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斐川對聞羽的記憶還停留在他出萬花谷之前,斐川記憶中的師叔是翩然風雅的墨衫君子,醫武雙修,身法似花間游龍不沾片葉,草木醫藥爛熟于心信手捏來,他俊秀出挑,身形瘦高,墨發散在背後總也不用發飾束起,長衫随随便便的往身上一搭,不按套裝區分,随手撿起什幺就穿什幺,經常是披着破軍衫卻踩着燭天套的短靴。
聞羽比楚戈和斐川早三年步入江湖,他先投浩氣盟,半年之後叛出武王城又去了昆侖冰原,靠骰子牌九贏遍了西昆侖高地的守衛和将領,後又經霸圖擔保而入職凜風堡,又過半年便已在惡人谷中有了獨屬自己的別院。
聞羽的性格遠不如他外表那般謙謙君子,他随性釋然,眼界高膽子大,想做的事情冒天下之大不韪也敢做,不想做的事情,即便是涉及到了為人道義他也不會去做。
他自小就知道聞徵心悅于他,他們是青梅竹馬的情誼,他甚至為了聞徵的天盲而放棄了出師出之後出谷游歷的機會,他陪着聞徵把斐川帶大,斐川十二歲那年學會做簡單的飯菜,能應對最基本的傷病,算是可以勉強照顧好聞徵的起居,聞羽在那時才請命出谷,他和聞徵都是極為通透的人,他對聞徵只有師兄弟間的同門情誼,斷不可能因為聞徵的殘疾心生憐憫,而且這一點也恰恰是聞徵最讨厭的。
他們就此別過再未相見,聞羽自問天不怕地不怕,可他當真是沒敢在這幾年再回一趟萬花谷,他能想象到聽說了江湖事的聞徵會怎幺揪着他的耳朵罵他铤而走險不學好,聞徵性子沉靜安穩膽子小,平生夙願就是想看他和斐川安穩度日,而聞羽偏偏性子古怪,寧可為了心中所願踏過烈火走過刀尖,只為尋得鮮活又熱切的刺激。
聞羽玲珑心思天機算,斐川那點小心思在他眼裏早就是一張白紙黑字,尹遒不及靳嵘手握兵權,但好歹也是有幾分勢力的人,斐川躲在戰戈裏只肯跟他書信聯系,他知道自己的小師侄一直埋怨自己不肯同聞徵結發為好,也知道楚戈那點可憐又可笑的念頭,他曾試圖把斐川收到自己身邊好生照顧着,然而一是楚戈沒做出什幺過激的舉動,二是斐川跟他實在不親,聞羽也就只能暗地裏讓人先盯着。
事情壞就壞在楚戈被人埋伏重傷的時候他也着了道,故人出手将他打傷,辦事回來的尹遒氣得發瘋,将将就奪了舊友的性命,得虧他從昏迷中醒來的還算及時,連哄帶勸的好不容易把人安撫下來,他傷沒養兩天就聽說了斐川的事,他那會捧着藥碗聽完探子的話簡直無言以對,還沒等想出來對策就被尹遒按着口對口的喂了安神的藥,等他再醒過來打算插手的時候,尹遒就親自替他走了一回。
聞羽的屋裏常年點熏香,尹遒的睡眠質量不好,安神的熏香将家具擺設都熏進味道,聞羽陪了他快四年才讓他有點起色,惡人谷的地表粗粝,沙土帶着或多或少的硫磺味,聞羽建院子的時候從谷外運了一批青石過來,冰涼的石料隔絕沙土,再鋪絨毯阻隔石料的涼意,深紅色的絨毯纖柔質軟,無論是赤腳踩上還是做些更荒唐的事情都極為方便。
斐川耳尖發紅,他有些尴尬的低頭盯着自己的腳面看,他也算是被靳嵘裏裏外外吃幹抹淨了,聞羽身上那些斑駁的印子是什幺他再清楚不過,聞羽像是解了枷鎖一般,從前那些與常人不同的地方全都肆意展現了出來,斐川局促不安的揉了揉自己的鼻尖,根本不好意思看他半裸的胸膛。
僅論外表聞羽着實是變了,三十出頭的男人看上去平添了幾分可以用豔麗來形容的氣質,像是浴火的鳳凰,有最漂亮的身姿和羽毛,但無人敢輕易亵渎,斐川從他身上看得出情事的痕跡卻看不出情色的意味。
他給斐川倒了杯茶,披散的長發随着他擡手的動作從肩頭滑落一一歸順到身後,斐川能看到他頸上有清晰無比的齒印,正挨着他的耳根,只有極為親密的人才能留下這種痕跡,聞羽目光促狹而溫和,他将茶杯放進斐川手裏,自被他像小時候那樣抱過之後就呆頭呆腦羞紅臉的少年還是他印象裏的樣子。
在他眼裏斐川沒有長大,還是在萬花谷裏那種稚嫩可愛的樣子,但聞羽也看出了不一樣的東西,斐川更活潑更開朗了一點,若是待在楚戈身邊的斐川,怕是沒有這樣自己只身在惡人谷裏瞎逛來找他的膽子,他知曉靳嵘的為人,是那種上位者其實不該有的方正和耿直,斐川能跟這樣的人在一塊,其實也算是很好的結果了。
聞羽其實有過一個打算,當年斐川要是肯來跟着他,他大概也會把斐川引薦給靳嵘,當然不是送上床的那種引薦,而是想讓靳嵘教他寫東西,他比任何人都清楚他這個小師侄的本事,斐川是個特別難得的小孩,幾乎所有人都說他嬌嫩瘦小一無是處,就連治病也只會給小貓小狗治,可他知道,斐川是過目不忘的記性,他若想學就能輕而易舉的學會很多事情。
斐川喝了口茶,沒待上一會就像是凳子上長了針一樣的,聞羽托着茶杯慢慢品,斐川不開口他也不開口,還是小時候故意欺負他說不出話的那種惡劣性子,屋裏安安靜靜的沒有聲響,斐川紅夠了臉,最終還是憤憤的一跺腳,撂下杯子伸手擡頭,滿腹委屈的喊了他一聲師叔。
聞羽心滿意足的咽下茶水起身去給他拿東西,和他猜想的差不多,斐川變聲前後沒有太多差別,那種惹人憐惜的清亮還好端端的保留在他的聲線裏,他和聞徵的師父是蘇雨鸾門下,給他們起名字的時候也都以音律為名,他和聞徵還算是勉強能撫出個簡單旋律,斐川就是徹頭徹尾的五音不全,除去聲音好聽一些,再也沒有任何能跟師門沾邊的特點。
聞羽取了一個木盒來,兩尺長一尺高,木材上乘,沒什幺雕花,只有正上方留了尹遒的鷹隼标記,斐川接過之後放在膝上輕輕摩挲了一會,他摸着棱角分明的邊緣,指腹蹭過盒子正中上着機關鎖的地方,但他沒把盒子打開,只是抱着看了一會就打算直接拿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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聞羽不緊不慢的擡腳踩住了斐川的袍角,修長有力的手指捏住斐川軟乎乎的腮幫子就是一扯,硬是幫他扯出個哭唧唧的笑容才停手,木盒裏的東西很重要,聞羽無論對誰都是個守信的人,他也不管斐川臉上還有指印,轉而就用掌心開始揉搓眼前細嫩的臉蛋,直到斐川一吸鼻子癟着嘴開始跟他動手拉扯,聞羽才興致勃勃的開始跟逗小孩似的跟他鬧開。
半敞的袍子因而亂得更厲害,聞羽自後圈着斐川的細腰一個勁的咯吱他腋下的癢癢肉,斐川束好的頭發也被他扯亂了,聞羽總愛捉弄斐川,斐川從小因為身體的緣故不願被人碰,性格也日複一日的孤僻,聞羽當初就是這樣以煩到他反抗為目的天天逗他,斐川一點點被他養出了一點生氣,最後才慢慢的能接近常人一樣生活。
聞羽也不知道從哪聽說了斐川養了只狐貍,斐川被他癢得笑到肚子疼,不得不一邊伸腳跺他鞋面一邊應下改日待蓬蓬來給他看的要求。
木盒不算輕,斐川理好衣衫之後氣鼓鼓的抱起木盒轉身就走,聞羽倚着門框拉着長音一聲接一聲的喊他小斐兒,連靳嵘都沒叫過的稱呼讓斐川又想起來小時候撒謊沒練字結果被硬扯着去逍遙林招惹猿猴的情形,斐川沉住一口氣轉身回來再跟他擔保一遍一定會帶蓬蓬過來,聞羽笑得頗有深意,只沖他擺了擺手便放他走了。
斐川回去路上接連遇到了兩路巡守,他覺得有些怕就想繞開走,繞來繞去反倒把自己給繞丢了,等他順着路走過去才發已經到了三生路的路口,來往的巡守更多,這會是午後,谷裏回來過年的人都是征戰一年累得要死,這會往往是宿醉的沒醒,睡醒的接着喝,斐川怯生生的探出頭去看了看,能看見的只有持着軍械的巡守,沒有一個認識的人。
他不想開口問路,仗着膽子低頭繼續走卻不偏不倚的撞到了人,五大三粗的守衛一步未動,他自己摔了個屁股着地,盒子脫手掉到了地上,鷹隼的标記落入守衛眼裏,再加上斐川一言不發爬起來抱着盒子就直往後退,實在是太過可疑。
靳嵘帶人回谷的事情還沒完全傳開,這波守衛剛好是跟上午交接換班的,還沒收到唐了的口信,斐川是個生面孔,其實他只要張口說兩句話就不會引人懷疑,可他被湊近的守衛吓得揣揣不安的撒腿就跑,想讓人不誤會都難。
三生路另一側的地形遠比平安客棧那邊崎岖,斐川抱着盒子跌跌撞撞的往前跑,他也不知道身後人為什幺要追他,一路跑過怪石嶙峋的小路,也虧得靳嵘這些日子把他照顧的好,他體力恢複的不錯,一溜煙的還能暫時将護衛甩開一小段。
臨近獸王苑的地方時不時會有猛獸的吼聲,斐川下意識的一愣,循着耳邊稚氣未脫的吼聲往山石間一看,幾個月大的小獅子站在石頭上沖他連吼帶叫像是怪他闖進了自己的領地一樣,斐川一走神腳下就不利索,守衛一追上他就封住了他的去路。
靳嵘述職的全程都心不在焉,往年他都是直接把整理好的簡報背出來,每一仗用的物資糧草,剩下的載具,傷亡的人數都爛熟于心,他今年握得兵權更多,浩氣那頭燕琛也算是如日中天,上頭問得比往年詳細,但靳嵘總是答完一個問題就出神似的發呆想事,等到別的同袍說完一圈又輪到他的時候,他得旁邊人提醒一聲才能想起來接話。
滿屋的勢力主和首領都心照不宣,仿佛也就是故意整他,靳嵘越急着回去他們就話越多,本該一個時辰就搞定的述職硬是拖了快兩個時辰,直到黑鴉那頭差人送信請靳嵘過去,靳嵘起先還愣了一下,他跟陶寒亭本沒有什幺聯系,送信的人神情古怪,似窘迫又似忍笑,一拱手跟他說斐川在黑鴉的刑堂。
靳嵘腦子裏嗡得一聲根本沒來得及看清那人臉上絕對不能用嚴肅來形容的表情,他連個招呼都不打,徑直扔下一屋子光是名號就能止小兒夜啼的惡人,縱身躍下烈風集的高處,直接仗着輕功踩過樓閣檐角借力,直奔烈風集正門口那處刑堂。
他趕到的時候差點連心髒都停跳,守衛被他直接靠蠻力擋開,斐川抱着木盒站在刑堂正中,除去頭發散着沒了發扣和袍角沾了些灰之外沒什幺事,斐川一見他來了反倒垂着頭不理他,靳嵘快步過去想也不想的摟他入懷,上上下下摸了幾遍看他沒傷到才喘勻了一口氣。
黑鴉坐在案後揉了揉眼角,守衛堵到斐川之後就送到了這,黑鴉主刑訊那幺多年看人極準,斐川這種分明是個連撒謊都不利索的小孩,更別提偷什幺線報機要,只是斐川無論怎樣都不肯打開盒子,始終都自己緊緊抱着,而木盒上帶着尹遒的标記,斐川是靳嵘帶回來的,這點實在對不上,聞羽又素來是個懶性子,黑鴉不願與他打什幺交道,只好讓靳嵘趕緊過來。
盒子不得不打開,靳嵘跟陶寒亭欠身一禮全當賠罪,他抱着斐川在邊上找了個還算幹淨的地方坐下,斐川坐在他腿上,細瘦的手臂圈着木盒不肯撒手,從黑鴉的角度去看只能看見少年人單薄的背影,像是個不谙世事的小書生,幹幹淨淨的被靳嵘兜在懷裏好生的說些什幺。
斐川最終還是不太樂意的點了點頭,他起身走到桌案邊上,靳嵘幫他捧着木盒,機關鎖精巧,斐川卻很熟練的擺弄了兩下就把木盒打開,內裏是一個緞子包起的小盒子,小盒子上沒有機關,斐川突然擡眼看了一圈周邊的人,又仿佛記恨似的壯着膽子蹬了黑鴉一眼。
小盒子裏放的是首飾,應該是上了年頭的,金釵金耳環金手镯,純金嵌珊瑚的項鏈,外加一個白瓷嵌金的胭脂盒,純金的首飾裏側都印了一個不起眼的斐字,靳嵘端詳片刻雖然有些頭緒但也還是一頭霧水。
“聞羽…是聞羽師叔幫我找的,這些是我娘的東西,後來被山匪劫走就賣了……”斐川不等陶寒亭細看就直接把盒子一搶塞回了靳嵘的懷裏,他像個炸了毛的奶貓一樣,本想着偷偷摸摸找工匠融了做成別的給靳嵘驚喜,哪知道會生出這幺多事端,“我…我家裏拿來傳媳婦的東西,我要送給靳嵘的……”
斐川鼓着腮幫子被靳嵘帶着往回走,事情解釋清楚了黑鴉也懶得跟他們計較追究什幺,只讓他們趕緊走就算了解,鬧劇收場斐川就有點打蔫,他好不容易想給靳嵘一個驚喜卻沒了機會,他被靳嵘牽着手走出了烈風集正門口,邊上人一少了男人就直接将他打橫抱起,斐川沒精打采的抱着木盒依偎在他的懷裏,顯得極為低落。
靳嵘從斐川說出那些話之後就一直沒吭聲,他低頭吻上斐川的額頭,少年人蜷着身子被他橫抱在懷裏,因為委屈沮喪,眼角還泛了點紅,他心頭柔軟的一塌糊塗,他從前甚至都沒奢求過斐川能喜歡上他,他只希望斐川不讨厭他,不厭惡他,容許他陪在身邊,然後他可以日複一日慢慢的來。
今天的事情對他來說實在是太過驚喜了,斐川嘟嘟囔囔的幾句話差點把他的眼淚給說出來,靳嵘抱穩了斐川的身子出了正門口繞過拒馬就往右拐,走出一段路之後斐川才悶聲悶氣的問他要去哪,靳嵘神神秘秘的不作回答,一口氣将他抱到了獸王苑裏頭。
斐川看見的那只小獅子是這批幼崽裏最大的,剩下的幾只最小的還沒足月,靳嵘跟人打過招呼就帶着斐川直奔幼獸休息的地方,毛絨絨的小崽子遠遠看不出長大之後的威風,斐川最多見過貓貓狗狗,獅虎熊這種東西只在話本上見過,幼崽大都是吃飽了在睡覺,此起彼伏的小呼嚕聲撓人心坎。
斐川愣了半晌都快不會動了,靳嵘撈起一只坐在眼前啃水果的小熊放進他懷裏,熊崽歪過頭,黑溜溜的大眼睛水光融融的沖着眨一眨,靳嵘清楚的聽見斐川倒抽了一口涼氣,半秒鐘不到的功夫就沒了先前的頹廢。
他們在獸王苑待到天黑,斐川把所有的小崽子統統撸了一遍還覺得不過瘾,靳嵘跟他都沾了一身味道,回去的路上靳嵘單手拿着盒子,一手牽着他,過了平安客棧斐川才想起來跟靳嵘要熱水洗澡,要不然蓬蓬又該不理他了。
晚飯還是平安客棧送得,唐了去取晚飯的時候,整個惡人谷裏都傳開了靳嵘是斐家媳婦的說法,唐了也是看熱鬧不怕事大,他送食盒進屋,正趕上斐川剛洗過澡,正坐在凳子上讓靳嵘給他擦頭發。
蓬蓬窩在斐川腿上甩着尾巴撒嬌,唐了放下食盒啧啧兩聲誇靳嵘真賢惠,又一捏蓬蓬小耳朵佩服斐川禦妻有方,他說完就走,屋裏兩個人面面相觑了一會才弄明白他是什幺意思,斐川低頭開始一個勁的搓臉,靳嵘笑罵一聲盡管知道自己可能在江湖上都會成了別人的笑談,但他覺得倒也不錯,至少這樣一來,是個人都知道他是斐川的人了。
入夜之後吃過晚飯斐川就睡了,別院裏被褥都是提前準備好的,燈照舊是三盞,房間裏燈火明亮,斐川蜷在床裏睡得蹬了被子,寬松的亵衣往上提着,露出大片蒼白的腰背,靳嵘躺在他身邊,斐川一蹬被他就醒了。
他沒什幺睡意,他幫斐川蓋好被子就倚着床頭坐了起來,尹遒那盒子他認識,蜀中那邊做的機關盒,內裏兩層,開鎖的時候有機關,只要撥對機關就能确保露出來的是上層還是下層,他真的不是疑心斐川,只是聞羽和尹遒都不是什幺尋常人,他當真不知道斐川跟聞羽居然還有師門關系。
靳嵘做慣了上位者,他必須留有心眼,斐川睡得很熟,時不時的就往他身邊蜷,兩只手緊緊的抓着他的衣擺唯恐他消失不見,靳嵘等到子夜最終是輕手輕腳的下了床,他拿着放在桌子上的盒子去了書房,他實在是擔心聞羽會利用斐川動什幺手腳。
他撥了鎖上的另一處機關,盒子輕微的響了兩聲,再打開之後裏面确實是另一層東西,盒子裏呈着很多張地圖,紙質厚重有些特殊,靳嵘擰起眉頭還沒等細看就聽見身後的門被人踹開,他手上一抖趕緊回頭,果然是斐川穿着亵衣赤着腳站在那。
少年人氣得幾近顫栗,他沖進來的時候險些被門檻絆倒,靳嵘吓了一跳連忙将他扶着,斐川又踹又咬的将他推開,細瘦的手指顫抖得厲害,他把地圖搶回塞進盒子裏又關上蓋子上鎖,哆哆嗦嗦的動作差點讓他夾着自己的手。
斐川的眼睛紅透了,他睡前還迷迷糊糊的想着盒子裏還有師叔要給師父的東西,他累了一天忘了跟靳嵘說,等到明天就告訴他,順便再回一趟萬花把東西送回去,他以為只是一件無足輕重的小事,等到明天睡醒再說也不遲。
散下的長發掩住了他打顫的脊背,惡人谷裏遠遠沒有正常冬天的寒冷,他卻冷得連牙關都在打顫,他不明白靳嵘為什幺到現在還會對他這樣,明明已經是最親密不過的關系了,可靳嵘到現在還是連一個晚上都不能等,硬是要私下裏偷偷看他的東西。
斐川也就是武藝不精,若非如此靳嵘大概會直接吃上他一個挂滿混元氣勁的玉石俱焚,他蹲在地上抱進了盒子,那裏頭是他師叔畫得地圖,不是布防的機密,而是天下各處好玩有趣的風景,每個地圖都是用三張絹紙黏在一起繪的,地形邊線用針一點點的紮出凹陷,山尖凹地則用釵子首飾上最零碎的那種小金片來代表。
斐川沒哭,他一顆眼淚都沒掉,書房的地上沒有地毯,髒兮兮的泥土弄髒了他白淨的雙腳,他仰起頭看着跪在他面前手足無措的男人,僅有的一盞燭火映亮了靳嵘的臉,他也不是那種單純的小孩子,他知道靳嵘很可能只是擔心他被聞羽利用,畢竟他從未跟靳嵘提過師門關系,靳嵘也肯定會誤以為他們并不親近。
可他就是生氣,斐川牙根發癢,他瞪着通紅的眼睛一字一句的跟靳嵘解釋這裏頭東西的來歷,字字句句咬牙切齒,“師父是瞎子,這是師叔答應的,他走前說,以後要替他看很多地方,然後都畫給他。”
“可是他不敢回去,所以我帶回去。靳嵘…靳将軍,我太困了…睡覺之前,就忘了告訴你,想明天再跟你說。”斐川抱緊了木盒,細瘦的指骨隐隐泛白,他肩頸抖得厲害,每個詞句都像是從牙縫裏擠出來的,散下的碎發有幾縷遮住了他的眼睛又被他用力揉着撥開。
質問的話語被他咽進的肚子裏,他看見了靳嵘眼底的情緒,男人的痛苦和歉疚在一瞬間讓他相信了自己的猜想,他确信靳嵘只是擔心他被利用而不是懷疑他,這樣的答案讓他情緒稍稍好了一些,但遠遠不能讓他消氣。
他不想靳嵘對他保護過度,更不願意永遠在靳嵘的羽翼之下,他突然就明白了他跟靳嵘之間最難越過的坎不是年齡和性格,而是這種保護與被保護的關系,但他還想不到那幺多,他只是像個快把自己氣死的小孩子,只知道症結何在卻不知道怎幺解決,所以他只能忍着眼淚把氣統統撒在靳嵘身上。
斐川并不知道他這一聲靳将軍幾乎把靳嵘心頭都給割爛了,他被直接抱回了屋,盒子扔在屋裏的桌上無人問津,他很快就窩進被子裏不再動彈,任憑靳嵘怎幺跟他道歉他都不肯理會,天蒙蒙亮的時候靳嵘實在扛不住的犯困,他喚了斐川幾聲看他真的睡了也不敢再擾他,只是他坐在床邊剛一合眼,就被斐川一腳踹上了後腰。
少年人竭盡力氣的一腳對靳嵘而言也只是輕飄飄的沒什幺力道,他連想都沒想,身體快過腦子的順勢往床下一滑,做足了被踹下床的戲碼,床上悉悉索索的的響了一陣,斐川扭頭過來看着他跌在床下揉腰才冷哼一聲轉過頭去蒙着被子睡了,徒留靳嵘一個人在床底下熬到天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