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一只掉血貓
錢多的死,坐實了旺竹花火鋪的假爆竹問題。
煙花爆竹的制作與銷售需要朝廷特發的許可證。紀家從十年前就拿到了兩證,這些年承包了江南一成的煙火爆竹,是多家爆竹店的供貨商。
元月初五的兩次爆炸會不會僅是一個開端?
小紀東家直接被帶到了衙門,府衙更是連夜發出緊急通知,但凡買的是紀家的爆竹都別放了。
在查清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錯前,紀家的爆竹煙火被打上了高危的标簽,什麽時候能揭下來還不好說。
“好消息是直到目前為止,蘇杭一帶沒有在發生炸傷案。”
元月初七入夜,展昭從紀家工坊回來,其中大半的爆竹制作情況已經調查清楚。
“他家分兩處制造爆竹煙火,賣給蘇杭經銷商的那些在松江縣西郊制作。那裏用的還是老紀當家所雇傭的一套人手,衙門徹查了所有庫房成品,全部都沒有纰漏。”
有問題的是對松江縣銷售的這一批。
旺竹花火鋪自産自銷的這些在北郊制作,正是紀家最初發跡時的小作坊,這裏被小紀東家交給了錢多管理。
大半年前,錢多接管此處就陸續辭退了一批老夥計,如今東郊爆竹工坊的管理非常混亂。
僅從倉庫煙花的存放來看,能維持到現在沒發生走火爆炸事故,實在是紀家祖上燒高香保佑了。
“蘇杭沒人受傷就好嘛?初五那晚上,有十二戶人家發生了假爆竹炸裂。”
雖然白玉堂不認識這些倒黴的人家,但他又如何壓制怒意。那些人原本是在過新年迎財神,誰想到會迎來了無常索命。
“至今,連帶錢家六人在內,松江縣裏已經死了四十九人。”
大過年的,四十九人枉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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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怕府衙發下了禁放令,但一天不揪出故意将爆竹改造成火//藥的那人,随時就可能引爆另一場惡/性/爆/炸事/件。
眼下,小紀東家完全不了解東郊爆竹廠的情況,其混亂的管理讓人難以迅速确定到底是哪一個環節出了問題。好像誰都能随随便便接觸到庫存的爆竹。
改造爆竹,最重要的制作火藥的技術。
被錢多辭退的那批有技術老夥計先被納入調查範圍。
在衙門人手緊缺之際,言不周也加入了分頭調查的小隊。這些天她在松江府周邊來回轉悠,順着名單上的老師傅一個個查過來。
随着名單越查越短,越來越多的人被排除了嫌疑。若非她很肯定爆竹工坊、炸掉的假爆竹沒有鬼怪的氣息殘留,真要懷疑是不是有妖魔鬼怪以妖術制造出了那些問題爆竹。
“爆竹爆炸?”
花老頭聽得言不周的來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他是紀家爆竹工坊的元老,兩年前就退休不做了。
“從我在北郊工坊做活起,紀老當家規矩甚嚴,沒有發生過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發生硝石的比例出錯。”
寧可多走,不可錯過。
言不周走訪了花老頭,眼下值得注意的是花老頭古怪的停頓。“這些年沒出過事,那就表示更早之前有事了。難道是紀家發跡之前?”
花老頭猶猶豫豫了半天,終于吐露了一段老紀當家發跡史。
紀家能把煙火爆竹生意做大,那就勢必離不開兩個字——技術。
新式爆竹、絢麗煙花等等,這些全都需要有秘方在手,老紀被傳為白手起家,剛開始他卻沒什麽制造爆竹的能耐。
“老紀當家有一個表妹,汪娘子父母雙亡後,從外地來找老紀當家履行婚約。二十年前,老紀已經成親了,此事也就作罷。
老紀承諾給汪娘子尋一門靠譜的親事,讓她放心留在松江縣住下,兩人當做親兄妹相處。後來,他們就一起開始着手煙花生意。”
汪娘子的喜好與大多女子不同,喜歡擺弄硝石、硫磺等物,正是她研制出了旺竹花火鋪的初代爆竹煙火配方。
研制兩字說來輕松,實則用了三年多時間。
“我沒見過汪娘子,但聽老夥計們談起過她。那三年,汪娘子是真辛苦,一直呆在郊外弄配方,不少人見她都瘦了一大圈。
可惜,汪娘子沒有享福的命,等旺竹花火鋪的小有名氣時,她卻是病入膏肓了。原本清秀的模樣成了骷髅身,不多時就去了。”
花老頭絮叨着切入正題,“據說汪娘子的重病源于一場爆炸。我所知不多,好像是調配木炭的分量出錯,炸傷了背部。傷勢反反複複不見好,拖了半年就過世了。”
‘旺竹的店名,其實本該是汪鑄,汪是汪娘子的姓,鑄是老紀當家的名。’
該因這一句,言不周臨走前特意詢問了汪娘子的墓地在何處,被告之她竟然留下了與火長眠的遺言。
汪娘子死後火葬,未婚無子,她的一切都給了表哥紀鑄一家。
此後十幾年,紀家的爆竹煙花生意越做越大。
花老頭說老紀當家也許一直将汪娘子的死亡銘記于心,才會那麽注意爆竹煙火的制作規程,此後也就再無意外發生。
言不周卻關注另一點,汪娘子死後,紀家煙火鋪子的新式産品由誰來研發?
“花老爺子說紀鑄親自接手了研發新煙火。十多年來,紀鑄時常會去北郊工坊三裏外的竹林,那裏原本是汪娘子的實驗地。直到一年半前,紀鑄被查出火氣入肺,身體每況愈下才不再繼續,那裏也就被拆幹淨了。”
所謂火氣入肺,言不周的理解是長期接觸煙花爆竹等物,難以避免有了肺塵之類毛病。
白錦堂也從江南商行朋友處打探了一番紀家。
小紀當家将生意重頭轉移到絲綢行業,這并不是他本人的意思,實則是紀鑄病發後就開始着手安排。
“我和老紀見過幾面,像他這樣的生意人,在江南并不多見。”
白錦堂說的是紀鑄不近女色,未發家前自是沒有納過小妾,發家之後也一如當年。
坊間都說紀鑄與發妻元鹣鲽情深。
十年前,紀鑄的妻子先一步離開人世,打哪以後他不僅沒有續娶,更是從未踏入過青樓楚館。他過得何止是清心寡欲,對唯一的兒子更是百般寵愛,這就難免嬌慣了小紀。
不過,小紀當家和他爹完全不一樣。
至今沒有娶妻,卻已經納了八房小妾,但凡愛護女兒的好人家,早就把他列為拒絕往來戶了。
“紀家,挺有意思的。”
言不周在了解了旺竹花火鋪的歷史後,總有一種說不上的感覺。
表哥與表妹的故事是話本歷來最愛的選材之一。
汪娘子與紀鑄原本有口頭婚約,紀鑄卻先一步成親了,汪娘子非但不責怪還幫助其創業。
旺竹,汪鑄。
取這種諧音命名店鋪,紀鑄的發妻又是什麽感覺?
眼瞅着創業渡過艱難期,加一把力要沖向拓展期,創始人之一嘎嘣死了。在這個入土為安的年代,汪娘子很新潮地選擇了火葬,讓後來人想要驗屍也驗不成。
汪娘子死後六年,紀鑄的發妻也死了。
世人往往健忘,鮮少有人還記得汪娘子,這都說紀鑄愛妻情深。
屋外,白玉堂的一句呼喊打斷了談話。“言先生,快出來。你家狗拉火了!”
卻說一炷香之前。
白玉堂途徑後廚想要找點吃的,這幾天為查從錢多手裏偷賣出去的爆竹去向,他快要跑斷腿了。
這前腳踏入廚房,從竈臺底下就竄出來一坨黑糊糊,向他腳邊竄了來。定睛一看,可不正是展昭帶來的小黑炭。
這只狗崽的牙口真好,居然咬斷了牽引繩,趁人不備偷偷溜到廚房來了。
白玉堂退了幾步,不想讓小黑炭把的柴灰抖到他腿上,偏偏被狗子緊盯住了。
小黑炭居然放棄了覓食,把尾巴搖成了槳輪,一個勁地圍着白玉堂轉圈圈。
“果然是傻貓養傻狗,你盯着我做什麽?”
白玉堂朝右小黑炭也朝右,他邁出左腳小黑炭也向左,一時間狗子對他還真表現得難舍難分。
“小黑炭,你的兩個主人都在忙,我也忙得該好些天沒吃一口好的。別跟着我了,讓我過去弄口面條,給你炒一盤雞蛋,怎麽樣?”
“汪!”小黑炭叫了一聲,似是聽懂白玉堂的話,退到一邊端正坐好靜待炒雞蛋。
一人一狗,廚房共進下午茶。
白玉堂吃飽不想動,卻是被小黑炭不斷拱着小腿,這意思像是要他帶着去遛狗。
“你怎麽吃了就要玩,就不能好好歇一會?”
白玉堂不免補問一句,“都說物似主人型,難道傻貓的本性也和你一樣?”
白玉堂嘴上這樣說,但被一只狗崽蹭來蹭去,他還是認命地去遛狗了。
萬萬沒有想到,小黑炭走到一半開始轉圈圈,後腿一蹲,拉出的不狗糞,居然是一團火焰。
言不周聞言跑出了花廳,就見離地一寸的火焰漸漸熄滅。
小黑炭有些不知所措地朝尾巴方向看,似乎知道剛才從它身體裏拉出不尋常的東西。
“你去廚房是要偷火吃吧?”
言不周覺得小黑炭沒吃飽正常食物的可能性不大。哪怕她這幾天在忙,但也有關注狗子的夥食情況。
當下想起馮黃說過禍鬥會以火為食,如同小黑炭這種小奶狗某天會覺醒此類的進食需求。食譜不局限于火,還有與之相關的易燃物。
如此說來,小黑炭盯上白玉堂并非偶然。白玉堂前幾天差點被炸,可能是從那時起,小奶狗就認準了白五爺身上沾了濃郁的火/藥味。
言不周心念一動,怎麽早沒想到可以借由小黑炭幫忙,加快速度去找出爆竹炸裂案的隐患。
“小黑炭,你能聞出火/藥味吧?那麽能嗅出誰身上的最重嗎?”
小黑炭歪了歪狗頭,随即邁出短腿,朝着白玉堂的鞋面撲了了過去。
白錦堂見狀,腦中蹦出四個字
——狗拿耗子,這場面不能更加形象了。
言不周掩住笑意,彎腰向小黑炭招招手,這奶狗還緊抱白玉堂不肯放了。
她只得一臉無奈地建議,“白五爺,不如你帶着小黑炭去松江縣裏多轉轉,争取在正月十五前查到假爆竹制造者。哪怕找不到,小黑炭也能嗅出更多被隐藏的問題爆竹。”
盡管假爆竹的制作過程尚不清晰,但是從旺竹花火鋪賣出的貨物去向已經大致明确了。
衙門已經将其一一查清是否摻假,難查是錢多私扣偷賣的那些貨物。
展昭原本想從錢家搜出賬本,誰想錢多貪得很無賴,沒有留下清晰的白紙黑字記錄。語焉不詳的,搞得像密碼本一樣,非要人費力氣四處跑核實。
唯一清楚錢多貪污內情的是他婆娘。
很不幸,錢家假爆竹炸的那一夜,四位重傷者裏就有錢多婆娘,那四人在初五正午都沒熬過去死了。
初五事發,松江府全力撲在爆竹爆炸案上。
這幾天已經盡力通知周邊府縣可能的隐患,但是萬一錢多偷賣的爆竹賣得夠遠呢?
正月十五,各大州縣都有元宵節放煙火放爆竹的習俗。
還有五天,真不是所有人都會乖乖遵循禁放令。
何況錢多偷賣的爆竹沒标注紀家生産,買家認為那些不是問題爆竹,根本察覺不到危險的可能性也很大。
白玉堂帶着小黑炭加緊巡街,能查出一點就是一點也好。
那頭,展昭順着錢多含糊不清的賬本記錄,在幾天裏大致摸出了錢多的記賬規律。
他已經從江南來到了江西信州。如果判斷無誤,陳勉就是為錢多銷貨的一個大下家。
正月十二,陳勉還不在家裏呆着,他去了信州知州家上拜年。兩者正有些沾親帶故的聯系,也讓陳勉的生意能越做越好。
展昭也顧不上天色已經黑了,徑直趕向知州家。當下,是一分時間都不能浪費,遲一步說不定就又要炸一場。
知州家後門。
兩華服男孩悄悄跑到街角,正是七八歲狗都嫌的年紀。
一人從懷裏拿出了藏着的兩根爆竹,“都說我們還不小,不能單獨放炮。還不是讓我偷拿了兩根出來。大哥,我們誰先來。”
高個子直接掏出火折子,“阿弟,你把爆竹放地上。我先來。”
展昭問清知府家所在,穿過小巷快到後門位置,就見不遠處兩小孩要放爆竹。出于一種行走江湖多年的直覺,他本能地感到不妥。
眼見引線已被點燃,展昭脫口而出‘快跑’兩字,他卻不退反進。
皆因下一刻,這根爆竹似沒有像普通爆竹朝天竄去爆開,而是堪堪飛起半丈就炸裂了。
“砰!砰!砰——”
一根爆竹發出了三下炸裂聲,這哪是爆竹,分明就是火雷。
兩個小孩被提着衣領,雙腳一落地就吓傻了。
愣愣地回頭看,只見兩丈開外冒着一團黑煙。他們沒有受傷,不僅僅是因為幸運。
“血,血的味道。”
陳大郎先反應過來,只見護着兩人的展昭臉色驟然煞白。
從正面看展昭沒有受傷,但是陳二郎一側頭,展昭的紅衣分不清到底何處是衣服本色的紅,何處又是血色的紅。
“大俠,你別死啊。我發誓,再也不玩爆竹了。”
陳二郎扯開嗓子向知州府跑去,“爹,快來啊,救命恩人不行啦——”
與此同時。
言不周慢一步也來到了信州府,是追着汪娘子一線而來。
如今的信州知州陳銘,當年正是松江縣令,在他的任期裏旺竹花火鋪始創。
言不周有種感覺,汪娘子會是一個突破口。雖然她已經故去,但與這會出現的假爆竹制造者必有關聯。
誰想剛到知州家門口,卻當頭被扔了一道驚雷。
這裏聚集了不少人議論紛紛,展大人為救知州的兩位小郎君不被炸傷,他擋了那一下已經不省人事了。這會正在知州府緊急搶救中。
“你是誰?哎,別往裏面闖!”
幾位門侍攔都來不及問清,他們對上黑鬥篷美人,仿佛是螳臂當車一樣,根本攔不住人就讓其沖入了知州府。
言不周沉着臉看向其中一人,“快帶路,我找展昭。”
“好好,您請,您請。”
被點名的那人只覺瞬間被泰山壓頂了,完全升不起任何反駁的念頭,雙腿打着哆嗦就朝府裏小跑起來。
三繞五繞,終是來到一處客堂。
門口站着兩個惶恐不安的男孩。裏面傳來了老大夫的說話聲。
言不周看到半開的門,她竟是腳下一頓,升起了一絲惶恐。
只聽大夫說到,“這樣的炸傷,老夫行醫多年還是第二次看見。上回是十七年前,在松江有一位懷孕三個月的孕婦,半個背被炸傷了。
她的情況比你更嚴重,當時是撐過去了,連孩子都保住了。就是不知後來如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