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5章 Chapter 63 十日談(上)
十日前。
“Pssss,夜願!”夜願耳邊響起細碎的聲音。
他本老老實實地走在月桂號主宅的走廊中,經過某一扇房門的時候忽然被一把抓住——躲在牆角的馮德維恩伏擊了他,并将他一把拽進了房間裏。
夜願吃了一驚,但仍禮貌地退了半步,問:“怎麽了?”
馮德維恩說:“今早那個,你聽見了?”
夜願點點頭。
馮德維恩說:“蘭伯特嘴上說一人讓一步,把金鑰匙掰成兩半,分家産,以後井水不犯河水,只合作,你信嗎?”
夜願下意識道:“我信不信不重要……”
“少跟我來這套,”馮德維恩打斷他:“沒問你重不重要,我問你信了嗎?”
夜願遲疑道:“鑒于蘭伯特前科累累,又詭計多端,他到現在已經在我們面前演了不知多少場戲,我覺得……這樣的人很難相信。”
“這就對了,”馮德維恩說:“我估計晝司也不信。”
夜願問:“那為什麽……”
馮德維恩撩了撩眼皮,像是想翻白眼又生生忍了下來:“你家主人喜歡顧全大局的臭毛病,你知道的吧。”
夜願掙紮道:“不是臭毛病,是優點。”
馮德維恩斬釘截鐵道:“是無聊的臭毛病,都是他爸教育的結果,你看看神蒼最後怎麽樣了?還不是被偷奸耍滑的小人給算計了?”
夜願沉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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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德維恩說:“你了解他,你覺得他現在心裏在想什麽,也知道怎麽和他交流最好。這個家夥看着一聲不吭,其實很倔的。”
夜願沉思了一會兒,老實說:“不瞞您說,最近……我也猜不透主人的意思了,況且在主人身邊的時候他也不怎麽吩咐我了,所以我最近大部分時間都在實驗室幫醫生打下手。”
馮德維恩沒轍道:“總之你去勸勸他,不要聽信蘭伯特那老混蛋的胡話,他肯定有後手等着陰我們呢。”
“我去?”夜願大驚失色,連連擺手道:“我不行的。”
馮德維恩在背後推他:“你行!只有你行!他只聽你的話。”
夜願深感鞋子和地毯的摩擦還是太弱了,轉眼間就被推到了主人的房前,只不過……
主人真的覺得和蘭伯特議和是個好主意嗎?夜願滿腹懷疑——他真的已經冷靜理智到可以放下一切前仇舊恨,只做對宏觀局勢最有利的判斷嗎?
不知怎麽的,夜願覺得如果是以前的主人,也許可以,但從林堡和廢土歸來的他……
出于一種微妙的直覺,夜願把這點疑慮壓在心底,說:“我知道了,我去勸勸主人。”
怕他反悔,馮德維恩替他敲了兩下晝司的房門之後,飛快地溜了。
令夜願吃驚的是,當他開口和主人表達這份擔憂時,主人竟然真的遲疑了。
“馮德維恩讓你來的?”他問,“他讓你來用這種眼神看着我的?”
夜願一頭霧水——什麽眼神?
“馮……我們覺得,”夜願改口道,“雖然蘭伯特提出的建議聽起來的确可以止損,但是……”
他還沒把好不容易組織好的詞句全部說出來,主人忽然湊得很近,并且“嗯?”了一聲。
鼻息隐約撩過他的臉頰,夜願卡殼了。
主人略微冰涼的鼻尖蹭過他的臉頰,耳朵和脖子,邊嗅邊低聲又“嗯?”了一聲,問:“你們覺得什麽?”
夜願不敢出氣,快要窒息了,主人的鼻子和嘴唇偏偏在他脖子附近蹭來蹭去,還用略顯疲累的沙啞嗓音黏黏糊糊地問:“怎麽了,說呀?”晝司手臂箍着夜願的腰,腦袋耷拉在他的肩膀上,帶着濃濃的鼻音咕哝道:“再不說,我可要睡着了。”
兩人都是在頭天淩晨裏被爆炸聲叫醒的,連夜趕往量子號後被迫看了幾個小時大火,回到月桂號又直面被蘭伯特耍了一遭的事實。雖然蘭伯特正式提出了那樣的要求,晝司也跟馮德維恩說自己要考慮考慮,但眼下大概還不是做決定的時候——夜願沒想到主人說“回去睡覺”的時候,還真是打算要回屋睡覺。
夜願小口小口地吸入氧氣,努力口齒清楚地說:“是……我們覺得,蘭伯特這個人難以捉摸,他同羅特聯手以後一直毫不留情地追殺我們。而且就單就今天的事而言,只是為了轉移我們注意力而已,他就能下手炸掉量子號,這樣的人,我不認為他會誠心提出一個雙贏的折中方案,他不可相信……”
“哦,那我呢,我可以相信嗎?”晝司沒有表态,卻反問了一個似乎毫不相幹的問題。與此同時,他又發現了新玩具——夜願下巴連到脖子那邊有幾處毛細血管表淺,泛着微微的青色,他伸出牙齒輕輕咬了咬,又用舌尖舔了舔,含糊不清地問:“你相信我嗎?”
夜願的防線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率垮塌,他還在做最後的掙紮:“可是……馮德維恩說……”
可惡的主人順着脖子一路蹭上來,在他的嘴角落下一個又一個的輕吻,在親吻的間隙中,他帶着笑意低喃:“你不相信我嗎?連我家夜願都不相信我了?”
夜願低頭看見主人黑漆漆的漂亮眼睛一閃一閃的,眉毛彎成一個叫人心都軟掉的弧度——主人在撒嬌!
夜願被徹底擊垮:“相信相信,主人什麽都好。”
反抗意志完全瓦解的夜願暈陶陶地被拐帶到了床上——頭夜幾乎沒怎麽休息的困倦這時才找上門來。半夢半醒之間,他親了親主人的肩膀,又更加認真地說了一次:“我知道的,我都相信您。”
隐約間他似乎感受到主人的身體僵了一下,但很快又放松了——晝司低低笑起來:“是嗎?也對。”
夜願本來就快要睡着了,又莫名被晝司搖起來,昏昏沉沉地,只見主人半裸着上身,手肘撐在他耳邊,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夜願:“!?”
晝司勾了勾嘴角,問:“你都知道什麽了,說說看?”
夜願驚醒了,眨巴眨巴眼睛,腦子重新啓動,以肯定的語氣說:“您不會妥協、不會和蘭伯特合作的。”
晝司揚了揚眉:“我的确還沒想好。”? “不,”夜願卻果斷道:“您不會的,您那樣說只是騙他的,拖延他,雖然我不知道是為了什麽,但絕不是因為想要停止紛争、提前議和了事。”
晝司苦笑了一下:“要是蘭伯特也像你這樣想可就糟了。怎麽發現的,我演技這麽差?”
夜願搖搖頭,說:“不,就連馮德維恩都相信了。其實……具體為什麽這樣認為,我似乎也舉不出一個合适的理由,硬要說也許是一種直覺,或是信任……”
晝司饒有興趣地看着他,夜願接着說:“之前馮德維恩說我最了解您,應該清楚您的想法。于是我站在您的角度、順着您思維的習慣去設想了一下,無論如何也找不出和蘭伯特妥協合作的理由。”
“我又更加仔細地回想了一下,在您挂斷通訊的時候,特意沒有直接切斷,而是直接把通訊器擱在了桌子上,故意讓蘭伯特又多聽了兩句——馮德維恩在向您确認您是否會考慮蘭伯特建議的時候,您對他做出了口頭上的肯定答複。蘭伯特也許會質疑您對他說話的真假,卻應該相信您和馮德維恩私下談話的內容。”夜願越說,感到自己思路越清晰:“雖然那只有短短一兩秒,馮德維恩就切斷了通訊,但只要蘭伯特能聽見個一星半點兒,就夠了。”
晝司親了親他的額頭當做表揚,問:“還有呢?那你接着再猜猜看,我拖着他是要做什麽。”
夜願說:“嗯,這一點之前我一直沒想明白,硬要說的話……難道是在等血清實驗完全成功?不對,這兩點也不沖突。”
夜願窩在自己懷裏、皺着小眉頭苦思冥想的樣子實在太好笑,晝司情不自禁低頭親親他,結果被夜願鼓着臉頰狠狠地瞪了。
“怎麽了?”晝司既吃驚又委屈。
“就是因為您一直搗亂,害得我都無法思考!”夜願惱怒地指責道。
晝司失笑道:“我錯了。”他手舉在臉前面,一副誠心認錯的樣子:“我不鬧了。”
嘴上這麽說,夜願剛要說話,晝司的手指頭就溜達到他的胸口上,東戳一下西捏一下的。
夜願:“……”
他一把攥住了主人手指頭死死捏住,塞到了被窩裏壓住。
夜願有脾氣的樣子好像也很可愛,晝司在心裏暗下決定以後要多欺負他。
沒有讓夜願察覺他的的壞心想法,晝司說:“好了別生氣,我接下來計劃很重要的一環,還需要你幫我做。”
九日前。
馮德維恩痛心疾首道:你這個立場不堅定的叛徒!
夜願嚴肅臉:“沒辦法呢,我勸過了,可是最終的決定還是要主人來做。”
馮德維恩眼神鎖定他脖子上的紅痕——我信你才有鬼。
八日前。
在彙總了每式三份、每份一百九十二小時——統共将近一萬五千個小時的觀察數據後,高級變異人血液樣本第一批清算數據出爐了。
要計算出準确的概率,樣本基數是很重要的。
舉個例子,如果你有一枚硬幣,每次抛接後正反兩面出現的幾率分別應是五十五十,但假設你提前不知道概率的計算公式,那便只能一遍又一遍地抛擲硬幣、記錄數據并總結規律。
抛擲十次得到的概率鐵定不如一百次來的準确,而抛擲無窮多次後,得到的結果也就愈發趨近于50%,不過這是在結果只有兩種可能的前提下。
假設硬幣變為骰子,那麽即使抛擲一百次後也不見得能得出一個誤差在可接受範圍內的值——也許一百次裏,兩點只出現了5次,而四點卻出現了30次,與概率所代表的16.67次相差甚遠,說到底是樣本基數太小而造成的。
如今,他們要計算的是高級變異人血液的陰陽性轉換概率——紅細胞的數量千千萬萬,每一個細胞都是一枚硬幣,所有變量疊加起來的可能性是相當可觀也相當可怕的。所以就連堅信血液變化絕對有一定規律可言的醫生,也保守表示這一萬五千小時的觀察數據,可能只是一個起點。
幸運的是,在計算開始的當天下午,他們就得到了第一條公式。
得到公式後馮伊安沒有太早高興,他随手節選了幾份血樣變化數據對公式進行了驗證——只有一條通過,其他都失敗了。于是他又仔細查看了驗算過程,夜願又複查了一次——的确是由三條數據鏈條的共性推導出來的沒錯。
“醫生,我想會不會是這樣……”夜願說,“高級變異人的血樣變化規律并不是一條宏觀的真理規律,而是多個規律組合而成的複合公式,也就是說,咱們現在推導出來的這個‘公式A’是正确的,但它不是一個充分必要、亦或是唯一的公式,而只是大公式的一個部分。”
安息露出呆滞的樣子,半張着嘴瞧他。
馮伊安卻聽懂了,問:“那我們要怎麽知道這條‘公式A’作用于什麽條件、和什麽範圍之上呢?”
夜願幾乎沒有多做猶豫,便說出了答案:“分區。”
這一萬多小時的原始數據從根源上來自二十五名高級變異人,這對于數據查找和計算來說是一個自然分區,有了這一層分區後,查找效率會得到顯著的提升。
這好比你有一棟一百層高的樓和兩個小球,已知小球在樓層X處下落會正好摔碎,而在樓層X-1下落則不會摔碎。為了找出這個X值,最笨的方法自然是從一樓起一層一層地試上來。但是,如果有了分區的概念在前,對這個命題的第一層優化便可以是——從五十樓高處丢下一個球,如果球碎掉,說明所需區間在0至50層之內。這樣一步簡單的分區,效率便已經提升了一倍。
夜願說:“以前幫主人彙總數據的時候經常用到這個優化概念,每個月全虛摩提各地反饋回來的財務數據龐大,經常需要在千萬級的數據庫裏進行檢索,挨個查找驗算是不現實的,就像咱們現在。目前只有一萬多個小時的記錄,以後血樣變化的原始數據庫更加龐大,我們還要做更加細致的分區。”
這下子不只安息兩眼轉圈圈,來找他玩的米奧更是聽了兩分鐘後果斷逃走了。
六日前。
第一條規律公式出現的四十八小時裏,計算機一共總結出了八組規律,分別對應八位高級變異人的血液樣本。意料之外又情理之中的是,這八名變異人恰好是隊伍裏名字號數最大的八位,名次從末尾往前遞進。
很顯然,變異時間較短的變異人血液樣本活性更低,變化相較更為簡單,所以能夠最先被計算出規律。
馮伊安另取了它們八人的新血樣,根據公式計算了陰陽性變化規律,并在合适的“陰性穩定期”将其與血清融合,成功率從此前的百分之五十驟然提升到了百分之九十二。
在高級變異人全員讨論并投票通過後,它們決定開放第一批八人接收血清注射。
馮伊安雖然建議不要一次為八個人同時注射血清,這樣如果出了什麽問題,應急壓力很大。但每個高級變異人都要争當第一只小白鼠,馮伊安勸阻無果,只能直接把高級變異人的休息室布置成了大型醫療站——所有相關的急救設備一應俱全,非實驗體的各位紛紛嚴陣以待。
在接下來漫長的五個小時裏,八名高級變異人分別出現了不同程度的排斥反應——高燒,昏迷,脫水和并發炎症,所幸它們的體征都在接受注射的第四個小時以後逐漸穩定下來,然後随之到來的是顯而易見的變化。
在十七名高級變異人和六位人類的注視下,雙目緊閉的八人臉頰、脖子和手肘的輻射毒素斑紋逐漸淡化,原本如同冷血動物一樣的堅硬鱗殼軟化為帶有血色的人類皮膚,紫黑的指甲重現粉色,随之慢慢恢複的還有體毛、眉毛和頭發。
由于他們一直盯着看,在變化開始的初期他們并未發現異常——亦或是發現了也不敢确認,怕話說早了。直到二十九走上前去,伸出自己的手和它們對比了一下——差距是顯著的,衆人才直面血清可能真的成功了這一事實。
到了午夜時分,所有變異人的體征都穩定了下來,一眼看過去,仿佛只是幾個沉睡着的普通人,身下的床單全部汗濕,但沒有一個睜眼醒來。
這一夜雖然漫長,但卻異常地安靜,鮮少有人發出聲音,即使說話也是壓低聲音,好像生怕打攪了什麽。
五日前。
淩晨五點左右,昏迷了近十個小時的幺幺零第一個醒來了。
他睜開眼,茫然地看着天花板——屋內其他人高度緊張地守了一夜,此刻都昏昏欲睡。二號率先注意到他,跳起來湊到他床邊,問:“怎麽樣?”
幺幺零啞着嗓子試圖發出聲音,好不容易說出一句:“渴死了。”
二號一陣旋風般刮走,又帶着一杯水沖回來,二十九也走過來了。
幺幺零只覺得全身綿軟無力,好像每一根骨頭都有十斤重,但口幹舌燥、喉嚨發燙的難受感覺叫他不得不努力擡起胳膊接過水杯。
下一刻,水杯從他手裏滑落,打翻在了地板上,夜願和米奧也驚醒了。
幺幺零不可置信地看着自己伸出的雙手——人類的、泛着血色的、柔軟脆弱的雙手。他渾身發抖,輕輕摸了摸自己的臉,二十九遞過一面鏡子,裏面映出一個褐發綠眼的中年男人,滿眼震驚地流着淚。
夜願走到窗邊——朝日的紅霞漸漸透過雲層暈染出來了,他腦中忽然想到了一句詩。
當第一輪曙光照亮寂靜荒蕪的大地,人影登上山丘。
作者有話說:
晝司:“我會用美男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