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Chapter 65 奇愛博士
第十一日。
不但主控室的頂燈紅光閃爍,所有的儀器和設備的信號燈——甚至窗外五根信號塔的探燈也全都變成了紅色,整個日蝕號上下都籠罩在刺耳又片刻不歇的警鈴聲下,一級警備狀态被激活了!
“怎麽回事!這是什麽?”蘭伯特大驚失色:“Code 53179是什麽!”
猩紅色的三角框內驚嘆號不停閃爍,偏偏又被投影屏放大成整面牆的尺寸,閃得人心慌意亂、頭暈眼花。
“你不知道?”晝司平靜地說,“日蝕號初建的防禦指令code53179,指令代號俗稱奇愛博士。”
羅特不得不大聲吼叫才能蓋過警笛:“什麽?奇愛博士是什麽?”
不同于她,蘭伯特顯然聽說過這個玩意兒,他太過吃驚,甚至完全忘記了表情管理,一副魂飛魄散的模樣,頹然地靠着牆。
晝司懶懶地看了羅特一眼,說:“你沒道理不知道啊,核戰争年代遺留下來的舊習。奇愛博士不過是個昵稱,在其他地方也許叫別的名字,比如……世界毀滅裝置?”
“你瘋了!”蘭伯特聞言大叫起來,“想對我趕盡殺絕?這樣做,你也活不了!”
羅特和手邊的貼身侍衛均是神色一凜,“世界毀滅?”她冷笑了一下,“別拿這種名頭來吓唬我。”
“看來你是真的不知道,”晝司說,“不是吓唬你,這是自衛硬反擊系統裏的一道指令,如果船只主動或被動認定自己受到生存威脅,這套機制便會啓動。最妙的是,為了最大限度地達到自保,該指令一旦啓動便無法召回,自動把核打擊對象定位為方圓一千公裏內的所有熱武器。”
“管你是洲際導彈,還是核電站。”
蘭伯特叫道:“別聽他的!是可以召回的,但只有他……”
羅特的臉色已經慢慢變了,晝司接着說:“巧的是,所有熱武器基地都配備着反導彈系統,所以一經精準定位,雷達立馬就會觸發警報,所以現在……全虛摩提所有導彈,估計都瞄準這裏了。”
“你炸我,我炸回去,一來二去,世界不就毀滅了麽?”晝司輕描淡寫道。
羅特已經驚得說不出話:“你……你這樣做有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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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什麽目的?”晝司反問,:“當然是……”
他忽然毫無笑意低咧開嘴角:“已經弄髒的東西,還是丢掉為妙,你不是喜歡這艘船嗎?那就和她一起去死吧。”
像是為了應證他所說的話,大屏幕上的畫面又變了——背景驀然變黑,然後亮起了一個紅點,像是視網膜上殘留的光影。
但那不是幻覺,兩個、三個……紅點接二連三地亮了起來,然後是十個、二十個、一百個、兩百個。紅點的分布偶爾稀疏,某些區域又尤為密集。足足一分鐘之後,所有紅點掃描載入完成,拼出了一副虛摩提的大地圖——上頭的所有紅點竟然都是鎖定日蝕號為攻擊目标的導彈地點!
掃描完成之後,屏幕下端亮起了一個數字——15:00:00。
羅特還沒能反應過來這數字代表着什麽,數字的最後兩位已經開始飛快地變動——14:49:20。
倒數開始了!
意識到這一變動所意味着什麽,屋內所有人都慌了,也顧不上什麽主仆之分、職責所在,紛紛搶着要奪門逃跑。
“大膽!停下!”羅特徒勞地吼了兩聲,地上的蘭伯特也手腳并用地爬起來,想要速速離開這個地方。
羅特簡直要氣暈了,餘光瞥見多恩已經不在自己身邊,而是瑟縮在晝司背後的一個牆角裏,驚疑不定地東看西看。和自己對上目光後,他驚了一下,然後試圖進一步縮小存在感。
“你早就知道……”羅特這次用的是陳述的語氣,她恨得不行,“我就知道你,還有你!你們都不可相信!”她轉而朝蘭伯特發難,“一群沒有骨頭的廢物!”
蘭伯特根本不想理她,一個箭步沖到門口試圖擋開那個侍從,不料對方手勁兒卻出乎意料地大,看似輕輕一推,他就退了好幾步,後腰重重磕在桌沿上。他雙目發紅,反應過來這又是上次晝司帶到新世界號上那種戰力恐怖的侍衛。
他沖羅特怒道:“都是你!這一切都是你的主意!你這個貪心不足的女人……”
羅特似乎有些癫狂了,曼德、蘭伯特再到多恩,她生命中的所有盟友全都棄她而去,她大笑起來:“懦夫!都是懦夫!”
晝司在這樣一幅兵荒馬亂的背景下,平靜得近乎荒謬,評價道:“你們倆就別互相客氣了。”
此話一出,蘭伯特似乎醒悟了什麽,立馬指着羅特說:“都是她,是她殺了神蒼,也是她想出了讓我冒充神蒼、再否認你和他親子關系的主意!你要恨就恨她吧,我們可是家人啊!”
羅特眼中的怒氣和恨意要是能夠實體化,早就把蘭伯特削成肉片了。晝司像是在看一出鬧劇,冷淡道:“比起上次在月桂號,你的演技倒是退化了不少。”
蘭伯特震了一下,表情也平靜下去,不再裝瘋賣傻地大吼大叫,也不再演什麽悲情戲。
眼看着三分鐘已經飛速流逝,整個日蝕號的人全都沖到廣場上喧嘩不已,人們四散奔逃——但外面是茫茫大海,他們能去哪呢?
蘭伯特眼珠一動,忽然腳下一蹬,猛地發力朝大門的反方向跑去——那邊沒人守着。幾步之遙的前·變異人不知道是身體反應下降,還是因為別的什麽原因,并未阻止他從窗口直接撞碎玻璃跳了出去。
見衆人的目光被蘭伯特吸引,羅特總算抓住時機,迅速朝腰後一摸。只見銀光一閃,子彈應聲擊碎了晝司頭頂的燈泡。
羅特手臂被高高架起——抓着她的正是那個先前在走廊上遇到的年輕人!對方緊握着他的手腕朝向空中,用冰冷徹骨的眼神俯視着他,多恩尖叫道:“別傷害她!別傷害她!你們答應過我的!”
羅特發狠使了大力氣想要将手抽回來,竟然紋絲不動。
對方手指一捏,她便感到腕骨都幾乎被握碎的巨大疼痛,不得已松掉了手中的槍。銀色袖珍手槍掉入對方手裏,他雙手握住朝下一使力,竟然活生生将槍管掰彎了!
另一頭的蘭伯特跌出窗外,手肘和手掌全被玻璃劃破,腳踝也在落地時狠狠崴了一下。二十九松開羅特追出來,看見一地血跡後下意識動了動鼻子——能聞到血味,但是已經完全體會不到原來原來那種鑽進肺裏、無法忽略的濃度了。他心情不錯地揚了揚眉,眼睜睜瞧着蘭伯特一瘸一拐地,從左翼塔樓旋轉樓梯一圈一圈地轉下去。
蘭伯特來到甲板上,發覺這裏已經成了什麽大型災難片現場,整座宅子不但失去了昔日的雍容華麗,也不見了這幾年的死寂蕭條,只有滿眼的混亂不堪。草皮花叢被踩踏,灌木叢間精致的雕塑被匆忙奔過的人推倒摔碎,地上盡是玻璃渣子和垃圾。主宅三樓的窗戶裏甚至飄出煙來,可能是誰慌不擇路逃跑時引燃了火災,所有人都擁在甲板前沿,裏頭範修連恩的仆人占了多數。
“救我!”
“讓我上船!求您!”
就在這時,警笛驟然拔高了一個頻率,以更急促的頻率尖叫起來,蘭伯特知道這意味着倒數已經進入了最後十分鐘。
這顯著的變化也刺激了廣場上的人,不少人都哭叫起來——這些從小生活在海上庇護所裏的人,想象着這大概就是世界末日的景象。
蘭伯特忽然察覺到了異樣。
一般而言,如果只是進入緊急模式,人們不至于就驚慌失措到這個地步——不過是鳴警笛罷了,大多數人的反應至多是什麽地方失火引發了報警器,畢竟連羅特都不知道“奇愛博士”具體是什麽意思。蘭伯特定睛一看,混亂的人流中果然混雜着幾個眼神冷靜的家夥,他們拉扯着身邊人的衣服妨礙他們,故意制造混亂,嘴裏大叫着:“要爆炸了!船要沉了!”
這是一個陷阱!蘭伯特終于反應過來了—— 什麽議和,什麽妥協退讓,什麽和馮家鬧翻,全都是演給他看的!晝司早就趁着休戰的這十天悄悄布置了一切、更改了格局。不知有多少日蝕號的老員工早已悄悄被轉移,剩下基本全是羅特的人手,再經由這麽一煽動,立刻陷入恐慌,全船叛逃!
他怎麽這麽蠢,羅特怎麽這麽蠢,竟然親手允許了敦刻爾克的重演——還不是三天,而是十天!
蘭伯特又瘸着腿向前走了幾步,擡頭一看,赫然發現他先前的視覺死角裏——前庭花園樹籬牆的背後,圍繞着日蝕號停着少說十艘接駁艇,有幾艘已經收起艙門準備離開了。而最近的那一艘船甲板敞着,不遠不近地懸浮在日蝕號外沿幾米的地方,上頭站着一名青年,金發随風揚起——那是他們都以為今日缺席了的人。
“蘭伯特!”夜願大聲喊道:“又想逃跑了嗎!”
蘭伯特猛地一剎腳步,迅速四下打量,夜願又說:“別看了,沒船了!投降吧!”
蘭伯特咬牙切齒道:“你算什麽東西。”
說着,他抓過旁邊一個跑過的侍衛,躲過對方手中的激光槍,對着夜願按下了發射。
夜願不躲不閃,光束打在接駁船的防護罩上,再看他的表情,竟然像是早猜到了。
這時候晝司也從容不迫地走下塔樓,好像完全聽不見這哭嚎般的警報聲,也看不見日蝕號的滿目瘡痍。他身後的七十三押着羅特,二十九盯着多恩,所有人終于再次聚齊。夜願看着他們,心想命運真是一個叵測的輪回,他在這艘船上出生長大,人生軌跡一再更改,在場其他人又何嘗不是呢?蘭伯特背逃家庭,羅特帶着多恩不顧一切地擠入,最終,他們又回到了一切的緣由和起點。
就在這時,一聲慘叫聲驟然響起又戛然而止——被困在主宅五樓上的一個人無法沖破愈演愈烈的火勢,居然直接從窗戶跳了出來。只是他沒有蘭伯特這麽好命,重重砸在地上後,轉眼就沒了動靜,估計非死即殘。
羅特也不禁回過頭去打量這艘巨輪——巨大宏偉的主宅裏空空蕩蕩,仆人管家一個不剩,唯一剩了幾個範修連恩家跟過來的武裝侍衛——此刻俱是丢盔卸甲,懇求着最後一艘還沒離開的船能夠讓他們上去。
“這就是最後了!”晝司說,“放棄所有李奧尼斯的家産,做個平凡人活下去,但至少能活着。”
“你至少還有範修連恩家,還有你兒子,”他回頭平靜地看着羅特,“遠離十大家族,你不适合替這座大陸做任何決定。”
羅特像是聽見了世界上最為荒謬的事,低低冷笑起來。
蘭伯特瞪着他:“你瘋了?只有幾分鐘了,再不召回指令,你也活不了!”
腳下的船體忽然搖晃了一下,整座船的燈光全部黯淡了好幾度,像是電力被忽然抽走。防護罩已經全部展開,半透明的磁力場上顯示着星空般密密麻麻的亮點,那是檢測到所有對日蝕號産生威脅的導彈發射源。
這麽多的導彈,饒是日蝕號百分之百狀态下的防護罩,也堅持不了多久。
而在他們看不見、夜願卻能看見的地方——日蝕號船體的正面和側面全部打開,伸出了數十排口徑不一的炮管。最粗的當屬船體前喙兩側、直徑3.5米的洲際導彈,漆黑的導彈頭泛着渾圓的啞光。
晝司沒有理會蘭伯特,而是看着羅特,問:“從我上船的那一刻起,不,早在三天前,就給這艘船上的每個人提供了一個機會,一個選擇,你猜有多少人選了我,又有多少人選了你?”
答案是不言而喻的,羅特不做聲冷眼看着他,晝司說:“選擇你的,零個,包括你兒子。”
其實這話不完全準确,動亂開始時,有不少羅特的親信被二十九幾人直接落地解決了,不過這明顯不需要讓她知道。
這頭的多恩狀況也好不到哪去,他似乎對自己的決策産生了巨大的懷疑,完全不敢面對母親的次次質問。襯衣汗濕在微微弓着的背上,顯出他骨架單薄,讓人才意識到他也不過是個剛滿十八歲的小孩子。
羅特徹底失态了:“多恩,連你也背叛我,這世界上我縱使對不起再多人,也沒有對不起你過。”
“不是的!”多恩大吼道,“我沒有背叛你,我是為了救你!”
“你是瘋了還是傻了,”羅特說,“你居然選擇和他做交易,這兩天來你每次見到我的時候,都是在欺騙我,都是在幫着外人一起來害我!”
“是你瘋了!”多恩滿臉是淚,“你已經殺了多少人!又是為了什麽?你是為了範修連恩家嗎?可那個家除了你和我,還有誰?”
他迎着風,用盡肺裏的最後一絲氧氣吼道:“你口口聲聲說這些都是為了我,可我根本不想要這些!你從沒問過我的意見,也不在乎我的意見,媽媽!你不要再錯下去了!”
羅特後退了半步,勉強穩住身形,搖了搖頭,又滿是恨意地瞪着晝司。但一旁的蘭伯特卻反應過來了——多恩此前和晝司有過交易,交換的內容便是保下羅特的性命!
“多恩!”蘭伯特拖着傷腿朝他走了兩步,被二十九充滿威脅的眼神吓退了,只得遙遙用殷切希冀的眼神看着多恩:“你是個好孩子……”
見多恩皺眉往旁邊一躲,蘭伯特朝晝司說:“我同意!我什麽都同意,放棄李奧尼斯的家産什麽的,無所謂,都給你!反正我也看穿了,這東西我命裏沒有,不管怎麽樣都是得不到的……”
羅特:“蘭伯特,你!”
蘭伯特充耳不聞,只當羅特不存在,繼續試圖攻陷多恩:“我呢?也救救我吧,我是你的父親,救你媽媽的同時,你不會抛下我吧,多恩?”
多恩卻劇烈地反彈起來:“不是,你不是我父親!我和你沒有任何關系!”他凄惶地看了一眼羅特,說:“神蒼也不是我父親,我沒有父親,我只有你啊!”
警笛聲迎來了第三次變奏,全船的電力都被防護罩和即将發射的武器抽光,整艘船陷入了一片漆黑。轉移日蝕號員工的所有接駁船都開走了,只剩下夜願站着的最後一艘。
只有最後五分鐘了。
蘭伯特發起瘋來,一瞬間像是腿腳回光返照,竟朝着晝司猛沖過來。他目眦欲裂:“你要死別帶上我!你快取消!取消指令!”
晝司向後讓了一步,七十三一腳将蘭伯特踢飛,他跌落在地,“哇”地嘔出一口鮮血,那一腳力道大概太重,踢斷了他的肋骨或是傷了他的內髒。
蘭伯特滿臉痛苦、嘴唇和下巴上全是鮮血:“沒時間了,反導彈武裝會先一步發射的。等到最後一分鐘的時候,即使這邊撤回了指令也沒用了。”
晝司全當這個半路殺出來的叔叔不存在,對羅特說:“你聽見了,最後一次機會。放下一切,承認你的罪行,付出應有的代價,我答應多恩讓你活着。”
蘭伯特嘶啞着嗓子喊叫:“答應他啊,你他媽還在猶豫什麽!別拖着我一起死!”
“媽媽!”多恩也哭叫着去拉扯她,“快答應啊,你還有我,我們以後好好生活……”
羅特大力甩開了多恩,頹然地後退了兩步,說:“我不走。”
還有三分鐘,船上的夜願也坐不住了,催促道:“主人!”
晝司沉默地看着面前的母子倆,還有朝着外緣接駁船手腳并用爬行的蘭伯特,忽然說:“那天夜裏在量子號上的人是否也經歷過這一切?熊熊燃燒的船,外頭是茫茫大海,無處可逃,只能等死。”
羅特扯出一個諷刺的笑:“你以為我死到臨頭,還會上演什麽哭着悔恨的戲碼嗎?你滾吧,還有你多恩,你也滾吧,我哪也不會去的。”
“這是我的船,這也是我最後的尊嚴,你現在救走我,我明天也會死的。”說着,她竟然轉身想要朝主宅裏面走去。
多恩蹦起來要沖過去拉他,卻被二十九一把拽住,晝司下令道:“帶走。”
“不!”多恩悲鳴道。
所有前高級變異人依次跳上接駁船,然後是被二十九抓着的多恩,最後是晝司,夜願收起甲板後迅速下令船舶離港。多恩忽然蠻力大增,竟然從二十九的鉗制中掙脫出來片刻,吼得嗓子都啞掉,他嘶聲質問晝司道:“你騙我!你答應過我的!你答應我要帶她一起走的!”
晝司說:“我沒有,我只答應你我不會殺她,可她自己不想活,我沒辦法。”
多恩眼中幾乎要流出血來:“你這個騙子!我恨你!我不會放過你的!我只要活着,總有一天能夠殺了你!!”
晝司深吸了一口氣,說:“我很期待。”
這頭的夜願卻有些慌神了,雖然他們已經飛掠出數千米,但晝司還沒有任何動作。他不得不提醒道:“主人,再不召回指令就晚了!”
晝司冷峻的面容十分陌生,他無動于衷地看着迅速遠去的日蝕號——羅特的身影已經看不見了,蘭伯特還在船沿做最後的掙紮。晝司雙手垂在身邊,完全沒有要操作指令的意思。
夜願心下極為震撼——他忽然意識到可能從最開始執行這個計劃的那一刻起,晝司就沒有想過要召回。
他是真的想要毀了日蝕號!
夜願渾身汗毛倒立,極度震驚下又異常平靜,萬萬千千的回憶頃刻間湧入他的腦海。他小時候看過禮花倒影的圓窗,他被下人欺負圍毆的底艙,他爸爸省下食物給他偷偷吃的雜貨間,以及他人生中第一個獨立的小卧室。
還有他第一次被馴養的那個浴室,主人第一次親吻他的那個床頭,他倆秘密偷歡的圖書館,以及他們接吻的那個天臺。
雖然早已不再想要回到這個破敗陳腐的大船,但馬上要眼看着它被毀,心中的感情又何止複雜。
既然他都是如此,主人只會更甚。
最後一分鐘了。
夜願走上前去——他的手心全是冷汗,卻仍然果斷地拉住了晝司的手。對方手指冰涼、微微顫抖,遠不如他表面上看去的那樣平靜。
接駁船全力駛離,日蝕號變成了茫茫水霧中的一個巨物,晝司終于掏出兜裏的金鑰匙,連接在一塊轉頭厚的模拟器上——這是剛才從日蝕號主控室拷貝下來的,任何操作都會還原投射到模拟的目标環境——也就是日蝕號的主控端上,不過用過一次就報廢。召回“奇愛博士”指令的密鑰是由八條獨立密鑰組合而成的,必須以特定的順序輸入,只要錯一位,就會加速一倍倒計時的速度。晝司單手敲下一連串的代碼,沒有檢查,甚至沒有盯着進度條走到一百,就失去興趣般地把它丢到了一邊。
“是時候說再見了。”晝司說。
夜願“嗯”了一聲,說:“和過去。”
晝司空下來的手重新握住了他的,痛苦的經歷也好、美好的回憶也罷,都過去了。
每一天的升起的太陽都将是新的。
天際劃過一條白線,緊接着是兩條、三條、無數條白線,整座海中大陸上成百上千的導彈齊齊發射,劃過陰霾的天空,逼近日蝕號。
在二十分鐘前警笛拉響的一剎那,方圓幾十公裏範圍內的船只便全部迅速撤走了,那些從派對宿醉中醒來的人們,一睜眼便是看見這樣的景象。
好像全面輻射前的末日再次重演,整個世界充斥着過載的毀滅性力量,導彈已經逼近到了肉眼可見的距離,日蝕號如同一座孤零零的海上巨人,防護罩藍光大作——這是它第一次經受考驗,也将是最後一次。
全虛摩提所有被這場“世紀分手”吸引過來的人,沒有想到等待他們見證的卻是這樣一刻。這艘曾是整片天空下最大型、最宏偉的航空艇,一如她出世時那般,在無數雙眼睛的注目下被炸毀、被擊穿、化為碎片熊熊燃燒。整個過程帶着一絲奇異而決絕的美感,沒有任何人不為她死亡的景象所震撼。
率先離開的幾艘接駁船也停下回頭看,所有人心中都想着一件事——剛才若是沒有做出正确的選擇,那等待他們的也就是這個結局。
“怪不得你要把分家的消息放給全虛摩提。”二十九說,“我起初以為你只是為了依靠人言的力量——蘭伯特就算原本只對你的誠意相信五成,說的人、信的人多了,真相也就愈發趨近于輿論。”
“有這個原因,”晝司坦然解釋道,“再者,我要全虛摩提的眼睛都看過來,有些事要發生、有些人要死、有些破舊的東西要毀滅,不管付出多大代價,我都會讓它成真。”
夜願聽着他的話,看着日蝕號保護罩在車輪般的沖擊下全盤崩潰,整艘船化為沖天火光,心中竟然奇跡般地升起一絲慶幸。
好像一個巨大的、壓在他身上許多年的東西終于被擡走,一副生鏽的枷鎖終于被取下—— 他總算可以喘口氣了。
“那些覺得我下不了手的,覺得我還會按照老規矩和他們玩的,得要睜大眼睛看看,誰是玩家,誰才是莊家。”晝司說,“我要所有曾經、或正在和蘭伯特、羅特這種貨色同流合污的人,在今天都問自己一句——下一個會不會是我。”
多恩已經平靜了下來,好像情緒宣洩過度之後進入了空白期,聽他說“羅特這種貨色”的時候,也沒有做出任何反應。他發白的臉頰上泛着水光,紅發淩亂不堪在風中飄揚,整個人滲透着絕望的成熟氣息,好像那個哭喊的少年随着日蝕號一起,也在剛剛死亡了。
“很抱歉多恩,要你以這種方式長大,”晝司說了和二十九一樣的話,“你還小,只要活着,一切都有可能,殺了我也好,或是別的什麽。”
“我會殺了你的。”多恩說,然後便再也不說話了。
在全虛摩提的注視下,日蝕號燃燒了足足三天兩夜,在第三個清晨,她終于攜帶着她曾經代表的一切——那些表面上的榮光,和細胞裏的血與肮髒的東西,化為灰燼焦土,散入空中,沉入海裏。
海面上噴濺起滔天的浪花,然後化為巨大的漩渦,最終歸于平靜。她很快會變成變異魚群的新巢穴,沒有人為此擔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