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Chapter 60 火光水花
過了一會兒,二十九號回來了,它沒有說自己是如何處理的屍體,在場也沒有人過問。氣氛終于漸漸冷靜下來之時,二號再次開口了。
他說話的音調語氣和平時并沒有什麽太大不同,但所有人都聽出來他不太高興:“來之前,風險和可能已經跟大家說得很清楚,不願意參與的不是沒有,它們都沒有跟來。你們跟來了,沒人逼你們,就是已經自己想清楚的,不用到現在才擺出一副被騙了、剛知道的樣子,演給誰看的?”
“誰也沒有保證過實驗的成功率,要是成功了,那是命好,是奇跡。要是失敗了……”他冷冷地掃視了一圈,“那才正常的。都變成這鬼樣這麽多年了,自己運氣什麽樣沒點數嗎?”
夜願還是第一次看二號這麽嚴肅的樣子,他只知道它是這一群高級變異人的首領——當然,高級變異人竟然有社群性也是頭一次聽說,并且因為變異時間早而非常厲害。但平日裏的它總是和安息嘻嘻哈哈的,幾乎從未釋放過任何攻擊性。
此刻卻不一樣了,它只是站在那而已,渾身上下就滲透着強大的力量和氣勢,好像有風雨雷電在他身後醞釀形成。
“有意見的,可以立馬離開,沒人攔着你們。”二號說。
衆人靜了一會兒,七十三忽然小聲咕哝道:“想離開也不會游泳……”
二號一個眼刀插在它腦門上:“你想現在下去學一下嗎?”
七十三梗着脖子沒有搖頭,但不動聲色地往旁邊蹭了一下,躲在幺幺零的身後。
幺幺零:“……”
二號沒有要放過他:“臨走之前你是怎麽說的?我們都是死人了,還怕失望嗎?是不是你說的?”
七十三沒辦法,一臉生無可戀的樣子:“……是我。”
其他人也想起來這一茬了——其實當初出發的時候對什麽血清什麽的根本沒抱太大希望。可是這一路走過了廢土,打過了一波又一波的變異怪物,跑過了流沙,丢過了器械,上到虛摩提後又見到了這麽高級的實驗室。人越走越遠,心裏的希冀就會越來越豐滿——變回人之後該做什麽,該去哪,該見什麽人,統統在心中描繪了一遍,以至于變故來臨的時候,落差就顯得尤其大。
“行,”七十三說,“是我錯了,但七十五也不該死。”
二號沉默了一下,說:“也是它自己選擇的。”
在接下來的幾天裏,二十六名高級變異人——現在是二十五名了,每一位都主動到實驗室提供了血液作為樣本。每式樣本又分為三小份用作對照,統共七十五管血瓶在實驗室的冷藏櫃牆上擺了一整排,整齊地編着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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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願此前沒日沒夜地泡在實驗室是因為不想面對主人,現在又恨不得變成一條尾巴黏在主人屁股後頭,但是先頭已經答應了醫生要幫忙,只能老老實實來實驗室報道了。
此刻他正坐在試驗臺前面監控數據,那頭的安息在哼着不成調子的歌,馮伊安專心地建立着實驗模型,實驗小團隊和諧極了。
第一位來訪的是馮德維恩。
自從上次月會和幾乎所有家主捅破了最後一層虛僞的窗戶紙後,他這段時間忙得腳不沾地,連飯點也很難見到人,偶爾幾次出現都是在實驗室。夜願隐約覺得實驗進度延遲後他其實松了口氣——如果血清制造順利,結束後醫生就要再次離開了。
安息:“哈喽。”
馮伊安頭也不擡:“維尼。”
就算是跟他打過招呼了,只有夜願停下手裏的事,老老實實叫人道:“您好。”
馮德維恩對這些在他家吃住還态度如此嚣張的家夥表示十分不滿。
“羅特夫人還在司法所關着嗎?”夜願問,“聽說她買兇想要殺掉辦案的警員。”
馮德維恩就手抽走了馮伊安屁股後頭的僅剩一把空椅子,又給自己倒了一杯茶,說:“你怎麽還叫她‘夫人’,她不但想要買兇殺辦案警察,還威脅主審的大法官,說是如果他繼續幫晝司推進這個案子,就殺了他全家。”
幾人都被這簡單粗暴又下流的手段驚呆了。
“那林大法官怎麽說?”夜願問。
“沒怎麽說,他從接這個案子第一天就被保護起來了。這些事我們早就料到,所以……來綁架脅迫的人被反殺了,死狀的照片刊登得滿城都是,非常下飯。”馮德維恩瞄了夜願一眼:“你幹嘛問我,你家小主人呢?這些都是他幹的。”
他說“小主人”這幾個字的時候,語氣裏滿滿都是揶揄,但夜願卻一本正經地回答:“主人最近又忙又累,我不好多問打擾他。”
“啧啧,”馮德維恩故意道:“我就不忙不累,沒人心疼。”
馮伊安在他背後偷偷瞄了一眼,蠢蠢欲動,似乎想安慰他一下,又不知如何下手。
這頭馮德維恩已經自顧自解釋起來了,邊比劃邊說:“你看到那段視頻了嗎?從日蝕號上的監控錄像裏恢複的,羅特和神蒼開始在陽臺上争執,邊走邊吵,一直來到觀景陽臺的前伸臺。兩人吵着拉扯起來,動作有些激烈,神蒼當時身體大概已經比較虛弱了,結果就直接翻出陽臺掉下去了。”
夜願心中一動,問:“這視頻我主人也看了?”
“當然,這視頻就是他發給我的,”馮德維恩接着說:“只不過視頻裏聽不到他們說話的內容,但如果你仔細看,會發現兩人之所以會走到陽臺最外沿,很明顯是羅特故意引導的結果。”
“而且之後我們去日蝕號試驗了幾次,從那個角度掉下去,人會摔在下層的花臺上,并不會像蘭伯特說的那樣掉進海裏。”
安息露出‘毛骨悚然的表情:“你們用什麽試的?”
夜願卻掐住了另一層重點,遲疑道:“所以……您懷疑神蒼摔下去了之後,羅特為了毀滅證據,所以抛屍大海?
馮德維恩搖搖手指頭,說:“不一定是抛‘屍’。”
夜願明白了——觀景臺下層的花臺處沒有監控,如果當時神蒼沒有摔死,也很大可能會被羅特補刀。
“你要看看嗎?”馮德維恩說着調出一個投影視頻,馮伊安和安息也停下手中的事情看過來——視頻裏的事發生在一個晚上,畫面中只有一些來自船艙的照明。等了兩秒後,神蒼和羅特自鏡頭的右下角出現,看着情緒相當激動,手上動作也很大。羅特像是被神蒼說的什麽話激怒了,憤憤地大步沿着觀景臺朝前走,神蒼急追兩步,拽住她的胳膊,被羅特大力一甩,神蒼腰撞在圍欄上,整個人失去平衡朝外翻去。
整個視頻一共也就十幾秒鐘,夜願又看了兩次,果然像馮德維恩所說——一旦帶着偏見和懷疑去看,某些細節又透着不同尋常的訊息。比如在神蒼剛失去平衡的時候,羅特迅速伸手想要抓住他,手忙腳亂之下卻沒能撈住——但她當時具體是在往欄杆裏面使力,還是在朝外推,是很難從視頻中甄別出來的。
父親在自己完全不知情的三年以前,就遭遇了這樣的事,主人看到了這個視頻後不知心裏是什麽感受。
正在他這樣想着的時候,被再次推開的實驗室大門背後就出現了晝司的身影,夜願吓了一跳,順手丢出一個小鬧鐘砸掉了殘留的投影。
晝司似乎沒注意到他的小動作,一眼便看見他要找的人:“馮德維恩,我到處找你!我跑了一天,你在這喝茶!”
馮德維恩眼神涼飕飕的,說:“你講點道理好不好,我因為幫你,現在被八大家族記恨,還沒日沒夜地幫你收集勒索證據,好不容易坐下喝口茶怎麽了。”
“什麽勒索,那叫協商籌碼,”晝司環顧一圈——沒凳子坐了,幹脆走到了夜願面前,直接坐到了他腿上,“而且你不要跟我賣慘,要不是為了曼德的那一大塊能源反應鏈,你會這麽積極?”
忽然被坐大腿的夜願:“!!!”
他臉“騰”地紅了,雙手舉在空中不知往哪放,好在主人身高肩寬,擋住了他大部分視線。
晝司倒是對人肉沙發很滿意,挪了挪屁股坐穩了,接着說:“我發給你的新資料你看了嗎?除了之前查到的人口走私、器官買賣,還有用私人制藥室制作高濃度成瘾精神劑,販賣給林堡競技場的生意。”
“競技場不是賽弗爾搞起來的嗎?”馮德維恩問。
“嗯,但是曼德和範修連恩也在裏面撈了不少錢,”晝司說,“賽弗爾只是出資搭建了場館,并且注資了管理成本,但是變異怪物的來源都是曼德和賞金獵人騎士工會交易而來的。
“那精神劑呢?”馮德維恩一邊劃拉新收到的資料一邊問。
“是他和羅特一起搞的,”晝司說,“産量還不小,大部分出口到林堡和廢土,好像在賞金獵人中也很受歡迎,不過虛摩提上也有不少人拿來當做助興劑和興奮劑用。”
安息點點頭:“我知道那個!米奧用過,我也用過,止痛效果很好,短時間內你會感覺精神亢奮,不累也不困,但是24小時之後效果反撲,三天都沒什麽精神。”
馮伊安卻說:“你們用的那種都是純度在千分之七以下的,這藥是可以在短時間內提高人的精神以及身體狀況,但副作用很大。”
“沒錯,”晝司說,“範修連恩他們應該修改了藥方,提高了濃度,專門在競技場的職業玩家之間販售,價格很高。”
“但是贏了比賽獎金更多,輸了比賽,命也就沒了。”夜願在他背後出聲道,“我之前在林堡逛的時候有看見過診所提供相關的藥劑,廣告濃度是百分之三。”
馮伊安不贊同地搖了搖頭:“太高了,超越人體負荷的新陳代謝會給內髒器官壓力很大。”
“你們說的競技場,參賽的人都是自願的?”馮德維恩像是有些不太理解:“單純為了賺獎金?”
晝司想了想答道:“好像說有些是因為欠債,沒有抵押物就被迫簽了不平等合約,但是也有一部分職業玩家,專門賺這種玩命錢。”
他一邊說着,似乎覺得腰也有些累,幹脆靠在夜願身上把他當椅背,手臂環過他脖子,搞得好像夜願抱着一個超大玩偶——主人等身大小公仔。夜願手足無措地虛攬着他的腰,走神地想:要是能購置一個放在被窩裏就好了。
轉瞬,他又想到主人那天的話:“如果你想要,我就是你的。”
意思是……他可以得到主人本人并且放在被窩裏?
馮德維恩歪着身子越過晝司看他,一臉嫌棄道:“你在興奮個什麽勁,怎麽他一來了你就變這樣,看起來好惡心。”
夜願聞言“噌”地收回的爪子,一臉意淫被抓包的窘迫。
晝司回頭看了看縮在他背後不敢擡頭的夜願,又白了馮德維恩一眼,捏着夜願下巴響亮地親了他一口。
夜願臉熟了,馮德維恩表示不想說話,晝司不可謂不幼稚地哼哼了兩聲。
為了挽救走向急轉直下的談話內容,馮伊安插嘴道:“我沒記錯的話……十大家族沾手的灰色生意可是不少,只有不上升到惡意殺人的地步,其實司法部也不怎麽管的。”
馮德維恩狠狠瞪了晝司一眼,才答道:“對,其實有些項目……比如人口販賣什麽的,早已經是公開的秘密,現在是因為有咱家和李奧尼斯撐腰,司法所才有了執行力。”
“正是如此,”晝司補充道,“虛摩提憲法就是個擺設,雖然警方在我們施壓後搜集了不少證據,但根據這些‘罪證’而産生的判刑額度,也有很大的控制空間。”
“哦。”馮伊安應道,但臉上忽然挂起笑眯眯的表情,馮德維恩有些莫名,不知道剛才的談話內容裏有什麽好值得高興的部分。
“所以你到底找我是幹嘛的?”馮德維恩沒好氣道,“就是在我面前秀恩愛嗎?”
晝司“啊”了一聲,說:“差點忘了,羅特發信過來說想要談談。”
“談什麽?”馮德維恩問。
“不知道,不感興趣,她反正發了好幾次通話申請我都沒有通過,然後又發來了一大片威脅我的話。”晝司納悶道,“我以為她也聯系你了?”
馮德維恩抖了一下手腕彈出通訊屏,翻了兩頁說:“哦,我設置了通訊限制,現在才看到,發了好多消息。”說着他又做了個手勢,把未讀信息全清空了。
“6TB的證據內容,固體存儲盤都用了三個呢,就算網絡被黑也丢不掉。”馮德維恩說,“早看她和老曼德不順眼了,現在才想談談,談鬼。”
晝司笑了笑,站起身來,說:“醫生,差不多到飯點了。”
馮伊安也笑起來,揮手道:“牽走吧。”
晝司手伸到夜願面前,手指頭動了動,但夜願一臉糾結地看着他,并沒有把手放到他手裏,也沒有站起來跟着走。
晝司用眼神問:“?”
“……”夜願小聲說,“腿麻了。”
這個時候的他們都沒料到事情會在短短幾個小時之後發生巨大的變故——午夜時分,半個虛摩提都被巨大的爆炸聲吵醒了。
夜願從睡夢中驚醒過來,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就感到身邊的床鋪一輕,主人已經站起身拉開了窗簾——外頭隐隐亮着光。
那光亮又不似晨曦的朝陽,卻将晝司側臉都映成紅色。
夜願一咕嚕也從床上爬起來,貼到窗戶上去看——遠處的一艘大型循環艇上火光沖天,冒着滾滾濃煙,還伴随着間歇性的小規模爆炸。
“是量子號……是司法所的船。”夜願愣住了。
晝司已經離開窗邊,開始飛快地穿衣服褲子,夜願也連忙打開燈,開始往身上套衣服。
晝司看了他一眼,沒有叫他留下睡覺,而是默默等他整理好衣服。兩人沖到底樓大廳的時候,不只是一臉倦容的馮德維恩,變異人們和米奧也已等在那裏,估計都是被爆炸聲吵起來的。
米奧問:“什麽情況?”
馮德維恩臉色不太好,說:“看樣子,是整個量子號都被炸掉了。”
“什麽目的?單純為了警告?”二十九問,“大法官們夜裏也不住那。”
晝司已經懶得糾結它為什麽知道這件事了,冷冷道:“但是司法所資料館在上面。”
大廳裏沉默了。
馮德維恩捏了捏鼻梁骨:“只想到了要做物理備份,防止網絡被黑,沒想到幹脆直接給炸了。”
遲了兩分鐘下樓的馮伊安聞言一愣,喃喃道:“可是上面還有很多其他人……”
保安,執勤警員,檔案館工作人員和值班人員……這段時間為了盡快整理牽涉兩大家族的案件證據,晝司給司法所的人施了很多壓,加班晚走的人有時錯過了接駁船,也會住在檔案館的宿舍裏。
夜願偷偷看主人——他咬肌動了動,卻沒有多說什麽,而是披上外套就出了門,夜願連忙快走幾步跟上他,大廳裏的其他人也接連反應過來。
量子號是一艘功能完全獨立的大型循環艇,位置一般不會調動,常年懸浮在主島五公裏開外的地方。深秋的空氣幹燥,雖然汪洋大海就是無盡的水源,但離循環艇停浮的地方還隔着好幾十公裏。于是等到大量滅火船趕到的時候,火勢已經吞掉了司法所主館——也就是庭審堂的一半。
高空風很大,火勢十分難以控制,晝司一行人根本無法登陸,只能在外圍看着。秋夜的風攜裹着熱烘烘的氣流,撲在每個人沉默的臉上,不時有渾身着火、慌不擇路的人從船上跳下來——他們身上的火被海水撲滅之前,就會因為高空墜落而全身骨折,左右都沒有存活的可能。
“怎麽可能光是爆炸就燒成這樣,”馮德維恩臉色陰沉,在火光中忽明忽滅:“有人在全船都灑了助燃劑。”
衆人都沒有搭腔,凝視着火海中地獄般的景象——在自然之力面前,連高級變異人也束手無策,生命一個個化為灰燼。
整整五個小時後,天已經蒙蒙亮,火勢才終于得到了控制。此時能燒的東西基本都燒盡了,整艘船被熏得漆黑,爆炸的起火點檔案館更是化為了焦灰,空氣中全是煙熏的刺鼻味道。
“估計可以登船了,”米奧說,“但照這樣子來看,渣都不剩什麽。”
晝司沒有說話,還是揮了揮手叫船靠近——一直只敢在外圍吸水噴灑的滅火船也終于得以靠近,只是連接躍板剛搭靠在量子號上,突然又傳來大叫聲:“走走!”
“快後退!”
滅火船先行登船的幾個人忽然開始往船沿狂奔,一個接一個地跳回到滅火船裏,還有一個因為跳得太急,一步踩滑而跌下高空。量子號——準确地說是量子號的殘骸整個船身朝左傾斜,像是被隐形的深海章魚纏住了桅杆,焦渣灰燼撲簌簌地滾落。幾十秒後,船頭宛如失去了支撐一般重重下垂——爆炸和火勢的高溫壓力下,反重力系統失靈了。
不出一分鐘,巨大的船體便直直朝海裏栽去,濺起了在場所有人平生見過的最大水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