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Chapter 66 歸零
耀眼的強光。
沖擊波和熱浪撲面而來,整個外海上的所有船只都被這巨大的沖擊波所洗禮,好像飓風的鬼魂傳堂而過,攜裹着巨大的能量。緊跟着的,是轟鳴的巨響,脊柱和頭骨不受控制地震顫,必須得抓住一個什麽東西才能穩住發軟的膝蓋。
淺藍色的力場罩被劇烈沖撞,只需一下,日蝕號上所有的玻璃窗就全被震碎,散落着漫天銀光。
“砰!砰!砰!”導彈自天際呼嘯而來,拖着明晃晃的燃燒尾,好像彗星撞地球,好像超新星爆發。力場罩承受着無可比拟的撞擊、轟炸、高溫和熱輻射,連隔着茫茫水霧看着的他,都感受到了這股摧枯拉朽的強悍之力。
天際線被點燃了,他此生從未見過那麽刺眼的光,好像十個太陽同時熊熊燃燒,撕裂稀薄而漏洞百出的臭氧層,直直鑽進人眼球裏。又是一連串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淺藍色的巨大罩子一瞬間顯出無數蛛網般的裂縫,發動機尖嘯,建築物地基悲鳴,整艘船搖搖欲墜。
下一刻,力場罩轟然炸裂,緊随其後的無數導彈直搗日蝕號的甲板、花園和主宅,頃刻間文明全部崩裂為碎片——倫布朗的畫,貝爾尼尼的噴泉,茍延殘喘的人類榮光,漂浮在虛無的外海,和廢土的風沙遙相呼應。
過載的能量疊加在一起,先是劇烈塌縮,成為一個密度極大的球,再瞬間張開成數百倍的體積,化為巨大的光網籠罩了整艘日蝕號。
蘭伯特的肉被燒焦,皮膚膠化剝落,露出空蕩蕩的胸腔,強光從他的眼睛和嘴巴裏噴射出來。羅特的紅發化成赤炎,骨頭融為岩漿,滲入日蝕號的地磚縫,從底艙的天花板滴落下來,砸在他的枕頭上。
夜願一激靈,給吓醒了。
昨夜睡着的時候沒拉窗簾,朝陽直挺挺地打在他眼睛上,夜願有些驚訝自己竟然這麽晚才醒來。隔壁屋子不知誰在“砰砰”地敲擊,還隐約傳來“嗷嗚嗷嗚”的狼嚎聲。
他一頭霧水地從床上爬起來,光腳踩在毛茸茸的地毯上,打開房門想要一探究竟。
隔壁是前高級變異人們的其中一個宿舍——本來是給他們安排了獨立的房間,可一大群精力過剩的家夥總是湊在一起玩牌聊天,幾天也不困不睡,馮德維恩幹脆把他們換到了大的仆從宿舍裏。夜願從門口探進腦袋,一頭金毛亂蓬蓬的,睡眼惺忪不明所以。
昨夜,最後一批血液測算數據也終于出來了,二號的血液內變異細胞活性太強,幾乎找不到一個連貫的陰性穩定期。按照此前二十九遭遇血清後的反應時間,二號只可能更長,他們不敢冒險。
出結果的時候已經将近淩晨四點,夜願便直接睡去了,馮伊安卻仍留在實驗室推算适合實驗的陰性穩定期,聽這個反應,估計是已經有了結論。
“醫生?”夜願叫道,“你睡過沒?”
馮伊安沒有回答,只招呼他道:“你看,我往後推算了三百三十多個小時——一也就是将近兩周左右,找不到一個超過十小時的連貫穩定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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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夜願湊過去看,“那怎麽辦?”
“我轉念一想,其實穩定期的意義,并非需要實驗體在接受注射到睜眼醒來的整個過程都保持陰性,而是在血清和血液完成融合的四個小時內持續穩定就可以了,”馮伊安說:“比如二十九,他在第三小時五十一分的時候已經完成了轉變,樣貌完全恢複,體征也達到穩定。之後的整整八個小時的昏迷,其實只是他的身體在适應新的代謝機制。”
夜願回想了一下,好像的确是這樣,之前的記錄看來,幾乎所有變異人都在血清注射後的三至四個小時內完成了蛻變,只不過醒來時間有早有晚——二十九不就跟睡着似的在床上躺了大半天,被所有人輪番圍觀摸臉嗎?
“您确定?”夜願還是有點緊張,“萬一不是……”
馮伊安點點頭:“不确定,這怎麽能确定呢,實驗到現在一共也就22個實驗體,樣本不但小,個體差異還很大。”
人群中傳來二號的聲音:“醫生好了沒?我準備好了!”
夜願:“?”
馮伊安看了一眼表,說:“從……二十三分鐘後開始,他将有一個四小時二十六分鐘十一秒的穩定期。”
“現在就要做?”夜願吃驚道。他回頭看去,發現所有人都在,層層疊疊地圍着,中間是二號四仰八叉地躺在一張單人床上。
如果不是它身高高到将床鋪占得滿滿當當十分滑稽,這個場景幾乎像是什麽告別式了。夜願為這種不詳的景象緊張起來,把衆人撥開一點,說:“別、別占用他的氧氣……”
床上的二號大笑一聲,七十三抱着手臂、揚着一邊眉毛,問:“沒地方去,就在這搗亂,不然我們幹嘛去啊?”
“呃……”夜願一時語塞。
确實,自從羅特和蘭伯特雙雙殉葬日蝕號,他們就沒有新的任務了。需要武力蠻橫解決的惡勢力塵歸塵土歸土,還有一個偃旗息鼓。整個虛摩提的底層因為這盛大的娛樂表演而有多歡天喜地,整個上層就有多麽人人自危,連一貫硬氣的果戈裏也低調了起來。林科一度試圖和晝司約見閑聊,被晝司一句“最近忙”就打發了。
“我們沒事做也就算了,少爺你在這湊什麽熱鬧。”七十三又說。
夜願回頭一看,主人和馮德維恩也前後腳進了門——現在所有人都跟着米奧一起喊晝司“少爺”了,不過他并不在意,答道:“我也想湊熱鬧。我雖然有事做,但是懶得做,玩兒兩天先。”
夜願笑起來——放在以前,主人說這種話是不可想象的。除了吃飯之外,白天工作的時間他每四個小時才會休息十五分鐘,一分不多一分不少。休息時間內如果臨時來事情他會先押着,反之,休息結束的時候,就算話說到一半他也會回去工作。
就像個機器人。
如今這機器人不但有血有肉,有時候還講點冷笑話,和前變異人們混在一堆毫無違和感。他們甚至還找他打撲克——不是德州撲克,而是一些規則奇怪的游戲。
結果還是每每被晝司殺得片甲不留,玩了幾次他們就不帶他了。
馮德維恩也賴着不走,說:“我也沒事做,我也湊熱鬧。”
二號一臉生無可戀地癱在床上,說:“一起上吧,我受得住。”
所有人都面露驚悚地擺手道:“我們受不住。”
過了一會兒,米奧和安息也來了——安息的表情緊張得快要昏過去,米奧一臉無奈道:“讓你別過來,你這樣子搞得別人都緊張。”
安息深呼吸了兩口氣,說:“我……不行,你讓我去哪等着?算了,給我來一針麻醉劑吧,設定四小時後醒來的那種。”
“哪有這麽精确的麻醉,”馮伊安哭笑不得,“又不是鬧鐘。”
安息圍着二號的床走了兩圈,尾巴都耷拉下來,耳朵焦慮地轉圈圈,二號受不了了,叫喚道:“萊特!抓走!我眼暈!”
米奧一把抓過安息塞在自己懷裏,手腳一固定,安息動不了了,伸長個脖子東瞧西瞧。
馮伊安對好時間,拿着血清針劑走到二號床邊,口口聲聲說要搗亂的衆人自動退開一定距離,讓出操作空間給他。
二號脫掉了上衣,露出滿是輻射毒素斑的精壯上身,馮伊安給他貼上用于連接檢測設備的貼片。二號擡頭對上安息的茫然驚惶的黑眼,抖了抖胸部的肌肉,上頭的貼片跟着一起抖動。
安息:“……”
二十九偏過頭,一副不忍直視的表情,二號哈哈大笑。
一切準備就緒,馮伊安丢掉消毒棉球,推出針管中剩餘的空氣,将針頭貼在二號皮膚上。
“針頭會不會怼彎?”七十三說。
幺幺零說:“頭兒,您不是什麽美人兒吧,從您現在這樣變成……的話,我可接受不了。”他可疑地吞了幾個字,餘光感受到了二十九犀利的視線,他梗着脖子不敢回頭看。
二號道:“放心吧,瞧你們那奔喪的慫樣。”
針頭刺入了它的皮膚,半透明的血清被緩緩推入,很快,一整管針劑消失在了血管裏,二號情不自禁打了個冷顫。
它環視一圈,說:“你們別這麽炯炯有神地瞪着我……”
衆人根本不理會,仍目不轉睛地盯着它。很快,二號就說不出話了,血清開始迅速地發生反應,和它體內的變異病毒博弈起來。
二號的血液像沸騰了一般,它發起了高燒——将近五十度,還在持續走高。它手臂和脖子上的靜脈血管都像是活過來一般,宛如扭動的蠕蟲,在皮膚下鑽來鑽去。
“它脫水脫得太厲害了,”馮伊安監看着儀器,說:“這樣撐不到四小時的。”
“那怎麽辦?”二十九問,“它現在喝不進去水。”
“先物理降溫吧。”馮伊安說,夜願聞言立馬跳起來沖到小冰箱邊取出裏面的冰鎮帶,貼在二號的額頭、手腕和腳踝,後頸也墊了一個。
安息在米奧懷裏掙動:“放開我,我也要去!”
米奧攔在他腰間的手臂宛如鋼鐵巋然不動:“你不去,你老實呆着。”
幺幺零把臉埋在七十三背上,說:“我靠,我看不下去了,太吓人了。”
“你自己第一批沖上去打針的時候,怎麽不覺得吓人?”七十三說。
幺幺零虛弱地擺了擺手:“那不一樣。”
七十三看了一眼旁邊,緊張中生出一絲好笑——他從沒見過二十九這幅如臨大敵的表情。他們過去糟遇過龍卷風、遇過火山爆發、遇過和其他幫派的高級變異人爆發大規模沖突。他曾見過二十九的胳膊被整個斬斷,只連着一絲皮,卻連眼都沒眨,而是戰鬥結束後走到一邊坐下,用另只手握着胳膊貼合斷口,等它自己長回去。
二十九無意識朝這邊瞥了一眼,對上七十三似笑非笑的眼神,一瞬間忘記緊張,繃着臉瞪起眼:“幹什麽,找死?”
七十三不置可否地收回目光,嘴角噙着笑。
這四個小時對于每個人來說都是一輛情緒過山車,除了臨時有事出去了一趟又回來了的馮德維恩,其他所有人全程都沒有離開。經過了高燒、脫水、炎症反應和肌肉抽搐之後,二號的體征總算穩定下來了——他的體溫恒定在了三十五度左右,嘴唇和手指都泛着青白色,但腰腹的輻射斑開始慢慢變淡,人類的面貌緩緩出現了。
“再等半小時,給他注射一些葡萄糖。”馮伊安說。
“醫生,你休息一會兒吧。”夜願說,“您精神太緊張了。”
馮伊安搖了搖頭,但還是抽了一張高腳凳坐下,手心在褲子上來回蹭了蹭後,他忽然笑了笑,說:“傳說中的二號。”
米奧也哼笑一聲:“傳說中的二號。”
“你們說,還有活着的高級變異人,比頭兒資歷更老的嗎?”幺幺零問。
二十九搖了搖頭:“沒聽過。”
“頭兒的女兒在哪?”他又問。
米奧想了想,說:“我十來年前最後一次見她的時候,她被送去岐山避難站了,不過也已經這麽久了。”
“她多大了?”晝司問。
米奧回憶道:“當時三十來歲?不太記得了。”
“頭兒有女兒的時候已經快四十了,那就是……”幺幺零驚訝道:“頭兒竟然是個老爺爺嗎?”
二十九冷冷道:“這麽說我也可以是你爺爺。”
幺幺零不吭聲了,躲在七十三背後露出一雙眼睛。
衆人沉默着,只有儀器在穩定地發出響聲。
過了一會兒,又有人說話了:“以後,就是這之後,你們去哪?”
大家盯着自己面前的地毯,表情都帶着些許茫然——回廢土去嗎?以後這一群人還會像這樣聚在一起嗎?
自己過去的家人和朋友還在嗎?還記得自己嗎?
七十三露出一個有點傷感的笑容——他其實五官很帥,有股硬朗的男人味,只不過平時都痞痞的,匪氣十足,還總是咋咋呼呼地惹是生非,安靜下來反倒像是變了一個人。他說:“我現在就感覺,我們像一群重刑出獄的犯人,從沒想過自己會回到社會,和世界脫節不說,所有生存和生活技能也早忘記了。
“诶?你不是什麽賞金團的嗎?”忽然有人說,“帶上兄弟們呗?絕不會拖後腿。”
米奧毛躁道:“我他媽也給別人打工呢,而且工會都淹了,誰帶誰啊。”
安息努力朝左朝右回頭,都看不清身後米奧的表情,但他心裏隐隐知道對方最近也在思考這個問題——塵埃落定之後,他們是要回到他們的小船上呢?還是……安息感覺這似乎又是命運給他們的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
想了一會兒,安息擡頭問:“醫生,你呢?回集市開店嗎?”
馮伊安還沒回答,馮德維恩的身形先僵住了,他裝作對自己指甲很感興趣的樣子,緊張着即将聽到的答案。
“不知道,我也沒想好。”馮伊安笑笑:“說來慚愧,年紀都這麽大了,還像個毛頭小子一樣不知道自己要幹嘛。”
二十九說:“剛才不是已經解決過這個問題了嗎?這家夥年紀最大,”他指了指昏迷未醒的二號,其次是我,你還排不上號。”
一向成熟穩重的馮伊安,卻被一個看起來只比安息大幾歲的小白臉這樣說了,大家臉色都微妙了起來。七十三說:“魔……二十……般以後去哪?”
他改口了三次,引起了二十九的極大警覺,瞪了他一會兒才沒好氣道:“關你什麽事?”
七十三誇張道:“哇!大家兄弟一場,你揍了我那麽多次,聊個天态度還這麽差!”
屋裏又吵雜起來,晝司忽然轉過來問夜願:“你呢?你想幹什麽?”
毫不猶豫地,夜願答道:“嗯?我不去哪啊,怎麽了,您要去哪?”
晝司搖了搖頭,手指頭輕輕戳在他心口:“我問‘你’,你想要做什麽。”
夜願明白過來,一下沉默了,半天才老實說:“我從沒想過這個問題,我好像……需要一點時間思考。”
“嗯。”晝司說。
米奧開口了:“說了半天,少爺你呢?”
“我?”晝司笑了笑,他的笑容成熟中又帶點無奈,“我最可憐,上班族,全年無休,還沒有工資,不會打架,也不能讓兄弟們帶帶我。”
衆人全部哄笑起來,幺幺零中肯地評價:“少爺槍法還是不錯的。”
“體溫在回升了,”馮伊安說,“三十五度三了。”
晝司點點頭:“希望一切順利。”
又過了接近四個小時,二號的體征終于全部恢複正常, 安息有些困了,一邊打哈欠一邊說:“和我想象中的二號一樣。”
夜願也打量了一番——二號緊緊閉着眼躺在床鋪中間,肩寬手長,原本接近兩米的雄壯身材縮水了一些,只有一米八出頭。他看上去大約四十來歲,但實際年齡只會是這個的倍數。
七十三反騎着一張椅子,手臂抱着椅背,下巴擱在上面,忽然說:“我也想通了,走一步看一步吧,人哪有那麽容易看清眼前的路的。以前是因為想了也沒用,現在倒是不着急了,可以慢慢想。”
其他人贊同地點了點頭,幺幺零說:“我還有個妹妹,我想去找她。”
衆人頓時起哄道:“找妹妹!我們也要去找妹妹!”
幺幺零咆哮道:“我的妹妹!你們不準跟來!”
衆前變異人已經如同瘋狗般在屋內竄來竄去,仰天狼嚎:“嗷嗚嗷嗚——妹妹!”
夜願忍不住大笑起來,又回頭看晝司,問:“您真這麽覺得嗎?”
晝司知道他在問什麽,看着他說:“嗯,看着他們就覺得自由又快活,但是……”
“但是每個人在世上的責任不同,角色也不同。”夜願用他自己的話補全道。
晝司揚了揚眉毛:“誰說的?固步自封的胡話。”
夜願笑起來,站起身摟過他腦袋親了親他的頭發,像是安撫小孩子一樣,晝司哭笑不得。
七個小時後,安息正在給二號幹裂的嘴唇上用棉球蘸水潤着,身後的米奧忽然出聲了。
“來了來了……”
“什麽來了,”安息納悶地回頭看,“誰來了?”
“他他他,”米奧難得前言不搭後語地說:“手指頭動了。”
安息立馬丢了棉簽,大叫道:“真的?”
兩人彎着腰,目不轉睛盯着二號手指頭,等待它下一次動。
等了老半天也沒動靜,頭頂卻響起一個沙啞的聲音:“這是……什麽儀式?”
“二號!”安息尖叫道,飛撲到空中被米奧從身後一把摟住:“你別又把他砸暈咯!”
聽見他的叫聲,一衆人等魚貫而入,“頭兒!”
“頭兒你醒啦!”
“頭兒你還好嗎!”
“喲吼!二號醒啦!”安息在屋裏撒丫子狂奔,後頭追着一大群歡脫的壯漢。
“醫生萬歲!”他們追上忙着查驗二號身體機能的馮伊安,不顧他的反抗把他抛到空中:“神醫!大天使!”
二十九走上前來,低頭微笑着對二號說:“歡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