒再回頭去看背後的險象環生。內丹窟勢必要毀了,需以最快的速度朝回爬,在地宮塌陷之前離去。
且說刀黎沒法給她自己弄一條逃出地宮的路,但是她的金蠶蠱蟲鑽出了一條僅有拇指粗細的小路。連續鑽了六個月,還差一兩丈就快要到地面了。
等下洞的兩人回到石室,言不周放出神鼎,所有人立刻進入鼎中。展昭解下背囊,取出祝明尋來的特質玄鐵傘,正能讓四人都躲在傘下。
長發不舍地摸了了一把自己的尾巴,緊急時刻真顧得不那麽多了。
它要用可靈活可堅硬的尾巴當做鑽頭,順着金蠶蠱鑽出的極其細小蟲洞,擴出一條升大洞來。
如此使得神鼎一路無阻礙地朝上飛,載着衆人逃出升天。
“人間真是可怕,一個勁地想要撸光我所有的毛。先是頭禿了,這回輪到尾巴了。”
長發的尾巴固然堅硬可破土石,但尾巴上的毛注定是留不住了。再怎麽不舍,它都将身體縮在傘下,豎起長長的尾巴,朝着斜上方的指甲蓋大小孔洞鑽去。
以長發尾巴的高速轉動,石屋上很快就破出一個大洞。
“走了。”
言不周在鼎內底部放好靈石,她沒有無偃操控大鼎平衡的飛行技術,幸虧這會只要認準朝一條出土路就好。’哐當!哐當!‘土石全都砸在了玄鐵傘上,随着傘沿砸入鼎內。
葛麻與刀黎盡力以木棒将其歸于一堆,一旦過量就被言不周收入儲物袋。
這一路說長不長,卻走得異常驚心。
只因鼎內所有人都覺得地宮在劇烈震動,憤怒陰毒的嘶吼聲仿佛從土層的四面八方而來。即便先戴上了護耳罩,但那種咒罵嘶吼仿佛能直刺大腦,讓人頭昏腦漲到反胃直想吐。
在噪音刺耳鑽心之際,忽而的‘噗’聲響起。
大鼎随即沖破土層,猛地竄出地面,幾人終于又呼吸到了地上的空氣。
不過,天色卻昏暗無比。從半空墜鼎到離開地宮,前後不會超過兩個時辰。此時該是黃昏時分,天色卻猶如子夜。電閃雷鳴不斷,彷如鋪天蓋地朝幾人所在的方向打來。
言不周快先收起神鼎,可不想再引得雷劈。
再細看,其實天雷多向幾人身後十幾丈的石靈塔打去,那裏正是殘蛇魔半身的躲藏之地。
刀黎見狀勾起笑容,深呼吸了一口氣,時隔半年她又重返地面了。哪怕是見天昏地暗,但是她也見到了一切太平的曙光就在眼前了。
“葛麻,請你記住這就把我燒了。無需收斂骨灰,讓它随風散于山林就好。
我曾經給過你一串銀手鏈,等到此劫過後,你就将它埋到地中,算給我立一個衣冠冢。請你完成我的遺願好嗎?”
葛麻抿着嘴唇,着實不想應下,應下就意味着死別就要來了。
可是,有的事不因為不願意就不會發生,他只能點頭而不想刀黎走得不安心。
“葛麻,謝謝你。”
刀黎笑着只說了這五個字。曾經送出銀手鏈時,她期待的是某天能得到回禮。但是那些情愫在寨子被滅親族被殺,在她身入地宮起就徹底被天意斷絕了。
這樣就好,謝謝少年讓她窺見過外面的世界。
趁着少年情窦未開,就讓他把手鏈給埋了。埋葬那些過往,不必讓他沉重地獨自繼續生活。
“也謝謝你們,能讓我再吹一次山風。”
刀黎說完這句,緊緊握住了金蠶蠱,她的視線再也看不到活人影像,屬于人的意識徹底消散了。就在意識消散前的那一刻,金蠶蠱在主人的指示下與之同歸于盡了。
地上的屍體一下變了模樣,衣衫遮掩看不清身體,但其頭部徹底變成了蟲子的模樣。
展昭輕嘆着,将一小瓶火油澆在屍身上,“葛麻,點火吧。別讓小刀姑娘走的不安心。”
葛麻僵硬地點着火石扔向屍體,痋屍瞬時燃起熊熊火光。
這會呆呆地看着火光越燒越旺,他也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仿佛從此心上永遠有一個缺口補不全了。
“哎呦!可找到你們了。”
老刀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就見木鳥歪歪扭扭地低空掠來。本來要說這一把火放得好,才會成功把它引來,但看清情況還是立即把話咽了回去。
老刀難得不唠叨,直入正題,“快,跟我向西走。無偃與祝明都在那裏,我們快些渡河去醜風臺。如今是必須趕在今夜子時前,将那缺頭蛇魔給徹底滅了。”
哀悼與傷心全都要暫且壓下。
石靈塔的異動,表明殘蛇魔很可能會提早出塔。
墜鼎之時,兩撥人一路受沖力影響砸入地宮,無偃與祝明的運氣稍稍好了兩分,借着神鼎鼎蓋懸在了一棵樹上。
終歸是無偃親手制造的木鳥身軀,老刀與他的感應相隔重山時模糊不清,可一旦縮短到只剩幾裏,不多時便是兩相找到了對方。
“人不可能永遠保持理智,同理也适用在妖魔鬼怪身上。”
無偃将風巫發現的石靈塔異動告訴了趕來的衆人,“殘蛇魔很可能會在今夜子時出塔。”
雖然風巫并沒有參與到千年後醜氏巫寨的建造中,但此地的布局與曾經夏商的巫族祭祀地并無太大差別。
石靈塔總共三層,本名問天塔,它才不是僅僅用來躲避雷劫之地。
過去有什麽功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殘蛇魔受了極大的刺激,嘶吼咒罵的聲音傳遍食土部。
“你們在地下了可能沒聽清楚,我們在上面聽得明白。那蛇發誓要立即出來報毀丹之仇。
石靈塔反倒成了阻礙它立即行動的牢籠,因為入塔出塔的時間是定死的,只有每天子時才開門。為今之計,只有設法盡可能催動神鼎滅魔。”
無偃說着搭了一把手将風巫擡入大鼎中,風巫醒的時候少,她還能保持半死不活的時間也不多了。這會風巫又陷入了沉睡,交代了到地方再叫醒她。下一次,恐怕就是她最後的蘇醒了。
風巫死去兩三千年,以借陽之術與周華成誓,其效果只是杯水車薪。哪怕她再得幾位冤死在食土部的願力,但是死去了終究是死了。
在禁火靈氣之地,召喚來火鳥妖怪數只,風巫已經耗費了借來不多的活氣,好在有了火鳥妖的幫忙,先怨氣沖天的屍坑陰河上岸了。
“被食土部運到百鬼群山後,風巫就明白了他們的大致計劃與意圖。如果死屍被辱後産生的怨念越強,則越和殘蛇魔的心意,所以她克制住了所有的怨念,并且将所有仇憤都完全抛下。
那樣一來,風巫對殘蛇魔就失去了價值,她和其他利用殆盡的屍體一起被抛入陰河。”
無偃簡單說了風巫這邊的情況,剛剛他還提到沒有絕對理智的人,但是這位商湯年間的大祭司還真的理性到可怕。
死屍有神智,多為執念未消,但未消不為鬼不成僵已屬異端。
在被人掘墓奸屍之仇,比奸殺也有過之而無不及,此恨在沒有手刃仇人前怎麽能放得下。
即便報仇了恐怕也永遠是深深的傷痕,風巫卻需要在看穿殘蛇魔意圖後,即刻做到無嗔無怒無悲無喜,成了一具真正平庸的屍體,才能逃過再度受辱。
這一番行事,早已不是覺悟兩字可論。
閑話不多,幾人再度入鼎跌跌沖沖地橫渡陰河,直接沖向了西邊斷崖處的醜風臺。
此地原本僅有一個四四方方的祭祀石臺,在靠近山崖的那側倒插着一只劍柄,上面的篆刻文都已經模糊不清。
自從食土部圍殺八洞十七寨,所有逃脫的人都避難于此。也就三百來人左右,和醜族青衣派的幸存者,圍着祭臺安營紮寨。
此時,神鼎降落地面,當鼎蓋一開,裏面的人頓時就懂了什麽叫此地不宜久居。
祭祀臺之側,雖然僅僅殘餘一只劍柄,但那股劍氣依舊銳不可當。随風而來就刮着人臉生疼,仿佛能直刺入心,将人咔嚓就對穿了。
神鼎的到來引得營地一陣議論,可是未見衆人騷動,都是只掀開了帳門,在門前探身張望一番。
經歷了寨破家亡等諸多變故後,殘部衆人再怎麽心有驚恐,但都做到了令行禁止。不得醜族族長之令就不妄動,這會再不團結一致行動,恐怕真沒幾分存活的希望了。
适才,青衣老族長現陰河之隔的石靈塔有變,他就隐隐有了猜測可能殘蛇魔是被誰重創了。
當下再見神鼎飛來,一眼就認出了是失蹤多年的鎮山河九鼎之一,沒能按捺住激動的心情。
此鼎來人,八/九不離十是預言裏的天外救兵。
下一刻,老族長卻見一襲白衣僵硬地先躍出神鼎。
那衣衫已有破損再不聖白如初,但其衣上的暗紋正是時隔千年,醜氏一族都無人再配使用的大祭司身份象征。
『聖風大祭司?』老族長不确定地叫出一個醜氏人人皆知的名號。
聖風入世求雨,雨澤天下生靈。她是不曾被記于史冊,卻被醜氏一族永遠牢記的一位大祭司。
只是這位大祭司身上的争議點太多了。
夏商兩朝交替之際,醜氏本為夏朝歷代巫部,不願意轉認商湯為明君。
五年大旱時,聖風卻換下青衣穿上白衣,孤身主動前往殷商國都,承諾她願意祭祀求雨。
那場大雨改變的何止是商湯差點夭折的國運,醜氏也随之分裂成白衣與青衣兩派。
醜氏一族對聖風大祭司的感官異常複雜,如果沒有她向天求雨,可能醜氏早在不作為之中滅族。
然而,聖風大祭司之舉也分裂了醜氏,其後兩千餘年,白衣主出世,青衣主避世,兩派的争執再也沒有停歇。
“聖風早就死了。”
風巫聽得熟悉巫語卻完全不為所動,兩三千年前的事情何必再提。青衣白衣兩派的演變,也早就随着時間推移加入了太多與她無關的定義。
“現在啓動神鼎滅除相柳殘體才最重要。找個離大禹劍柄遠些,又能說話的地方,盡快把一切安排妥當。”
風巫感受着久違的大禹劍劍氣,她已是死屍,可承受不了多久這般金銳劍氣。
若非萬不得已,誰又會往醜風臺邊上靠。
選了一處距離陰河最近的地方,風巫先與老族長定下了之後長達兩個多時辰的百人傩典。
不論八洞十七寨的殘部原本信仰什麽,今夜都只需衆志成城地祈願一件事——滅殘蛇魔,那麽祭祀典禮就能順利有效進行。
随後,風巫将傩典的大致安排告之言不周等人,概述使用神鼎的條件。
“大禹鑄九鼎,奪天地造化之力,使得它們成為神器。顧名思義,神鼎壓根就不是凡人能使用的東西,即便有誰奪了去,不符合它的條件也不過入手一件廢銅而已。”
之前,無偃與言不周都把神鼎當做飛行法器,那就是暴殄神物的使用方法,卻也是一般修士為數不多用的功能。
原來,使用神鼎最重要的是什麽靈氣催動它。殘蛇魔命食土部去尋神鼎,此物倘若到它手裏,它也用不了幾分。
只因相柳其實早就死了,茍延殘喘活下來的九頭殘身,并不是真正的上古兇神。
差之毫厘謬以千裏。
殘蛇魔六十年前破印而出,它再修煉修得是此間之氣。不論通過什麽方法獲得需要的陰靈氣,都再也不是上古之氣。
如果不用上古之氣,而用後修靈氣完全催動神鼎。以目前人的靈氣濃度來看,怕要取人間十成之一方的靈氣方才可行,遠不是殘蛇魔當下煉得的這些。
“當然,它很可能清楚知曉其中關鍵,神鼎不僅能助它滅了大禹劍殘柄劍氣的威脅,還能煉化更多山川靈氣,将來助它一步登天。
因此,先把神鼎搶到手總是沒錯的。等它真身一成渡過雷劫,有的是時間弄來天地間十成的靈氣。”
風巫說到此處,微微扯動嘴角,似諷似笑。“死了的,何必再求還陽。哪怕睜開了眼,這裏都絕非原來的世界。一切的一切,從靈氣到山川,都會反反複複提醒你,這早就不是你的時代。”
“所以,是要用那只劍柄的劍氣來催動神鼎?”
言不周邊問邊看了展昭一眼,他曾經答應古鏡去尋大禹劍,眼下還就遇上殘缺劍柄了。這就不由向風巫多問一句,“風巫,僅有一個劍柄夠嗎?大禹劍的劍身,您可知散落在何處?”
風巫直接斷了言不周與展昭找劍身的念頭,別管是誰想尋回大禹劍,等湘西事了,為其帶去一把劍氣全無的劍柄,已經是能做的全部了。
“一個劍柄當然不夠,但你們也別想什麽劍身了。我對大禹劍的了解不多,但可以肯定,它在一場神魔之戰中寸寸斷裂,劍身殘片散落三千界。
醜氏一族保存的劍柄尚且完整,至于劍身殘片絕大多數都不在此世。即便有零星碎片在此間,也就是指甲大小的殘片。想要重塑大禹劍,僅靠你們那是不可能的。”
“好了,不說大禹劍了。劍氣只是其一,更重要的是你。”
風巫直指言不周,“不周山倒,天傾地覆。昆侖之鏡,逆轉陰陽。這是從我祖輩就流傳下了一句谶言。
共工怒撞不周山,他是不是在與天争命,如今沒人說得清了。後世只知道,正是從那刻起,天地相分人神不擾,顯現絕地天通之勢。”
不周山倒,天地之序發生了極大的變化,幾界相分,從此再也不是人神妖魔鬼混居。
随着時間的推移,人間的靈氣越來越少,修行者都設法遷往其他界。
然而,人界還有着些許遺留問題,就有了自洪荒起三千界魔鬼怪駐人間最高管理處的存在。
妖籍衙門應運而生,其府尹或更早名為祝令,是由天道選定。
“妖籍衙門存在了很多年,如果天機異常,顯示人間有變,它就會出現在大國國都。
每個掌管者或多或少都來歷特殊。你身上則有着不周山靈的氣息,那也是你為什麽能迅速使用虛鏡之力。”
不周山,從洪荒起矗立天地間,其山自有靈,凝乾坤造化。被撞倒後,不周山靈散逸到三千界。
沒人清楚言不周祖上怎麽得一縷藏于血脈之中。反正傳到她時,恰好得山靈之氣契合肉身,這才被被古鏡起死回生帶入此世。
風巫不可能知道上古諸事的細節,稍稍了解來龍去脈的大概就不錯了。
“想要除去殘蛇魔,再消除食土族給百鬼群山的陰煞邪氣,必須啓動神鼎的淨世之能,那非上古之氣不可為。一只劍柄殘氣不夠,言不周,你必須傾盡全力。”
距離子時只剩三個時辰。
該慶幸當下的時機正好,殘蛇魔未成功渡劫,這次是人類先搶奪了先機。毀去赤珠內丹,如今只要對付一半命死的殘蛇魔。
預估一切順遂,兩個半時辰,堪堪能好完全催動神鼎。
使得法神器之力籠罩百鬼群山,不給殘蛇魔有推門邁出石靈塔的機會。
為此,醜風臺所有的人都行動了,各人都自行做着準備。
百人在學傩典祭祀步伐,沒有時間反複演練到最精準的位置,需是完全心無旁骛地記将動作刻在骨血裏。
無偃與展昭以利器在祭臺上開鑿出一個溝渠圖陣,以供半個時辰後,傩典所集之願力能順利彙集入神鼎。
還有一波人在煮着大鍋菜,這頓晚飯注定與美味兩字無關,只求吃得飽一些确保有支撐兩三時辰的體力。
陰河之側。
風巫手把手教導言不周,如何催發潛藏于血脈的上古之氣。
“法術有千千萬萬的變化,但萬變不離其宗,既是心随意動。說穿了,想要傾盡全力去催動神鼎,憑的是你的意念,激發潛藏的不周山靈力。”
言不周一直猜測力大無窮的天賦本領來源古怪,如今知曉血脈裏有一絲來自神山的靈力,難怪她單手抄起石柱石凳就和抛櫻桃似的,完全都不感覺重。
這再回想過去,她對神山靈力的運用真是暴殄天物。
不過,當下試了好幾次,終于探得一二氣感,她卻沒有什麽熟悉又親切的感覺。
“風巫,我這種情況……”言不周有些吃不準,她是真心想要催動不周山靈力啓動神鼎,但真沒有出現血脈蘇醒的感覺。
風巫聽着言不周的困惑,半晌才開口,“你是不是從來都沒想過修行得道?”
言不周誠實地點頭。無偃曾經問過她有沒有興趣去昆侖界,當時她就給出了否定答案。不是因為人間有什麽留戀牽絆,而是真沒有想要踏上慢慢修途。
盡職盡責做好荒府府尹,等任期一滿就周游大宋,順其自然經歷生老病死進入輪回。這種選擇看似沒有追求,但敢于墜入凡塵又有何不好。
風巫嘆了一口氣,“若想與不周山靈力融為一體,前提是要有一顆道心。你無修道之意,自是沒有什麽熟悉的感覺。
這也無妨,道心為何,各有其說。今夜要的不是你徹底将不周山靈力融入肉身,而是要以其催發神鼎。只要本願堅定不移,竭盡全力,也不必在意其他的枝節。”
說罷,風巫似想起什麽,輕輕撫上左手無名指指甲。
那片指甲顯然不是人的指甲,泛着微紅光似是一片蛇鱗,卻已經深入指間,與人肉再不可分。
“其實,不追求法力無邊也無不好。踏入修行一途就沒有了回頭路,只是修得與天地同壽者屈指可數,又有幾人得償所願。
有人願往,有人不往,這都是個人的選擇。只要選了,不後悔就好。”
風巫的聲音忽而輕了下來,“此前,你們燒了墓穴裏的肥遺的屍體,是将它的骨灰埋在了芒砀山之中吧?”
“對。”言不周确定肥遺蛇怪的骨灰沒有一絲一毫的妖氣了,“是否還什麽不妥之處?”
“沒有不妥,是我有一個請求。今夜待我主持了傩典,神識就會徹底消散了。”
風巫緩緩說到,“請你把這具身體火化了,我會與醜氏族長說好,讓你帶走我的骨灰。不必立碑,只要将其裝入肥遺的骨灰壇中,把那個壇子找一處無人打擾的地方埋了就好。”
言不周微微睜大眼睛,她好像知道了什麽秘密。
生不可同裘,死願能同穴。也許,風巫與肥遺之間的關系,并非簡單的相互厮殺那麽簡單。
風巫擡頭看向陰沉昏暗的天空,那些過去真的只有她一個還記得了。
「小風風,快看我的尾巴。我真厲害,能讓自己的兩條蛇尾不重樣地花式打結。」
「小鳳鳳,我把這塊心頭的鱗片送你,你把它鑲嵌在手指上好不好?從此,我們就能相互感應,絕對不會弄丢彼此。」
「三千世界,總能尋到一處适合人與妖共同相處的地方。聖風,為什麽你就一定要回女醜部?」
“開飯啦——”
營地傳來的叫喊聲打斷了回憶。
風巫并沒有傾訴往昔,只道,“青史成灰,史書數筆又能記載多少真相,何況那些在史冊之外的事。探求無益,不如掩埋。你的選擇可能是對的,好好活在凡塵人世,那也是一種莫大的勇氣。”
言不周看着風巫的背影,在電閃雷鳴之中,那是透出邊無際的寂寥。
“對。吃飽飯,好幹活。”
言不周沒有追問,吃飯最重要。
今晚這一頓過後,言不周自知極有可能透支精力,可能要睡上半個月才醒來。哪怕有靈藥護體,但昏迷一場餓肚子是注定了。
這頓飯吃得又快又靜。
大夥草草吃完,聽白衣老族長說到,只要今夜功成,那麽明天起誰有好主意,就翻着花樣來做各色美食。
明天會來嗎?
只有殘蛇魔不複存在,所有人才能看到明天的太陽照常升起。
夜幕沉沉,醜風祭祀高臺上準備就緒。
最外側老族長帶着一衆人點起篝火、燃起火把,百人傩典隊根據石槽陣法刻文站立圍成幾圈。
言不周拔出了大禹劍劍柄,将它擲入神鼎之中,則端坐神鼎一側,靜觀傩典開始。
“咚、咚咚——”
只見風巫重擊銅鼓,鼓聲随風響徹山頂,百人開始扭曲身體揮動雙手。
晦澀難明的巫語咒文,從風巫口中不斷傾吐而出,徘徊旋繞在祭祀高臺之上,不知何時牽起了所有人的願力。
地上的石槽陣法閃現白光,圈圈繞繞間彙向正中處的神鼎。似乎聽到神鼎嗡鳴,亦或沒有,鼎內的劍氣卻是暴漲,更有一道漩渦從鼎底升起。
言不周伸出左手,按在鼎身上的蛇形紋路上,感覺到體內有那種陌生的靈力注入神鼎。
随着不周山靈力與虛鏡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