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Chapter 59 針頭
“所以現在是什麽情況?”房門被敲響後不久,晝司很快便出現在了實驗室裏,身後還跟着低着頭的夜願——他仍在發懵,眼底連帶眼眶一大圈都是紅的,一眼看去就知道剛狠狠哭過,一副累狠了之後沒精打采的樣子。
馮伊安沒有多解釋,直接給他放了兩段加速快放的視頻。第一段是血液離開高級變異人體內後的變化——快放之後陰陽性的轉換看起來尤為明顯,另一段是“樣本B”和“樣本C”同血清反應後的效果——由于兩份樣本都是由二十九提供的,排除了個體差異這一變量,尤其顯得這種戲劇化的變化毫無端倪、邏輯不明。
“意思是……即使是同一個人,如果放在兩個平行的時空裏,接下來的一秒內也可能有千百種變化的方式?”晝司難免感到有些匪夷所思:“變異病毒的這個特性是第一次發現的事?我以前怎麽沒聽過。”
“米奧……去通知高級變異人了嗎?”夜願一開口,嗓子啞着,自己也吓了一跳。
安息點了點頭,又不太确定,說:“不知道,他說去叫人,應該先找了你們……”
米奧到現在還沒回來。
馮伊安接着晝司的問題回答:“沒錯,所以現在要進行血清注射的話風險實在太高,我觀察的幾組血樣,有時候四五個小時都一直保持穩定,有時候一個小時裏就轉換好幾次,血清從生效開始到完全作用于變異病毒至少要四個小時,即使在實驗開頭的時候測試了血液含量,也不能保證接下來的時間發生什麽事。”
晝司眼睛死死盯着屏幕上暫停的截圖,像是能看出什麽蹊跷來,緩緩道:“如果在血清進入體內直到反應結束的整個過程中,全程都維持陰性細胞占多數,那麽血清就會成功。反之,受體則會迅速死亡?”
馮伊安點了點頭。
實驗室沒人說話,安靜得吓人,
過了一會兒,馮伊安又說:“所以現目前最穩妥的方法是暫緩血清使用,先進行大面積采樣。最好叫船上每個高級變異人都提供三份樣本進行對照觀察,以十二個小時為一個周期,記錄下所有的變化情況,再依據數據計算出變化規律。”想了想,他又補充了一句:“如果有的話。”
晝司沉思了一會兒,問:“要觀察多少個周期?”
“當然是越長越好,”馮伊安答:“保險起見我覺得至少要二十個周期,十天之內能否計算出規律是一說,規律是否可靠、是否具有排他性又是兩說。”
“一個人身體有多少血紅蛋白,這概率怎麽算得出來。”晝司眉頭緊皺:“還是先等它們來了再說。”
說完這句話後,他注意到場內兩人神色都有些怪異,晝司問:“怎麽了?”
“不能問它們……”安息小聲說,“它們不會理會什麽安全性的,一定會賭一把,死活聽天由命的那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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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伊安也贊同:“都已經等了這麽久,絕望又希望,好不容易有了血清,別說百分之五十的機會,就算是百分之十它們也不會放棄的。”
“問題是這是百分之五十的概率嗎?”晝司“啧”了一聲:“都等了這麽久,多十天也忍不了?”
他嘴上雖然這樣說,但其實大家都知道“十天”只是眼前的一個說法,并不能保證什麽。
“說到底,命是它們自己的,最終處置權也在它們手裏,”馮伊安不知想起什麽,停頓了一下才接着說,“你很難勸服誰,打也打不過。”
就在此刻,米奧的聲音忽然自門外響起:“我找到了一個勸得服也打得過的。”
四人齊齊回頭——他一步跨進來,身後站着二號,晝司揚起下巴瞭望了一下——沒有別人,只來了二號一個。
米奧帶上門,才開口道:“大致的我已經跟它說了。”
二號說:“老實說我根本沒太聽懂,大致明白是很糟的意思。”
“也沒有很糟,就是還需要一點時間。”馮伊安說,“我知道大家都在等血清出爐,心情急切,現在說要再等,怕大家情緒不好。”
二號紅眼在屋內掃了一圈,視線經過剛裝瓶的一針血清時停留了一會兒,才問:“血清現在是完全不能用?”
“能用,可能會死,”晝司頗為直白地說,“再等等,就能用,加上可能不會死。”
二號像是覺得有些好笑:“你這個解釋倒是簡單粗暴,我明白了,就像手術一樣,有個風險,有個成功率。”
馮伊安點了點頭:“只是現在風險還沒能測算出來,我個人強烈建議再給我多一點時間,得到足夠安全的時候再開始接種。”
他輕描淡寫地用了“接種”這個詞,好像這血清是什麽用來增強抵抗力的疫苗。
二號沉默了一會兒,問:“你們怎麽就對我這麽放心?搞不好……第一個拿走血清試在自己身上的就是我。”
“我不懷疑,”米奧說,“你也好、二十九也好都可以不眨眼地去死,但我不認為你會願意看着其他的隊員也一起去死。”
晝司點了點頭:“都走到現在了,只差一步,不要沖動。”
二號還在沉默——高級變異人向來沒什麽表情,也看不出是高興還是難過。壓倒二號的最後一根羊毛是安息——他默不作聲地聽了一會兒後,忽然出聲了:“五十三死掉之後,我做了好久的噩夢,它一直流血,流了好多血,怎麽都止不住,血順着他的胳膊、嘴巴和眼睛流到我的手上,流進我的袖子裏,我不要再這樣了……”
“你別去死,二號。”安息這樣說完,二號一下子就動搖了——他對小孩子好像尤其沒辦法。米奧連忙趁熱打鐵:“對,你得活着,重新變回到原來的樣子後,再去找你女兒。”
說到女兒,紅色的雙眼失焦了片刻。沉默良久後,二號說:“好,我去跟它們說。”
剩下的五名人類面面相觑了一會兒,夜願開口道:“醫生您別難過,到時候高級變異人的血樣出來了,我接着幫您打下手。”
馮伊安笑了笑,點頭道:“好。不過眼下是沒什麽需要幫忙的事了,你們都去休息吧。”
幾人點了點頭,前腳剛走出實驗室,卻就聽見樓上的窗戶裏爆發出争吵的聲音,動靜還不小,連馮老都自頂樓探出頭來狐疑地向下看。過了一會兒,震天的摔門聲響起,讓人懷疑門板是不是都給摔裂了。
轉眼間七十三就出現在了樓下,他大步流星地朝前走,二十九在後頭不遠不近地跟着,提高音量喊道:“你想去哪?這艘船就這麽大!”
七十三頭也不回地吼道:“你別管我!”
他擡眼看見馮伊安,皺了一下眉,但還是把嘴裏的話咽進了肚子裏。平日裏總是嘻嘻哈哈的七十三還是第一次顯出動怒的樣子,平時它慫二十九慫得不行,此刻卻一點氣勢都沒有收。二十九見他聽不進去話,腳下一蹬便追了上去,一腳将他活生生踹飛出去,擦着夜願掉在地上。
二十九閃身栖上去,膝蓋壓着它的背,七十三還在掙紮:“放開我!別以為打不過你我就不會動手!”
二十九面無表情地死死壓着他肩膀,一動不動,任由它又吼又叫地折騰。過了一會兒,自覺無趣的七十三停止了掙動,癱在地上,妥協道:“好了,你可以放手了。”
它一安靜下來,樓上争吵的聲音又鑽進各人耳朵裏,人聲中偶爾能辨別出二號的聲音。二十九也沒多說什麽,直接起身讓開,七十三從地上爬起來,臉頰在地上摩擦出了不少細小的口子,但很快便消失了,只剩一些血痕。
“你不要做蠢事,”二十九說,“不要給別人添麻煩。”
圍觀的數人都無語了——他們竟然天真地以為二十九追出來是要安慰七十三的。
二十九眼珠動了動,又說:“有的是機會找死,不急這一時。”
衆人:“……”
七十三卻好像冷靜了一點,雖然仍然渾身不爽,但沒有再發瘋橫沖直撞,滿頭冒火,又踏着重重的步子往回走。
“二十九,”晝司忽然出聲叫住了同樣準備離開的二十九,“你呢?”
他問得語焉不詳,但二十九卻毫不困惑、連眼都沒眨,只淡淡說:“不關你的事。”
遙遙聽着樓上一片混亂,安息東扭西扭地似乎想溜到變異人的房間去,米奧怕他被誤傷,于是也跟着去了。馮伊安關上實驗室的門窗,也回了房,人終于都走空了,剩下了夜願和晝司兩個人。
樓上的争吵聲終于漸漸微弱了下去。
一天之內發生了太多事,夜願還沒能完全消化,只知道昏昏沉沉地跟在晝司身後走,連對方什麽停下了都沒發現。一不留神撞上晝司的背。
夜願擡頭一看——已經到了主人的房間門口。
晝司轉身低頭看他:“你想進來?”
夜願退了半步,下意識連連搖頭,晝司“哦”了一聲,說:“那我休息了。”
“嗯。”夜願點頭應道。
晝司果斷地轉回身去,拉開房門正要擡腳,夜願忽然出聲叫住了他:“主人等等!”
晝司停下側過頭來:“恩?”
夜願吞了一口口水,吞咽的聲音在空檔的走廊大到有些尴尬,他聲若蚊蠅:“主人……您之前說的話,是真的嗎?”
晝司故意逗他,反問道:“哪個部分?”
夜願有點着急:“所有!”
晝司“哦”了一聲,問:“那你說的那些事真心的嗎?說我是個壞家夥的那些事。”
夜願臉紅了,仍咬着自己想說的話頭,結巴道:“就是您說的……說我是您唯一的……唯一的……”
晝司又壞心眼地“嗯?”了一聲,裝傻充楞地等了半天,夜願臉都憋紅了,也說不出句子的下半段。
勇氣随着時間一點一滴地流掉了,夜願垮下肩膀,說:“算了,沒,沒什麽。”
“哦。”晝司竟然也沒有多問,幹脆地進屋并帶上了門。
門關上了,夜願站在門口盯着門板發了一會兒愣,愈發覺得之前的事都是在做夢。他茫然無措地盯了一會兒門板,又低頭看着自己腳尖,複又左右看了看空蕩蕩的走廊。夜願搓了搓手指,一種不真實的麻痹感從指間傳來,一切都像是一個夢。
眼前的門板忽然消失了,夜願倏地睜大眼睛,門內伸出一只手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大力把他抓進了門裏。
天旋地轉之下,夜願只感覺自己被死死壓在了牆上,然後激烈的親吻伴随着熟悉的氣味就鋪天蓋地的落了下來。
晝司的動作很重,帶着濃重的侵略性,夜願動彈不得,嘴裏都嘗到了鐵鏽味。
“你這個無情的小家夥,”晝司手臂死死箍着他的腰,幾乎有些咬牙切齒的味道:“平時看起來一副深情的樣子,但有時候又讓人氣得牙癢癢的。”
“你說不出口?我倒是還可以再說一次,”他微微躬身,貼在夜願耳朵低聲道:“是唯一的愛。”
夜願渾身的毛孔瞬間炸開,好像一道閃電順着他的脊柱爬上來,再由四肢百骸流走——他的所有骨頭也被全部抽走。
晝司感到臂彎一沉,幹脆撈上站不住腳的夜願直接扛到肩上,丢到床上在壓上來:“我看你還是哪也不準去的好。”
夜願深陷在床鋪裏,掙紮着撐起身體又被放倒,嘴上仍叽叽咕咕地小聲說個不停,像是自我洗腦的自言自語:“怎麽可能呢,您不要戲弄我了,過後知道是假的,我會死的……”
“有這麽害怕嗎?”曾經陌生的鈍痛感由于近段時間太過頻發,已經變得讨人厭的熟悉,“相信我、相信自己可以得到愛與幸福就這麽難嗎?”
“相信自己可以得到我就這麽難嗎?我又不算什麽稀有的獎勵,”他手掌撫上夜願額頭,将他金發撩起露出幹淨的眉眼,“只有你,如果你要我,我就是你的。”
“怎麽有這麽多眼淚,”晝司又親又摸的,“以前沒發現你這麽愛哭。”
夜願說:“因為……我都是偷偷哭的。”
“我才要被你殺死,”晝司抵着他的額頭:“我的心都要碎了。”
入夜,兩人手腳交纏地昏睡在床上,外頭忽然喧鬧不已,夜願迷迷糊糊地睜開眼,擡起頭向窗外看,又被晝司一頓親給親回到了枕頭裏。
主人的味道太好聞了,夜願很快被瓦解了反抗意志,在床鋪和被子的包裹中不斷下墜,直到身邊挨着的體溫熱源消失。晝司翻身下床,穿好褲子和衣服,夜願慢了半拍後跟着坐起來,醒了半天神後也爬下了床。
兩人來到樓下,實驗室神奇般地燈火通明,照亮了門前的一塊草皮,和圍着的大一圈人頭頂——幾乎全體高級變異人都在,甚至連馮德韋恩都出現了——他還穿着整齊,估計還沒來得及休息,也是被樓下的動靜吸引過來的。
“怎麽了?”晝司問,他身材雖然高,但變異人們圍了個層層疊疊,完全瞧不出端倪。他不得不又問了一次:“怎麽回事?”
前頭的人動了動,讓出一條縫隙,晝司看見了——一名高級變異人肢體扭曲地倒在實驗室的地上,面部和脖子的肌肉都腫脹發黑到根本辨別不出身份的地步,指甲裏全是血。馮伊安垂手站在一邊,沒有任何搶救的動作,估計地上的人早已經沒氣了。
“偷偷溜進來的,”米奧湊過來一點低聲說,“趕過來的時候已經身體已經涼了,估計注射不久就異變死掉了。”
血液循環系統被毒素全線破壞的死狀萬分猙獰,二號不得不清點了一番人數才知道是誰死了——是編號為七十五的高級變異人,它平時話不多,晝司想了一下才回憶起這個人。
但那是他——七十三看起來大受打擊,它和七十五幾乎是同時進組的,已經認識很長一段時間了,頭天還在一起玩兒牌的隊友,短短幾個小時竟然就變成了這樣。
幾個小時前要不是二十九暴力鎮壓,估計自己也和七十五趟在一處了——可自己找死是一回事,眼看着同伴變成這樣,雖然也是它自己的選擇,心情就不是單純一句複雜能概括的。
二十九大概也想到了同一件事——它擦身七十三而過,冷冷道:“這就是你們想看到的?”
沒人應話,大家臉色都不太好,二十九走上前去,手伸到死去同伴的胳膊下面,擡頭道:“幫個忙。”
頓了兩秒才有一個變異人反應過來,上去擡着屍體的腳,幫二十九把它擡走了。
兩人一屍還未走遠,另一名變異人忍不住質問起馮伊安:“這個血清真的有用嗎?該不會是完全失敗了,你編了一個謊話騙我們的吧!”
米奧聽罷立刻不高興道:“早就告訴你們了不能亂試,怪誰。”
“你說什麽?”變異人們一下子躁動了,“你是說它該死,死了活該咯?”
高級變異人塊頭都很大,情緒一激動後顯得氣勢逼人,手上動作也難免有些多,幾乎要揮到馮伊安臉上。馮德維恩立馬伸手擋了一下,手推在那變異人胸口,對方紋絲不動,反而火氣更旺。
“你幹什麽!”
“你想動手?”
“好了!”二號忽然大吼出聲,震得人耳膜嗡嗡響:“夠了沒!吵了一下午,現在高興了?”
月桂號剎那間只剩下了風聲。人類與非人類站在夜色和實驗室前門的照明冷白燈下,臉上帶着死亡的震撼和餘波,原本經過傍晚的争執而心情不太好的變異人團隊,此時此刻更是愁雲籠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