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所謂,春夢了無痕
大相國寺後方的資聖門一帶,是聞名全國的博古市場。
言不周不至于記性差到忘了邀約,七月回京後卻也沒主動向展昭提起要來此地逛逛,因為她先要去檢查布震爆裂開的屍體。
布震确實随身帶着一本手劄。幸而,此本手劄沒有殘缺,從頭記錄了他認為重要的時刻,他的借靈刺青術大半來源于養父呂澤。
二三十年前,呂澤願在邊關軍營負責給小兵刺字,與西夏交戰的那場兵敗導致他隸屬的小隊幾近全滅。
最為殘忍的是,西夏軍并非一刀殺人了事,他們俘虜宋軍二十二人。不是為求什麽贖金,将其關押到西夏軍營附近的山洞裏,一有空就對其毒打洩憤。
僅有一人手筋腳筋截斷,閉息假死後一寸寸爬回集合地,将遭遇告之了呂澤。
呂澤聞之駭然變色,立馬上報長官卻為時已晚。西夏軍已經拔營離去,那同袍的殘屍都被付之一炬。
戰争向來殘酷。
之後的宋夏交戰有勝有敗,兩國之間終是達成了停戰協議。
呂澤卻始終恨難平,決定去找那些虐殺同袍的西夏兵報仇。他從未主動提起具體經過,僅在喝醉時斷斷續續地說了些醉話,是在蜀中偶爾習得借靈術。
借靈,顧名思義借來的總要還。
上古大巫法力超群,折損的只是自身法力,後來學習此等禁術得人必須付出什麽代卻價猶未可知。
別管付出什麽代價,呂澤在習得借靈術之後,确定有九個參與虐殺的西夏人未戰死沙場,是将那些人迷昏運到陳橋鎮附近施以禁術。
後來,呂澤來到江南隐居,收養了還在襁褓中的布震。最初他想的是好好與養子安度餘生。
手劄中,布震提起呂澤對他并不是一直非打即罵。
每當呂澤清醒時分都會萬般自責,但在醉了後則徹底變作惡鬼模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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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年複一年,呂澤毒打他的時間越來越長,終是在清醒時也克制不了暴虐的情緒。
布震的借靈術是偷學來的,他記下了呂澤的醉話,半蒙半猜地練出一套自創的本事。
當年,他殺死呂澤後萬分悲傷惶恐逃到了豐登村,認識了同樣飽受父親虐待的鄧珠。也說不準出于何種心理,就将借靈術傳教給了鄧珠。
‘我懷疑使用借靈術的人,最終都會失去他們最在乎的。’
布震不斷驗證着這一猜測。呂澤失去了情義,才會頻頻毒打對原本視如己出的養子。鄧珠失去了善良,才會毫不猶豫地對無辜稚兒下手。他自己失去了同情心,才會不斷試探借靈術的底線在何處。
此次,布震返回汴京,一方面是知道有人追蹤舊事,另一方面是感到了大限将至。借來的力量無法真正化為己用,勢必只有反噬的結局。
言不周讀到手劄的最後一頁,可以清晰感到布震十多年的變化。比起感嘆,她更在意的是布震沒有寫完的最後一段實驗。
那厮來到汴京後再度進行借靈。這回不為任何人,只想知道請來的靈煞與每個人都會做的一件事相彙時,會有何種有趣的結果。
從後來的結果來看,布震的借靈術剛到一半就遭遇了畢煥煥,只落得一個死無全屍。
至于那只畢方,應該改名畢跑跑,事發後第二天又跑路了。
老刀與無偃已經順着蛛絲馬跡追了上去,不過至今還沒有确切的消息。
“這兩個多月以來,那本手劄上記錄的其他案子都已一一查實,唯有布震最後想做什麽仍未有頭緒。”
言不周簡單概述了最近在對刺青案進行最後收尾,以示她才不是在忙着練習繡一只可愛的護衛貓。
秋光正好,晴空一鶴排雲上。
今天,博古街一如往常不到人頭攢動的地步,但對古玩異寶好奇者卻也絡繹不絕。
展昭邊走邊仔細聆聽着案情的結尾,末了卻忽然問到,“阿言,你的手指不疼了吧?”
“胡說,我哪有被針紮到。”言不周剛剛脫口而出就懊悔了。此地無銀三百,展昭根本就沒提到針之類的字眼。
“那只貓繡得很靈動,在我心裏就是汴京第一繡貓。”
展昭卻不希望言不周再為此挨針,“不過,今後不必為此多勞心勞力。比起繡貓,你的手重要多了。”
言不周自覺心靈手巧,或是馮黃的繡術獨到過人,在她學習的過程中,不小心紮到手指的次數真的屈指可數。當下,她還是笑着應了,算展昭眼神好,明白她有一雙無價之手。
一路閑談間,兩人已經選出了十來件器物。
除非是剛剛開業的店家,否則或鮮少有掌櫃對言先生與展護衛都不認識的情況。
如此一來,掌櫃們俱是答應為兩人送貨上門,讓他們能毫無負擔地随意繼續逛。這會言不周卻止步于鼎好成衣鋪門外。
“我問過白兄,他那套莫名失蹤的白衣就是在這裏買的。”
展昭知道白玉堂的講究,被錦毛鼠認可的衣服店九成是好店。
前幾天,展昭已經來默默逛過一圈,鼎好成衣鋪子的男女服裝尺碼齊全,且款式別致多樣,言不周必能選到合适她的。
“阿言抽空來陪我逛街,我該有實質性的感謝。進去看看喜歡哪幾套女裝。”
潛臺詞只一句,喜歡就買買買。
臨了,言不周卻有一絲猶疑,她難道真要在成衣店換回女裝?
明天汴京的新一輪八卦會不會變成:‘驚爆!言先生是女裝大佬!這到底是道德的淪喪,還是人性的扭曲?’
“都已經中午了,先去吃飯吧。”言不周毫不心虛地采取拖字訣,“吃好飯再試,那樣尺碼更準。免得吃撐後,衣服穿不進了。”
你還會穿不進?
展昭暗道這種托詞一點都不走心,顯而易見,小騙子吃完飯還能有新的借口。他柔聲第一回 喚到,“周周,你……”
“你這殺千刀的!賣的什麽鬼東西給我家小子,他好好一個壯實小夥瘦到皮包骨了!”
一位四十多歲的大娘火冒三丈地沖入博古街,瞄準在擺地攤的山羊胡男人就劈頭蓋臉一頓罵。這一嗓子吼叫聲若洪鐘,直接蓋過了四周所有人的說話聲。
“他睡在那個枕頭上,魂都快不見了,每日每夜地念叨要去夢裏找小妖精睡覺。
奸商!你還不快說那東西到底是從哪裏來的,怎麽會邪門地越做夢越虛弱。而且,這種夢每個晚上都來,鐵打的身體也耗不起。”
山羊胡起先一愣,聽了一會搞清楚了大娘為誰而來,這是那只玉枕買主的母親。
一個月前,他以低價購入一只玉枕,玉是上等羊脂白玉,上面的花紋雕工也精細別致。可因為只睡軟枕,就想着把玉枕高價賣出。
“別胡說八道。那不是土裏的東西。我在資聖門擺了十年攤,大夥都清楚我不賣土腥貨。”
山羊胡斬釘截鐵地說道,“枕頭在我家裏擺了大半個月無事,你家小子買了做春夢反倒怪我?可別說笑了,睡不好只怪枕頭不好使,怎麽不多想想其他原因。”
土腥貨,既是盜墓得來的冥器。
行家長年累月接觸古玩器物,或多或少對新鮮出土的土腥味有所察覺。
山羊胡的話引來四周人的附議,他的口碑一向不錯,從沒聽說過故意坑誰買有問題的古玩。
大娘卻根本不相信,“難道我還會訛你不成?比口碑,我史家的豆腐在北城門一帶也是多年如一日的好評,從來不欺顧客的一塊銅板,從來不冒用劣質大豆。又有必要來碰瓷你嗎?”
史大娘眼尖早就看到了展昭,當下是直接叫到,“擺地攤的,你敢不敢去看看我家小子的慘樣?看你還會不會保密進貨來源。剛好展大人在這裏,還請展大人為民婦做主,救救我家小子。”
展昭在史大娘大叫出聲時就有了預感,今天怕是注定要半途而廢了。
眼前史家的事情聽着簡單,史郎君買了玉枕後就一直做春夢。縱欲傷身,人又無法控制夢境,他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虛弱下來。
就此,史大娘合理懷疑玉枕有問題,想要找山羊胡理論清楚,讓其交代清楚玉枕的來歷。
“被點名了,就去先看看吧。”
言不周側頭看着展昭,知道他不會拒絕史大娘的求助,可他眼底的郁悶亦是顯而易見。
“比起衣服,現在我對那只枕頭更加感興趣。我陪你一起去。”
展昭除了點頭還能怎麽辦,這就讓史大娘帶路快些趕去。當然也請山羊胡收攤跟去瞧瞧,比如讓他确認那只玉枕有無異變。
北城,史家豆腐店。
史大娘剛一開門入內,就見她家那口子臉色發白地癱坐在地上,似是受了某種極大的驚吓。
“老史,你這是怎麽了?難道是小健出事了。”
史大爺的手哆哆嗦嗦地指向史郎君的房間,房門正敞開着,“小健,睡着睡着就消失不見了。”
啊?這話是什麽意思?
就是字面意思。
為了不讓史郎君越發虛弱,史大娘藏起了玉枕,不想剛剛被史郎君找到了,再次枕着玉枕入睡。
史大爺很快發現不對沖到兒子房內,驚悚的一幕卻出現了——史郎君大半個身體已經被吸入玉枕,堪堪還有一雙腳在床上。
史大爺神情恍惚地比劃着,“我伸手去拉,卻是撲了一個空。小健整個人都被吸進了枕頭裏。”
言不周聽着眼神微凝,她沒有發現此地有任何古怪氣息的出現,就連玉枕上也幹淨得只是一個普通枕頭。那又怎麽會上演活人消失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