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誰說這是一只呆貓的!
孟芝是否逃婚?是否存在另一人與她一起私奔?僅憑猜測,那是猜不出具體答案。
展昭整理出了宣州向興旺鎮的所有可行路線。既是請了府衙的人查詢兩三年前沿途腳店的住宿記錄,也向江湖上專門打聽小道消息的組織遞出詢問帖,收集相關的任何消息。
人過留影,世上像布震那樣,追查其數月都沒确定行蹤的人畢竟少。
哪怕是不知具體位置的布震,這一路還是發現了不少他的蹤跡。等馮黃抵達江南,依照那幅完整刺青,總該能逮住人了。
故而,也總該有人知道孟芝的蹤跡。
“小姐,第四十九個了。楊郎君說他知曉孟家舊事,想以此請小姐彈琴一曲。”
秋分說着信封遞給了琴凝,“這會,言先生和柳郎去書鋪了。要不要我讓那位改明再來?”
從三年前開始,琴凝就和望琴樓的媽媽改了契約書,減少了接待客人的數量。
除了一旬兩日的固定場次,出樓彈琴基本不去,看不順眼的要聽琴也不去。有意請她彈琴的陌生客人,必須在信紙上寫點什麽,哪怕是一句話打動了她才行。
極少人才會讓琴凝破了規矩。
不過,這回為了查明孟芝死前半年遭遇過什麽,琴凝放出話,但凡帶來線索的人,她都會見一見。
未免有人渾水摸魚,醜話說在前頭,凡是弄虛作假的,那就以後就放到黑名單,她再也不可能為之彈琴。
千萬別小看粉絲的力量。哪怕這個年代沒有追星族這種說法,但好琴曲者聞風而動,恨不得頃刻間手握一疊孟家舊聞。
如果說聽琴凝一曲尚不夠吸引人,那麽傳遞的消息一經核實,有柳三變為你填詞一首呢?外加怪大人為你量身定做的短篇志怪故事呢?
言不周的志怪畫本傳至江南,此處書迷專門給她起了昵稱‘怪大人’,不少人的新年願望是去汴京聽戲。
對于稱呼,言不周不甚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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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日子展昭依照下面鄉鎮旅店報上來的消息,去一一查實是否與孟芝有關,而她留守望琴樓幫着加一把火,希望線索乘風千萬裏盡快上門。
二月末三月初,宣州城幾乎為這個消息沸騰起來。
八成是擁趸者聞訊而至,兩成是投機倒把者嗅出商機。他們本身對詞曲志怪沒興趣,但可以轉手把機會高價賣個別人。
如今是為找與孟家有關的故人了解情況,又不是什麽犯法的事情,那還不點快行動起來。
不過,有價值的線索姍姍來遲。好比琴凝見過的四十八位客人,那還真都帶着孟家舊聞舊物而來。
孟家曾也是宣州富戶,家敗時變賣家産,被帶到望琴樓的物件全都是此來源,卻探查孟芝身上的變故沒有任何幫助。
琴凝看了一眼天色。天色近黃昏,言不周與柳永應該不會回樓吃晚飯。她就先開啓信封,其中并非什麽愛慕詩詞或是逗趣的話,而是一張塗塗改改的琴譜。
來訪的楊郎君是一位琴癡,這是他自己做的譜子,希望得琴凝指點。
這些時日,他幾經周折才弄到一件孟芝舊物,他常渴望能明日離開宣州前見一見心中的琴藝大家。
“請楊郎君進來吧。”
琴凝已經不報希望有人能确切說出孟芝的遭遇,眼下僅是為一張曲譜請人入屋一敘。
楊郎君沒想到真能立即見着琴凝,急忙将抱着的長盒子放到桌上。
他有些傻兮兮地笑着撓撓頭,沒耍任何花槍,一股腦地就把所有事情都交代了。
“琴小姐,将此物賣給我的人保證,它是孟芝的紫竹洞簫。我對簫的研究不深,但也看得出這是一支好簫。真假不論,買下都不虧,這就買來送你了,只求琴小姐彈一曲我的譜子。
四年前,我有幸聽過琴小姐的琴。當時就想這輩子能為你譜一曲,聽你彈奏它,我就死而無憾了。這些年來,我一直在為此努力。”
可惜,修修改改了四年,才弄出一張堪稱勉強的曲譜。
琴凝拿着曲譜也說不出如此打擊人的話。她對楊郎君有些模糊印象,似是杭州來的富家小郎君,當年就說過一定會帶着琴譜再來找她。
“楊郎君有心了。不過,可別說什麽死而無憾,郎君尚且年輕,前方自有姹紫嫣紅美景千萬,止步于此曲譜未免遺憾。”
女神說什麽都對,女神彈什麽都好聽。
楊郎君一個勁地點頭,他已經做好一切洗耳恭聽的準備。
暮色中,琴凝少有地彈了一曲譜子尚待改進的琴曲。小院之外,偶爾有人走過聽聞此曲,卻半點都不覺它不夠完美。
琴音動人,高超的指法技藝固然重要,但更重要的是有感情。當到達一定境界之後,最重要的是能否賦琴以情。
此曲一出,正呈現出少年人逐夢時的熱情與初衷。
有苦澀有歡喜,哪怕從沒獲得旁人的肯定,卻還是孤注一擲不怕落空。
楊郎君傻笑着地離開了,對他來說餘音繞耳會多年不絕。臨走前前,他紅着臉說‘想要一輩子聽琴小姐的琴’,卻又不敢聽到回答就匆匆疾步沖出了望琴樓。
琴凝笑着搖搖頭,沒将那句好似許諾的話放在心上。她見了多少春花秋月,也就懂了幾分人心易變。
缺了琴,又有幾人真的活不下去?正如這管紫竹洞簫堪稱少見佳品,但也只能落于富貴人之手。家敗之際,還不是要被變賣出去。
這支紫竹洞簫錾刻着鎏金‘玉醴’二字。
賣簫人告訴楊郎君‘玉醴’是孟芝的表字。孟家曾經以釀酒富甲一方,玉醴既是美酒亦是仙液,以此為表字倒也與孟芝的身份背景吻合。
據說紫竹洞簫被孟父變賣還債,後來又被葛家贖回,将它當做聘禮又送還孟芝。當葛家孟家相繼出事,這支洞簫就再度流落到了坊市中。
故事編得不錯,卻是真假難辨。洞簫是不是孟芝的舊物,恐怕也僅有她本人能有給出肯定答案。
琴凝端量着手中的簫,此物做工精致之極,讓愛樂之人見了不免想要試一試。哪怕她在吹奏樂器的造詣上不如彈撥樂器,眼下卻升起躍躍欲試的想法。
這一念頭來的又快又猛,洞簫仿佛流光溢彩吸引持有者吹奏仙樂,而讓人忽略了胸前紙包中的鳳凰尾羽微微發燙。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簫聲散入風中,萦繞在望琴樓的小院一側。
在隐隐迢迢的哀樂中,琴凝眼前出現了一片泛黃的回憶。
孟家酒坊後側的竹林裏,初次學習吹簫的七歲女孩怎麽吹都曲不成調。
正在女孩懊惱之際,低頭着走路就撞上了來竹林挑水的酒坊小夥計,将八歲男孩撞了個仰面跌坐在地。
那年,竹林微風。女孩華服錦衣,男孩粗布短打。
意外的一撞,少東家拉不下臉來道歉,小夥計卻也敢出言嘲諷某人的蕭聲很難聽。
少不更事的時候,不那麽在乎身份之差。有些看似不可能成的情誼,便不知不覺結下了。
有人認為此種情誼最為簡單,不為家世的變化而變化。
當酒坊易主,女孩從錦衣玉食變作一貧如洗,母親為還債務勞累過度而亡。
在亡母墳前,女孩不見昔日笑意晏晏的那些朋友,只有男孩拿來了大半積蓄,叮囑她藏好以備不時之需。
後來,豪爽的父親變得陰郁無比,溫和的兄長鮮少再露出笑臉。
某個春暖花開的日子,女孩豔羨地看了一眼從門前經過的姑娘,她們穿着新衣提着食籃說說笑笑正去踏青。
僅有一眼而已,被女孩的父親瞧了正着。在距離女孩十一歲生辰一天之隔時,她被父親狠狠鞭打了一頓,永遠無法忘記父親刻薄惡毒的話語。
‘想要過好日子是吧?那就嫁到葛家去。你該慶幸曾定下的那份婚約,否則你這輩子還能攀上什麽高枝?!
要財沒財,要貌沒貌,哪個大戶人家會要你。沒用的東西,長成這樣賣到樓裏都不值錢。’
那一刻,女孩清晰地認識到過去會誇贊女兒可愛的父親死了。滿背的鞭傷,是隔壁的鄰居大娘看不過去幫着醫治的。
到了約定秘會竹林的日子,男孩聽聞了女孩所受的一切。
他信誓旦旦地承諾如果她的未婚夫不是良人,将來哪怕與天下為敵,也一定會帶她逃走。
誓言對天成,竹林風不止。
風動時分,女孩吹了一曲洞簫,或是她沒有天賦,仍舊是曲不成調。
一晃五年,少女的未婚夫死在了毫不光彩的花柳病上。誰想父親竟然還要她嫁過去守活寡,只為了兩家人成了姻親就能相互幫襯。
少年偷翻過牆,他要來完成誓言,絕不能讓少女就此斷送後半生的幸福。
兩人孤注一擲地逃了,帶着所有能帶的家財,一路遮遮掩掩從宣州向南出發。
想着要去嶺南之遙,南方不是未婚夫家的經營範圍,他們就能找一處小村子更名換姓的住下來。抛卻過往,安度餘生。
豈料變故突生。
興旺鎮邊的小路上,少年說肚子疼要去樹林裏解決一下,卻再也未見蹤影。
馬車上的少女越等越心急,提着燈籠跑入樹林漸漸迷了路。
當她聽聞林中漸響的腳步聲,看到一列火光飄忽,來人卻是未婚夫的哥哥與一衆打手。
‘想問誰給的消息?是你的奸夫項正。項正察覺了我在帶隊追捕,他給我捎來的信,希望用你來換我們葛家對他既往不咎。
想得倒是很美,這一會他該是駕着馬車逃跑了。先讓他跑也無妨,反正先抓住你這個私奔的賤/人才最重要!’
‘我不信,你們是抓住他,毒打他了對不對?’
少女近乎瘋狂地搖着頭,堅決不信少年會背叛她,卻當頭被扔了一封信。信裏不算端正的一番話正是少年的字跡,其上內容正說了要抛棄她,獨自去享受好日子。
信的最後寫到,「小的再也不想逃了。又不是帶着天仙美人出逃,逃到嶺南那種荒蠻夷之地,整天對着無顏女有什麽意思。
如果是宣州的大美人琴凝小姐,那小的還拼一把。這會只求葛家高擡貴手,小的幫着你們抓走孟芝,放過小的吧。」
恍惚間,琴凝看着這一幕幕故事發生變化,此刻她仿佛身臨其境,正在那個漆黑的小樹林裏,前方一丈正是少女淚流滿面幾近絕望的神情。
“不要——”琴凝高呼聲未落,就眼睜睜地看着少女取出袖中金釵,狠狠刺入了她自己的心口,鮮血瞬間沾滿布衣。
金釵落在了草叢中,少女卻緩緩轉頭看向琴凝。
“在家逢巨變的時候,是項正陪在我身邊;在父兄面目全非的時候,是項正陪在我身邊;在我知道葛武惡心人的那些事情時,是項正陪在我身邊。
當我沒有得選,要不嫁入葛家守活寡,要不出逃遠方時,是項正來到我身邊說他會堅守諾言。我不明白他為什麽會背叛我,難道真是因為我長相普通,不值得那一句沖冠一發為紅顏。
琴小姐,我多想要做一天的你,去感受一下美人的生活有何不同?一天就好,去問問項正,是不是只要我不再普通,他就不會變?”
孟芝期待地看着琴凝,“琴小姐,你願意嗎?”
琴凝不知何時已經落下了兩行清淚,孟芝的過去太過悲哀,孟芝的眼神太過真誠,讓她差點就要點頭。
此刻,琴凝卻覺胸前一燙,一股似是羽毛燒焦的味道彌散開來。
這下哪還有什麽黑夜小竹林,分明就是在望琴樓的屋內。
不知何時,孟芝已經身着青綠色婚服出現了。她手握着洞簫,距離琴凝僅有一簫之遠。
只要琴凝一說願意,孟芝就能順理成章地附身了。
說時遲,那時快。
‘哐——’窗戶被猛地從外撞開。
言不周擡手就向孟芝所在投去幾張符箓。她在幾條街外聽得蕭聲就絕不對,此音一出鬼氣乍生。當即就用了為數不多的飛行符,呲溜一下竄到望琴樓小院。
眼下,言不周完全不給琴凝開口的機會,兩手緊緊捂住其雙朵。側身間使出巧勁,她就把琴凝帶到了半丈之外。
幾乎同時,只聽洞簫發出了尖利鬼嚎聲。
若非以虛鏡之力阻隔,這種忽而爆發的鬼煞之氣,可以把人硬生生地聾了。
孟芝被符紙扔了正着,疼得驚怒中嚎叫起來。
她确實想要以此震聾來人而借機逃走,卻沒想到催動附着的洞簫往窗口飄去,半支簫剛一飛出去,後半截卻被一股大力抓個正着。
不待孟芝催動全力掙脫,頓時只覺一股罡氣入魂,幾乎将她整個鬼體都封鎖了起來。
“為什麽!為什麽!你們男人沒有一個有同情心!我只是單純想要過一天琴小姐的生活。想要知道美女的日子是什麽樣的?是不是就不會被人嫌棄,不會被人背叛。僅此而已。”
言不周面無表情地看着孟芝。不必多問,從背叛二字,大概也能猜出孟芝的私奔對象出賣了她。
“鬼話連篇,我憑什麽信你。孟芝,不論你身上發生過什麽,葛家的八位夥計與你有仇嗎?他們死在了大火裏。更不提,那場大火燒傷了二十一個人,其中十五人重度燒傷,半年不到就相繼病逝了。
“他們是葛家的夥計,那就是活該受累!”
孟芝見言不周油鹽不進,原本哀怨的臉色也猙獰起來。“正如我是孟家人,注定要為孟家還債,不能逃了那一場婚約,要被葛家報複永世不得翻身。我憑什麽同情他們。”
那就沒有什麽好說的了。
言不周直接催動了虛鏡之力,她的第一個疑問是孟芝還有沒第三個分/身。
盡管孟芝極其不願意回答,但是虛鏡之力直接控制了她的思緒,給出了無法作假的答案。
一支金釵、一支洞簫,那是孟芝最在意的兩樣東西。她渴望的卻從未得到,只得死後分魂寄于其上。
金釵是恨無窮,洞簫是怨無窮。孟芝的執念是想知道項正逃過了葛家追捕後過得如何了。如果過得好,那真想将他活活殺死。
言不周微微垂眸,她接到了展昭的傳信,說蒼雨山有一股規模不大的土匪。
那個當家人很可能是孟芝的舊故項正,兩年前正大當家帶着一摞財寶上山,招兵買馬搞起了山寨,專門截殺途徑商賈。
“就項正一事,我會秉公處理的。”
言不周也算變相給出承諾,而她沒有直接刺探,開口問了孟芝的第二個問題。“說吧,布震在哪裏?”
孟芝卻仰天狂笑起來,笑聲中催動了所有的力量,她不沒本事傷人逃走,卻還能孤注一擲自殺于此。
“哈哈哈,沒有布震,我就不能報仇。是他幫了我,再造之恩,此生難償。記住,我和他們不一樣,做鬼也絕對不會出賣恩人!”
此話話音未落,洞簫就砰的爆裂開來,碎得再也拼湊不起。
言不周即刻伸手一撈,卻是遲了一步,什麽都沒能再撈到,只餘陰氣飄散開去。
屋內,靜寂無聲了半晌。
琴凝終是穩定了情緒,擦幹眼淚沒有再看洞簫碎片,而走到言不周身邊擔憂地說,“言大人,剛才那一聲巨響,你的耳朵沒事吧?”
言不周也擡起了頭,對上琴凝一副在看護花使者的神色她笑着反問,“難道,我看起來很像舍己為人的模樣?”
琴凝想也不想重重點頭,卻只換得言不周堅決地搖了搖頭。
“我沒那麽傻。先确定傷不到自己,才會幫一幫他人。”
言不周說着揮一揮手就朝門口去了,沒有再留下關心琴凝。她可不敢多招桃花,避着些可能因救命之恩而被人以身相許的事情發生。
“讓人把地上掃幹淨吧,照一般垃圾處理就行。這裏已經沒事了。”
是嗎?
琴凝并不信這一回答,卻也笑着搖了搖頭。
孟芝有一點說錯了,不是美人就一定被偏愛的。
琴凝深知人最怕的就是迷失自己。一如她剛剛被洞簫誘惑,差點将自己推入險境。可好在她不會被一時錯生的感激所迷惑,将後半生的感情搭進去。
子夜,蒼雨山。
兩年來,項刀疤所拉起的一支土匪盤踞于此。官府前兩次圍剿因為對地勢的判斷有誤,都讓其逃了開去。
這支土匪特別在打一開始就拿着上等兵器,後來截殺了一些商隊,更是有不斷的錢財武裝山寨。
夜色裏,山寨衆人卻沒發現有一道身影從其屋頂上掠奪,那是将整個山寨的地形裏裏外外摸清楚了。
展昭借着夜色掩住身形,将山寨的守備分布都一一詳細地記錄下來。
山腳下,圍剿土匪的軍隊已經再度集結,而他也沒想到查着孟芝舊事,居然會查到山寨的頭上。
從宣州到興旺鎮沿途一路查,終是查到兩年半前有過一對少年少女借宿過。少女的相貌與孟芝一樣,而再查少年的去向,項正的蹤跡是在興旺鎮附近斷了。
出乎意料的是,擴大搜查範圍,發現蒼雨山半年前來了一批有錢的土匪。帶頭大哥诨名項刀疤,本名就是項正。
此次,展昭與軍隊聯手合作,由他負責探查清山寨土匪武裝情況,必是讓第三次圍剿一舉成功。
踩點很順利。根據踩點得來的地圖所示,又總結了兩次失敗的經驗,軍隊第三次上山靜悄悄地包抄也很順利。
當山寨有人發出叫喊聲,對于這些土匪來說為時已晚。
三側進出口都闖入了圍剿士兵,圍剿軍幾近是勢如破竹,一打一個準挑了山寨最重要的幾個防守點。
項正還在床上左擁右抱,聽得外頭金戈作響聲,猛然驚覺前兩次成功避過了圍剿,此次居然被人不動聲色地打上門來了。
他跳起來剛要去取兵器,這就聽得房間的窗戶被從外‘哐’地踹開了。
下一刻,一柄長劍直接橫在了項正的脖子之側。
劍尖滴着血,這會還不是項正的血,但如果他亂動作,那就不好說了。
展昭只先問了項正一個問題,“你盜走孟芝的嫁妝,就為弄這麽一個殺人劫財的山寨?”
圍剿之前,展昭已經查了項正過往。
了解到項正曾經是孟家酒坊的夥計,想來他與孟芝是年少相識。這也不難解釋為何孟芝冒着大風險與他一起私奔了。
結果,孟芝被抓回葛家死了,項正卻是過了兩年酒/池/肉/林的日子。
項正僵着身體不敢動,深怕脖子上的劍抖一抖。當下,他看着面生的展昭,也反應過來,這會有人查孟芝查到了他頭上。
必是圍剿軍與眼前出劍如電的高手聯手了,山寨被摸了個清楚,這才會今夜一下被攻破。
“原來是那個醜八怪帶來的晦氣!”項正忿忿啐了一口,只覺脖子上的劍貼得更近皮膚了,他索性也破罐子破摔了。
“我說的是實話,孟芝長得本就非常一般。牡丹花下死做鬼才風流,她哪裏值得我賭命,我不想被葛家追殺!
盜了她的嫁妝,我就是想過些快活日子。這兩年多好,葛家人意外都死了,這山寨裏的日子快活賽神仙。”
這一會,圍剿士兵推門入內了,是将鐵鎖铐住了項正。
展昭看着被押走的項正,淡淡補問一句,“項正,你不後悔嗎?年少相識,孟家家變之後,孟芝唯一能信任的人只有你了吧?這麽做,你于心何忍,害死一個信你如斯的人?”
項正的腳步頓了頓,似乎有那麽一瞬悔意,卻只搖了搖頭。
“小時候沒見過世面,才會以為自己能做英雄。後來才知道做苦力打工的日子真不好過。
當那麽一大筆錢放到我的面前,沒道理,我選孟芝不選錢。選了她,就要安安分分地隐姓埋名過日子。我不想那樣,寧願短暫地快活兩三年就好。至于良心、情分,那能夠管飽嗎?”
鏈铐踉跄聲越來越遠。
展昭看着項正被押送下山,一夜山寨破,他将劍收回了劍鞘。
遙望山月淩空,十五的月亮恐怕也說不清,世間不忘初心且善始善終的人又有幾何?
“哎呦,展大人。其他人都下山了,您怎麽就走在最後一個。”
魯浩氣喘籲籲地跑過來,前前後後圍着展昭轉了一圈,沒給展昭片刻繼續多思多慮的機會。
“快快,和我去馬車上。我得确保您的左肩沒有舊傷複發。出門前,我向言大人離了軍令狀,必定會照看好您。您可別為難我了,成不成?”
“成,必須成。”展昭無奈地點頭。出發前他保證過會注意傷勢,只要說到做到,回頭就能解禁不再全面忌口了。
四月初一,宣州城熱鬧如昔。
除了少數人,沒有誰知道葛孟兩家發生過什麽糾葛。人們至多也就感嘆一句,曾經在孟家做過夥計的項正竟是落草為寇。
昨天,項正被判刑問斬了。聯系前些天,琴凝小姐懸賞孟家舊事,人們都腦補了那恐怕就是為了調查土匪的事情。
山寨被一鍋端了,那麽一切就恢複正常了。
客棧小院。
言不周沒有繼續住在望琴樓,在孟芝魂飛魄散後,她就入住客棧等展昭回宣州了。
這會,她卻坐在書桌邊,看向窗外發呆。墨汁滴到紙上也不自知,皆因新的《金釵怨》志怪故事不好收尾。
從丁娘子到孟芝,面對長輩之命媒妁之言,她們不逃是死,逃卻也是死。不争的,被親人踩着屍骨上位。敢争的,卻也難防等閑變卻故人心。
世事多艱,筆下的故事又該不該以喜劇收場?
“既然決定不了,就暫且別多想了。”
展昭來到言不周身後,直接抽走了她手裏的筆擱在一旁。沒讓言不周繼續為此糾結下去,将她拉了起身。“走吧,一起去一個好地方,讓你徹底忘了這些煩心事。”
“啊?”言不周疑惑着就被拉了起身,被拉着向客棧外走,“什麽好地方?你怎麽都不事前打個招呼?”
“必須事前打招呼嗎?那想給驚喜怎麽辦?放心,我又不會賣了你。”
展昭示意言不周上馬車,這就讓魯浩向西城門方向走,他們趕在黃昏前出城。
驚喜?有什麽驚喜能讓人忘了一切煩惱?
言不周不明所以地看着馬車出了城,從官道拐入了鄉野小道,最終在一戶農家門前停了下來。
門扉半開着,裏面傳出了一陣陣香氣。
霎時間,言不周瞪大了眼睛。這種久違了的牛肉湯香氣,她自打來了大宋就沒再聞到過。
如果說汴京想吃羊要花大把銀子,起碼花錢還有的吃羊肉。
然而,牛肉就不一樣了。朝廷嚴禁屠宰牛,一旦被發現可能要坐牢,只因牛是用來耕地的。至于不耕地的牛,這年頭沒有此類牛群的養殖。
因此,想要吃牛,而且是吃到健康牛肉。牛老了病死自是不行,只得等牛突發意外。
比如說耕田不看路撞了,意外亡故,牛本身卻很健康,這就在縣衙登記好,才能偶爾吃一頓牛肉。
“昭昭,你怎麽找到的?”言不周一臉興奮地看向展昭。“你知道我肖想牛肉很久啊?”
這個驚喜來得太突然了,言不周卻是再滿意不過。
古人誠不欺她,沒什麽煩惱是一頓美食解決不了,有的話就多吃幾頓。
展昭也笑着起來,難得見言不周如此喜形于色。“你說過的話,我都記着。包括那句‘有羊無牛,終是遺憾。’這半個月,我和孫隊長一起去剿匪,今天淩晨他家牛意外撞樹死了,這就請大夥來包餐一頓。我厚着臉皮帶你來蹭飯了。”
還真是大夥一起吃。
圓桌席上已經坐着七八個人,柳永與男裝打扮的琴凝早也到了。孫隊長是琴凝的粉絲,柳永是捎帶來蹭好吃的,和言不周被展昭帶來差不多。
孫隊長見人到齊了,哈哈一笑,“今天敞開肚子吃!一頭牛,十個人都不一定吃得完。我搞了幾道牛肉炒菜,還有的片好了直接鍋子裏涮牛肉。別搞什麽斯文講究。記着了,快手有,慢手無啊!”
一桌十人,相互之間并不都熟識。
不過,孫隊長很會炒熱氣氛,三杯兩盞淡酒下肚,大夥就都放開了矜持,誰也不謙讓地筷子不停入鍋了。
爐火煨着鍋子,高湯的熱氣騰騰冒出。
與鍋裏的白蘿蔔、南姜、綠色蔬菜一起吃,更是不覺得大口吃肉會膩着了,反而更襯出了新鮮牛肉的香嫩多汁。
這一刻,食客們鼻頭唇齒間,全都是鮮甜香味。
展昭适時放下了手裏的筷子,是記得醫囑暫且還不能多食。
他剛一側身,發現言不周徹底沉浸到牛肉世界裏。那一本滿足的神色和年半月吃烤雞吃撐時有七成相似,連鼻尖沾了醬汁也毫不在意。
展昭盯着那一塊醬汁好半晌,又環視了一圈,在水霧熱氣模糊中,大家都在埋頭苦吃。他終是低聲喚到,“阿言……”
“恩?”言不周下意識轉過頭,幹什麽三個字尚未出口,只見展昭趁此機會拿着手帕碰到她的鼻尖。輕輕一拭,把醬汁擦幹淨了。
展昭笑着晃了晃手帕,白色上的一抹褐色尤為明顯。“小饞貓,嘴角還有。現在擦,還是等一會?”
不等言不周說什麽,對過的柳永好像聽到有人說話擡起頭。
言不周只見殘影掠過,手裏多了一塊帕子,而展昭已經又拿起筷子,若無其事地去夾菜了。
誰說這是一只呆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