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Chapter 61 面具
量子號墜海之後,晝司的臉比天還陰,夜願小心翼翼地在他後面轉了兩圈,最終決定牽起他的手指頭悄悄親一下。
晝司被拉住的一剎那就收緊了指頭,把夜願的手攥在手心,力道有些太大了,但夜願沒有吭聲。他心想——主人是懊悔自己沒有防範完備更多呢,還是憤怒羅特下手如此殘忍更多呢,不管怎麽說,他們本意是冠冕堂皇地走司法程序,如今所有證據燒成焦灰石沉大海,這條路算是斷了。
“回去吧,”馮德維恩也說,“沒戲了。”
“不回去,”晝司道,“趁着人都在,現在就去把羅特抓回來。”
高級變異人們聞言多看了他一眼,夜願也有些吃驚——主人很難得會發表這種情緒化的言論,估計是真生氣了。
馮德維恩情緒也不好,說:“有意思?你把蘭伯特抓到手得到什麽了?這些人皮糙肉厚,你要是不下手殺了他們,就不要浪費時間做這些事。”
“誰說我不會殺了他們,”晝司陰沉地說,“一整條船再加三十條人命,用她一條命還虧了呢。”
“哦,你要替天行道了,”馮德維恩面無表情,幹巴巴道,“把自己當審判之神是嗎?要不再把曼德也殺了,還有你那個便宜弟弟,斬草除根嘛,免得他恨你再日後生事。”
“別鬧脾氣了。”馮德維恩哼了一聲,晝司若有所思地看着他。
“你這倒是提醒我了,”晝司忽然問,“多恩呢,不開宴會了?不每天作天作地了?倒是從沒見過他這麽低調。”
馮德維恩說:“還在日蝕號上躲着呢,司法警察去調監控的時候,他就跟個鹌鹑似的躲在一邊看,也不走,大概是也不知道能去哪吧。”
“日蝕號在調取證據的時候不是已經全封掉了?”晝司奇怪道:“他為什麽不回範修連恩家裏。”
“一部分而已,”馮德維恩說,“作為主要取證點的主樓和陽臺全部封掉,整艘船所有人都搬到了左翼,多恩也在那邊。等等……你不會是真要拿多恩來威脅羅特吧?”
晝司不置可否,只冷哼一聲:“這事兒不一定就是羅特一個人幹的,這麽大一艘船,需要多少炸彈和助燃劑,是怎麽繞過保安和夜間執勤到了船上的?而且,在火勢剛剛起來的時候,船上的消防滅火設備為什麽會完全沒起作用?火勢一點得不到控制,轉眼就變成了這樣。”他一邊說,一邊揮了揮手示意離開這片煙熏火燎的嗆人海域,“所有牽涉範修連恩家生意的案子,其他幾大家族都跑不掉。雖然我現在放話不收拾他們,但是那群老狐貍心裏必定仍挂記這那一座山的證據,兔死狐悲,證據消失了大家都開心。”
“就跟你說不要一次得罪那麽多人,”馮德維恩嘆氣道,“但是你這個人一旦浪起來了就有點收拾不住。”
“有點奇怪,”一直沒有吭聲的米奧忽然說,“想要銷毀證據,大可以悄悄放火,為什麽要弄出這麽大的爆炸聲。半個虛摩提都醒了,萬一滅火進度快,把火就給滅了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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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德維恩挑了挑眉:“怎麽感覺火滅了你還挺遺憾?”
“月桂號離這邊最遠,過來一趟至少四十分鐘,趕到的時候也來不及了。”二十九說,“如果真像晝司所猜測的那樣,其他幾個家族都縱容或是暗裏幫襯這次放火,那就說明他們都不會施以援手,加上助燃劑,火是滅不了的。”
晝司卻沒有答話,似乎還在想米奧的話,想了一會兒,他忽然問:“還有誰留在月桂號上?”
二十九說:“我們都到齊了,以為需要幫忙,結果沒想到火勢來得這麽猛,連船都沒上去。”
米奧環顧一圈:“安息倒是在船上,不過他是個廢物,一睡着就叫不醒。
晝司臉更黑了:“那就是沒人了?”
馮德維恩一頭霧水:“怎麽了?船上還留着幾個家裏的侍從。”
晝司從牙縫中吐出幾個字:“蘭伯特。”
航空艇以最快速度沖回到月桂號,還沒登陸時衆人已經發現了不對勁——月桂號燈火通明,完全不是他們離開時一片漆黑、整船入睡的模樣,不少人在走廊上匆匆走着,不知是怎麽被吵醒的。
衆人剛一沖進主宅,只見馮老穿着睡衣披着外套,惱火地站在前廳,用手杖洩憤般地猛擊大廳中央地板上砸着的吊燈。
“父親!您這是在幹嘛!”馮德維恩兩步走上去,擡頭質問家中的侍從:“這是怎麽回事?”
“你們他媽怎麽看的人!”馮老轉而揮舞棍棒向維尼,“我難得放手不管,放着讓你來,你就給我惹出這些事!”
馮德維恩已經快二十年沒挨過棍子了,被打懵了,完全忘了跑,馮伊安連忙走上來攔在兩人中間,說:“怎麽回事?蘭伯特跑了?”
馮老手杖又朝着馮伊安去了:“還有你!關你什麽事?你跑了這麽多年,忽然回來幹什麽?又回來炸實驗室了是不是!”
“番城集市聖手馮伊安”、“廢土大天使馮伊安”,好不容易回了一趟家,卻被自己老爸一頓胖揍,屁股和大腿都結結實實地挨了好幾下。
“父親!爸!可以了!”馮德維恩一邊躲一邊哀嚎道。
“馮老!是我,是我判斷失誤……”晝司見狀待不住了,試圖上前拯救被暴揍的大齡兄弟倆,沒成想也跟着遭了秧。
“還有你!你爸不在了就可以胡鬧了?原本以為你是最懂事的,結果也開始跟着發瘋了是嗎?”馮老手杖下的受害者又增添了一名。
夜願正要沖上去保護自家主人,卻被米奧捏住了衣領:“等等你先別去,通訊終端給我,我先照張相。”
“一群蠢貨!”馮老咆哮道,“這麽明顯的調虎離山,扔了一根骨頭,你們就全部跑出去了。我這麽大年紀,好不容易睡着,突然沖進來了一群突擊隊員,一頓混亂之後把蘭伯特打包帶走了,你們還有臉問怎麽回事!”
晝司四下一看,果然有打鬥的痕跡,但凡有一位高級變異人在,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父親!您早看出來了為什麽早不說!”馮德維恩還在火上添油,“我看您就是馬後炮!”
馮老高舉棍子:“我揍死你!”
馮德維恩正想拔腿跑,晝司忽然大吼一聲:“糟了!”
他奪門而出,三步并作兩步奔下臺階,一路狂奔到後院的實驗室。來到門前時他發現自己推不動扳手——實驗室的鑰匙只有馮伊安有,但門還鎖着這件事叫他稍稍放心了一點。
幾十秒後,匆匆趕來的夜願和馮伊安也到了門口,馮伊安連忙掏出鑰匙拍在讀卡器上,漫長的讀條計數後,銀白的門框亮起一圈光邊,“咔噠”一聲門開了。
頂燈“騰騰”亮起,幾人先後沖進實驗室——馮伊安沖到血清儲藏櫃面前,夜願沖到高級變異人的血樣面前,晝司則沖到了實驗的視頻記錄面前。三人仔細地檢查了一番之後,回過頭來看看彼此,都松了一口氣。
“好在沒事。”夜願近乎虛脫地說。
晝司也呼出一口濁氣——幸好蘭伯特被關在月桂號時是處于一個完全沒有窗戶的房間,血清實驗的事又高度保密,從不在無關人士面前提及。而高級變異人們平時要麽躲在房間裏自娛自樂,要麽出門時全副武裝、包裹到牙齒,不然要是實驗室裏的東西洩露給了範修連恩,那後果才叫不堪設想。
晝司懊悔之餘,的确有些後怕。
幾人還沒體會完劫後餘生的慶幸,馮德維恩忽然發來了一個通訊請求——明明就在宅子裏,什麽事這麽急?晝司接起來一看,馮德維恩站在自家頂樓主控室裏,說:“蘭伯特那個王八蛋,反重力原始模型被偷了。”
晝司一愣:“什麽?”
馮德維恩又說了一遍:“反重力原始模型不見了。”
晝司第一次問“什麽”的時候并不是真的沒聽見,而是不可置信,對方重複一遍之後,馮伊安也愣道:“什麽?”
馮德維恩:“我家反重力……你們煩不煩!”
晝司沉默了一下,說:“你在頂樓?我們這就過來。”
主控室裏一片狼藉,桌子椅子翻倒一地,所有抽屜櫃門全都大開着,連沙發靠墊和靠枕也被剪開了,空氣中還飄着幾根細小的羽毛。
夜願還沒明白過來:“什麽東西被拿走了?”
“反重力系統的原始數據模型,”馮德維恩說,“大到虛摩提主島,小島接駁船,反重力技術核心一直在我家手裏,原始數據模型就是這個”
夜願恍然大悟——馮家之所以成為了虛摩提上第二大權勢家族,正是因為整座天空之城的存活都維系在這裏,反重力的技術其實不是沒有別人掌握,只不過在沒有原始數據模型的幫助下,要得到準确的配比數值将十分耗時耗力,比投入氦三能源還要入不敷出。而馮家多年來已經有了一套流水線的技術工廠,才能源源不斷地供應循環艇的發動機。
夜願四下看了一圈:“那為什麽需要把屋子裏搞成這樣?”
馮德維恩單手拉開電纜箱的門,露出一截空白的牆面,指節在上頭敲了敲——隐形皮膚失效,保險箱的櫃門露出來。“因為他們在找這個。”他說。晝司上前摸了摸櫃門的邊緣,問:“不是暴力打開的?”
“是早有圖謀。”馮德維恩點點頭,“無線端的蠻力解密法。”
“什麽?”夜願吃驚道,“蠻力解密法的意思……不就是要把所有密碼組合挨着一個個試過去嗎?”
“沒錯,”馮德維恩說,“所以需要持解碼器的人在無線信號範圍內,依次嘗試直到密碼破譯。蘭伯特運氣不錯,只花了190個小時就碰上了正确的組合。”
晝司一拳捶在牆上:“按照正常通道進入月桂號,會經過安全掃描,這種解碼器是混不進來的。但蘭伯特是被我們抓回來的時候直接走了核心航道,所以沒有觸發警報。”
馮德維恩死盯着晝司:“所以說,蘭伯特不是無能的蠢貨,你才是,我們倆都是。”
“他沒料到在新世界號上會看到我,但發現我們倆結盟之後,态度一下變了,”晝司回憶着那天月會的場景:“他知道我肯定不在日蝕號上落腳,最有可能就是月桂號。他三番五次故意激怒我,就是為了被抓走帶到月桂號上來。”
夜願完全懵了:“這是他在月會當下、看到您之後才想出的計劃?”
“不完全是,”晝司思索着,“大概他早就觊觎反重力模型了,但一直沒有接近的契機,直到……我們幫了他一把。”
“這樣說來……量子號被炸毀,不光是羅特想要消滅證據,而是蘭伯特試出了密碼組合,需要一個吸引我們注意力的大事件,他才好帶着模型離開?”夜願感到毛骨悚然,“所以蘭伯特的懦弱和無知,全都是裝出來的,我們都被他騙了?”
“是,”晝司說,“這一局輸得很難看。”
三人沉默地站在一片狼藉之中,一陣嗡鳴在屋內響起,馮德維恩擡起手腕一看,臉色變得非常複雜:“羅特。”
晝司神色一凜,說:“接。”
馮德維恩手指一點,通訊器便彈出一個投影屏,然而通訊請求的對面并不是羅特,而是幾個小時前還被關在樓下的蘭伯特·李奧尼斯。他背脊挺直但姿态放松地坐在椅子裏,嘴角挂着淡淡的微笑,眼神中透露着自信和蔑視,和之前那個畏畏縮縮一臉陰翳的人完全不一樣——這才是原本的他。
“兩位晚上好,哦,是早上了,”蘭伯特開口道,“匆忙之下不告而別真是不合禮數,但除此之外的其他方法,又的确有些麻煩,相信二位可以理解。”
晝司和馮德維恩都沒有吭聲,默默等他繼續說。
“其實我早幾天就想跟兩位談合作了,不過此前我的好侄子似乎沒什麽耐心聽我說話,所以我才決定得到離開之後再解釋,”蘭伯特說,“李奧尼斯家一向喜歡聰明人,也珍惜聰明人,咱們是親人,沒必要撕破臉,搞得你死我活的。”
晝司被氣笑了:“哦?怎麽合作,您請說。”
“一家只能有一主,這你同意吧?”蘭伯特輕飄飄地說。
晝司冷笑道:“我沒有意見,那你說李奧尼斯家的‘主’該是誰呢?”
“別着急嘛,年輕人就是浮躁。”蘭伯特語調雖不似原本那樣憤世嫉俗,卻帶着一絲令人生厭的輕佻,“我覺得是我,你覺得是你,這件事無法調和,不能統一,也就是咱們之間唯一的矛盾了。”
“恩,還有你設計陷害我父親、加重他病情的事,以及和他妻子通奸生下私生子的事,不過那些矛盾相比對你來說不值一提吧。”晝司毫不客氣地說。
稍一回想,他便明白了之前蘭伯特對他說的故事裏,即使并非全是假話,也必定有很大一部分歪曲失真的部分——蘭伯特也許真是無意間撞上了在外海療養的神蒼沒錯,但在遵循醫囑靜養用藥的情況下,阿茲海默的症狀在短短三年內就惡化到幾乎沒有自主行為能力,再加上最後的“意外”墜海,要說蘭伯特沒有動什麽手腳,連廢土上的變異蟑螂都不會相信。
蘭伯特無所謂地笑了笑,說:“過去的事情過去了,未來的事情還未來臨。”
晝司面無表情道:“很晚了,有什麽話就說。”
蘭伯特颔首道:“我想休戰,講和,分家。”
晝司默不作聲地看着他。
蘭伯特說:“你父親的那百分之三十九家産,在司法局……還活着的那部分司法局認證他死亡完畢之後就可以解凍了。到時候你分十九,我分二十,從此以後互不相幹,各自發展,如何?”
晝司挑了挑眉:“憑什麽不是我二十?”
“要是給你分走二十,再加上你手中的三十,就過半了,那還談什麽條件?”蘭伯特像是在聽笑話,“剩下總有百分之六稀釋在外姓手中,我加上羅特和多恩的份額,最多也只能有百分之四十五,比你還少四。咱們誰也拿不到絕對多數,幹脆都別再争了,再這麽鬥下去,牽扯進來的人只會越來越多。”
“新世界上的侍衛也好,林堡警察也好,量子號上的幾十條人命也好,包括……你身邊的人。”蘭伯特意有所指地說。
林堡的通緝令果然是他簽署的!晝司心想,新世界上的侍衛的确是自己授意下高級變異人們的手筆,而量子號則無疑是蘭伯特的作為,最後一條……晝司眼中平靜無波地看着他:“你威脅我?”
蘭伯特沒有正面回答,只說:“如果你願意讓利這百分之二十的談和籌碼,我也不是一定需要動用反重力技術核心——畢竟這玩意兒真要使用起來,前期投入太大,我還是比較傾向于交給專業的來做。”他伸手示意了一下鏡頭裏晝司後頭黑着臉的馮德維恩。
“哦,我懂了,”晝司說,“你現在是當着馮德維恩的面告訴我,只要我放棄我父親一半的家産,你就把從馮家偷走的東西還給他。”
蘭伯特聳了聳肩:“你非要這麽理解的話,我也無話可說。”
晝司反問:“那你告訴我,我為什麽非得要把原本全權屬于我的家産分掉一大半給你,而不是原樣奉還——把範修連恩家的小船炸個底朝天?”
蘭伯特站起身來,将屏幕拉遠了一點——熟悉的窗景映入眼簾,他問:“日蝕號呢,你也要炸個底朝天?住在這裏的幾十上百號仆人,包括多恩,包括你的卧室和書房,你母親的遺物,你全都要炸了?”
晝司神色一動,嘴上說:“必要的話,我想不出為什麽不可以。”
蘭伯特哂道:“如果你真是這麽想,倒也無可厚非,但你可以殺了我,卻殺不掉所有人。範修連恩和曼德家不會放過你,經濟利益受損的其餘幾大家族不會善罷甘休,包括你現在落腳的馮家……整個虛摩提全部陷入混亂,堕入混沌,就像廢土一樣,我并不覺得這是你想要的。”
“相反,有了這多餘的百分之十九資本加持,到時候你仍然是虛摩提上最大的股東,還有來自我的支持配合。到時候你想幹什麽也好,想和誰結婚也罷,一切都可以照舊進行。”
馮德維恩冷哼了一聲,轉過去看晝司的臉,卻驚訝地發現他眉頭緊鎖,似乎真在沉思什麽。
下一秒,他竟然聽見晝司說:“我考慮一下。”
馮德維恩瞪大雙眼,但晝司已經把通訊終端向下扣在了桌子上,馮德維恩驚聲問:“你認真的?”
晝司倒是很冷靜:“對。”
馮德維恩手忙腳亂地抓過終端摁滅通訊,回頭一看晝司已經起身走到了門口:“等等,你去哪?”
晝司說:“睡覺,走夜願,回屋睡覺。”
馮德維恩滿臉不可置信:“等等,你不會真的要考慮……你相信蘭伯特?‘那個’蘭伯特?”
晝司走了兩步忽然回頭:“其他撇開不談,他有一點說的沒錯,這件事不論是以何種方式結束,也已經死了太多人。”
馮德維恩翻了個白眼:“你瘋啦?你別以為我不知道你心裏真的怎麽想的。晝司,你聽我說!我不要你犧牲我們已經付出的努力去和他交易那些莫名其妙的東西,我不要聽見沒!”
晝司從眉毛下面深深看了他一眼:“莫名其妙的東西?要是知道你弄丢了數據模型,你爸會打斷你的腿。”
“我骨頭很硬,”馮德維恩置若罔聞:“你等了這麽久,終于得到一次打破虛摩提上勢力平衡的機會,淘汰老曼德和範修連恩之後,你就可以聚集資源投入在戴森球計劃上。你那天跟我說什麽來着?不改變世界能源格局,廢土就永遠只能是廢土,你忘了嗎?”
晝司倏地轉過身來,冷冷道:“我沒忘。”他喉結動了動,最後吐出幾個字:“我說了,我只是考慮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