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上天入地無可挽回
溫小石一早就被接到宮裏和小皇帝玩,還未到午時,兩個小孩子又被太後帶回了丞相府。
相府比往常安靜,鄭初妍臉色蒼白地看着守在溫玉章床前的老太醫。
“怎麽樣?”
太醫躊躇半響,反複把脈,最終還是拱手長揖,宣告:“溫相薨。”
空垌坐在角落的椅子上,抱着拂塵入定一般不言不語。
鄭初妍怔怔落下淚來,喃喃道:“怎麽會……”
正是兵荒馬亂之時,衆人忽然聽見一陣電閃雷鳴,辟芷裹挾着寒風落在溫玉章床前,他緊緊抿着唇,目光猶如寒星定定地看着床上彷佛安睡着的人。
“你小聲一點,”正往床上爬的溫小石不滿地去推辟芷:“爹爹睡着了,你不要吵醒了阿爹。”
“溫大人死了。”
宮裏的孩子對于生死比溫小石敏感清楚的多,小皇帝去拉溫小石,溫小石氣鼓鼓地甩開他的手,“呸,你爹才死了。”
小皇帝紅着臉大聲道:“你大膽!”
“你放肆!”溫小石梗着脖子氣勢一點不輸。
沒人顧得上兩個小孩子的争吵,所有人都在看辟芷,辟芷緩緩俯身在溫玉章的眉心化了一個符,那符微微一閃就徹底消失,辟芷的手指猛然一抖,再次畫下一模一樣的符,符咒再次消失。
他不死心,畫的越來越快,冰涼的手指摩擦着溫玉章的額頭,像是彼此都有了溫度。
直到空垌看不過去,出聲道:“別畫生咒了,沒用的,若不是你下的禁制,溫大人此刻已入了忘川。現在只留下一魂一魄,也不過是早晚的事。”
魂入忘川,魄進輪回,此後,天地間再也沒有溫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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辟芷緊緊攥着手指,似乎這樣就能留住溫玉章剩下的魂魄,良久,他低聲問道:“玉章的病到底怎麽回事?”
鄭初妍緩緩道:“五年前你走之後,我以死相逼,想要我父親救溫大人,我父親沒理我。後來溫大人突然遞信給我要見我父親,我不知道溫大人為什麽改了主意,也不清楚他們達成了什麽協議,總之,溫大人被偷偷救了出來。”
因為他告訴玉章已經懷了小蛇,慨然赴死不代表他能狠心讓骨肉至親陪葬。辟芷回想起溫玉章對于再次懷孕的抵觸,怕是知道自己時日無多,不想再體會一次同樣的痛苦。
“但是救出來的時候溫大人已經被賜過毒藥,雖然太子及時送來了解藥,但也傷了身體根本,再加上……”鄭初妍停頓片刻,換了只有辟芷聽得懂的話說:“因為小石的緣故,溫大人的身體已經很差了。”
“但是我一直以為溫大人的身體可以多撐幾年,”太後的聲音忽然淩厲起來,盯着老太醫,“溫大人的病一直都是太醫在看。為什麽好端端的就去了?!”
“太後恕罪!此時與老臣無關啊。”太醫跪下為自己辯解道:“溫大人撐了四年,到此時本就已經油盡燈枯,藥石枉然。”
“為防丞相突然去世引起朝廷大亂,溫大人讓我開了提神藥,耗盡心血再拖三個月。可後來溫大人誤食蛇血,耗損太過,九十天就只剩三十天。”
他顯然被問過樰蝽花,又補充道:“就算有樰蝽花,也不過延上兩月陽壽,而且這兩個月溫大人會迅速衰老,救不回命。”
鄭初妍震驚道:“此事哀家怎麽不知?”
“溫大人本來是要告訴太後的,後來不知為何,又改了主意。”
辟芷若不回來,三個月後,就真的再也見不到溫玉章了。可他回來,卻讓溫玉章喝了他的血,耗盡最後的精氣不足一月而亡。辟芷這才想通重逢那日,溫玉章的那句含義複雜的“你怎麽才回來”。
他自認為修煉千年,雖不能化龍成仙,可也初窺天道,此時終于有了畏懼,命運嚴絲合縫,因果在溫玉章吃下珠果的那刻已經注定——不,或許更早,在他動了化龍的心思的那一刻。
辟芷紅着眼睛聽他們說話,想溫玉章機關算盡,為的就只是瞞着他一個。不對,還有一件事,辟芷回頭冷冷地望着空垌:“你那日特意提起樰蝽花,為的是讓我離開帝都,若不是你,若不是你玉章也不會……”
“我不來,溫大人本也撐不了太久,至于诓你離開,更和我一點關系都沒有。”
“溫大人三個月前給我帶來一封信,讓我來帝都一趟,在他死後帶溫小石去找你。後來我來了,溫大人又改了主意,讓我把你騙離京城,等他再入輪回,你上天入地無可挽回,再告訴你。”
上次辟芷離開的時候曾經說過,逆轉陰陽的後果就算是他也承擔不起。溫玉章再三确認過大蛇還沒有化龍,不懂感情自然不會費心救他,可後來辟芷種種行為,又讓溫玉章猶疑起來,索性把事情做絕,好讓他沒有機會承擔逆轉生死的後果。
如此,辟芷睡過百年,自然就忘了他。
上天入地無可挽回,辟芷将這一句話默默念了一遍,只覺得肝膽俱裂,幾欲發瘋。逍遙千年,終于真正嘗到愛別離求不得的滋味,竟不知是如此痛。
痛到極致,扒皮抽骨也抵不過這萬一之痛,辟芷牢牢盯着溫玉章的面容,咬牙切齒地嘶吼:“溫玉章,你怎麽敢!”
“你怎麽敢——”
恍然間一陣龍吟,黑雲翻滾,電閃雷鳴,一道道閃電落在辟芷身上,他像是無知無覺,緊緊抱着溫玉章想要讨一個公道。
溫玉章怎麽敢讓他懂了情,又将他獨自丢下。
雷電落的越來越急,辟芷翻滾着變成了原型,黑色的巨蟒嘶吼騰躍,緩緩變換出四爪,蛇頭也抽出龍角。
他似乎是痛極,龍吟聲漸漸嘶啞,龐大的身體在雲層裏翻滾,而慢慢變化成的龍頭卻低垂着,從高處俯視溫玉章。
“我不懂你可以教我。”
“我舍不得。”
辟芷突然想到溫玉章以前和他說過的話。
早知道化龍會這麽痛——他突然有些怨怼溫玉章把他拉入凡塵中——早知道那麽痛,他寧可再無知無覺地睡千年也不化龍。
“我給你取一個吧,溫辟芷,字青歸,怎麽樣?”
青歸,情歸。
雷電加身,肝腸寸斷,辟芷恍惚地望着溫玉章,又想——算了。
七七四十九道天雷劈完,渾身鮮血的辟芷落下來,踉踉跄跄地站在溫玉章身側,忽然笑起來,“有我在,不會讓你死。”
他彎腰撿起溫玉章胸前的銀環,感覺到裏面殘留的一魂一魄也有消散的痕跡,辟芷割下自己一撮頭發和溫玉章的系在一起,打了一個同心結。
——暫時将他們的魂魄連在一起。
凡人嫁娶之時夫妻結發,就是許下生生同寝死同穴的誓言。當初溫玉章嫁給他時婚禮倉促,如今倒是一同補上了。
溫小石滿臉淚水地躺在溫玉章身側,緊緊抱着溫玉章的手臂,沒人哄的住他,只好讓他呆在溫玉章懷裏。
辟芷伸手在溫小石的眉心輕輕一點,這孩子瞬間便睡着了。
做完這一切,辟芷轉身就要走,經過空垌道長的時候停下來道:“看好玉章的魂魄,我回來時要是少了一丁點,咱們新賬舊賬一起算。”
空垌明顯還停留在親眼看見辟芷化龍的震驚裏,聞言緩緩回過神,“你要做什麽?”
“以前又不是沒有起死回生的先例。”
辟芷徑直往外走,空垌拉着:“你瘋了!溫大人之所以騙你離京就是怕你這樣,擾亂陰陽的後果你承擔不起——你說的那個先例現在還在塔底壓着。”
“哦,那就試試。”
空垌牢牢拉着他的袖子,苦口婆心地勸:“再過百十年,溫大人輪回歸來,你再找他的轉世不也一樣。”
辟芷一愣,轉身面無表情地彈開空垌的手指:“那不是他。”
空垌道長心驚膽顫地在溫玉章旁邊守着,太後帶着小皇帝先回宮了,老太醫也已經離開。大半日過去,道長眼看辟芷還沒有回來,想着蓬萊仙山哪那麽好闖,辟芷進不去也許就放棄了。
正尋思着怎麽哄溫小石,空垌忽然聽到外面有什麽聲音,一轉身就看見了辟芷,辟芷身後的雲層裏隐約還有仙人施法的痕跡。
辟芷将仙草和樰蝽花一起遞給他:“仙草救命,樰蝽治毒,你會用嗎?”
空垌點頭,還是接了過來。
辟芷轉身出去守在門外,空垌聽着外面鬥法的聲音,定下心給溫玉章用藥,仙草剛服下,其他的魂魄有留在銀環上的一魂一魄指引,迅速聚攏回到溫玉章的身體中。
不多時,溫玉章漸漸有了呼吸。
門外鬥法的聲音停了,空垌打開門,正看見辟芷跪在地上,指天起誓。
“弟子自知罪大惡極,願束手就擒。然聞天柱不穩,五十年後将崩于洞庭,唯有真龍可替,今弟子發願,天柱崩後以己身扛之,贖今日過。”
一襲黑衣的辟芷一字一頓道:“除非魂滅身損,否則不離洞庭。”
辟芷的話剛說完,一道金光落在他身上,說明天道已經同意他的誓言,蓬萊仙境的仙人們也便散了。
都瘋了。
空垌道長搖頭嘆息,回去接着給溫玉章治毒,有仙草補足溫玉章的心血,其他的就簡單多了。
溫小石睡了許久終于醒過來,眼角還挂着淚珠,想是夢裏又哭了一場。
辟芷想起溫玉章,對小石莫名有些心軟,讓侍女帶他去吃飯,溫小石不走,哭着要溫玉章,辟芷用袖子給他擦眼淚。
“噓——別吵你爹爹睡覺。”
溫小石呆呆地看着他,辟芷拉着他的小手去摸溫玉章起伏的胸膛,低聲道:“你看,爹爹睡着了,你去用飯,等你阿爹醒了,讓因荷姐姐帶你過來好不好?”
“好。”溫小石含着眼淚點頭,乖乖讓因荷牽着離開了。
等溫小石離開,辟芷就坐在一旁看着溫玉章。
空垌道長本來也準備悄悄地溜了,走之前還是不忍心,提醒辟芷:“溫大人要兩三日才能醒,你先去歇一歇吧,至少換件衣服。”
辟芷的黑衣上都是血跡。
他像是根本沒有聽見道長的話,眼睛不眨一下地盯着溫玉章,手掌依然在溫玉章的胸膛上貼着,似乎這樣才能安心。
空垌道長甩着拂塵自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