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Chapter 54 天平
見兩人上了船,夜願緊張極了,問:“東西拿到了?”
“嗯,”晝司簡短道:“走。”
夜願連忙收起艙門,潛行艇發動機的噪音很低,幾乎和虛摩提高空的風聲混在一起,船身輕輕搖晃一下離了地,起落架收起,潛行艇無聲地離開了停機坪。
“那是……”夜願忽然從後視鏡上看到一個突兀的身影,他第一時間以為自己看錯了,下意識轉過頭去看——一個穿藍色裙子的女孩兒站在地心大廈的大門口,似乎是直直地看着他們的方向。還來不及更仔細地辨別她的身份,視野已經被晝司的身體擋住了:“別東張西望的,好好開船。”
“哦……”夜願只能收起疑惑的目光,專心導航回月桂號的專屬航線,潛行艇隐藏在了夜色之中。
回到月桂號後,馮伊安看了一眼桶子裏的東西就下船底艙的置換中心去了,他很熟悉船體的構造,馮德維恩也懶得跟上去看。見兩人帶着東西安全回來了,馮德維恩随口問:“還順利?沒被看見吧。”不料晝司卻表情有些微妙地沉默了。
“不會吧?”馮德維恩問,“遇見誰了?”
“沒關系,”晝司說,“反正就算遇不上,她也早知道我回來了,不過……是在門口撞見的,她應該不知道我去自然科技博物館。”
“安娜·果戈裏?”馮德維恩驚訝極了,聲音難免有些大,“她怎麽會知道你會出現在地心大廈?”他微微皺眉:“月桂號上有人說出去了?”
“應該不是,”晝司搖了搖頭,“好像是她在樓上參加酒宴,無意間看到的。”
馮德維恩有些難以相信,驚訝道:“這麽巧?”
“就是這麽巧,”晝司嘆了口氣:“本想再拖拖的,命運這東西,有時候還真是一點面子都不給。”
馮德維恩說:“拖也是沒用的,而且你自己心裏不是早有打算了嗎?”
晝司沉默不語了片刻,馮德維恩又有些幸災樂禍:“那你之前還故意不接她的通訊請求,結果轉頭就遇上了,這多尴尬。”
晝司面無表情道:“有什麽尴尬的,該說的也都說了。”
“那當然,”馮德維恩挑了挑眉,“不然你還能這麽順順利利地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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晝司正想回答,餘光瞥到什麽金色的東西在門口一晃,再回頭看過去的時候卻已經消失了。
晝司皺了皺眉,心頭升起一股不詳的預感,但還來不及細想,馮德維恩已經一邊優雅地撇着杯子上飄起的茶葉,一邊悠然地問:“所以婚禮日子定了嗎?”
“沒定,黃了。”晝司說。
馮德維恩手僵住了:“什麽意思?”
晝司說:“意思就是除了你我沒有別的盟友了,我要死在你家裏了。”
馮德維恩呆滞了兩秒鐘,怒吼道:“你有病啊!”他過于激動手一抖灑出來不少滾燙的茶葉水,又不能松手丢了這珍貴的乳青色茶盞,燙得龇牙咧嘴。
馮德維恩終于放下了茶盞,把手指頭直接插進了晝司手裏的冰水杯裏,晝司臉色也青了:“你好惡心。”
馮德維恩懶得理他,匪夷所思道:“為什麽啊?”
晝司低着頭,抿了抿嘴沒有回答。
“夜願?”馮德維恩懷疑地問:“不至于吧……”
晝司臉色有點別扭:“怎麽就不至于了……”
“說句不是人的話……”馮德維恩從冰水裏抽出手指,随手抽了一條方巾細細擦拭每一根手指縫,“別說你是為了家庭事業和別人訂婚,就算你是真的愛上別人,結了婚生了小孩,那孩子也不會離開你的。”
晝司沉默了一下,覺得心髒有一點鈍痛,說:“會的。”
陌生的鈍痛感在心髒的地方鼓動了兩下,又順着動脈血管傳到四肢百骸,他再次說了一句:“他會走的。”
馮德維恩無言以對,良久才問道:“就算是會走好了,該走的人總歸是留不住的。”
不管你是弱小的幼童,還是成年的男子,不論是馮伊安之于他,還是翊之于馮伊安,生要離、死将別,世間總有一些無奈是改變不了的。
“值得嗎?”馮德維恩輕聲問,像是在問晝司,也像是在問自己。
值得嗎?晝司想了想,拐出門去——月桂號他很熟,很快就在東側的一溜客房裏找到了變異人們與米奧和安息,米奧抱着胳膊面無表情地靠在一邊——他好像大部分時間都是這樣,不知道在想些什麽,安息和一堆變異人圍坐在地毯上,吵吵嚷嚷地玩撲克。
“夜願呢?”晝司問,沒人理他。
“安息,夜願呢?”晝司又問。
“嗯?”安息茫然地擡起頭來,“沒看見……啊!你怎麽偷看我的牌!”
晝司環顧了一圈,屋子很大,但明顯沒有熟悉的金發,只能自己出去繼續找。
月桂號說起來大,但一般活動的地方也就那些,晝司把亮着燈的地方全搜了一遍也不見夜願的身影,心裏嘀咕了起來。他站在四樓的走廊上,忽然看見樓下院子裏的白色實驗室亮了燈,不知是不是錯覺,巨大的月桂號船身也搖晃了一下,一陣輕微的震顫從腳底傳上來。
核能芯啓動了?晝司急匆匆地下了樓,見馮伊安和馮德維恩已經在實驗室裏了,安息也在。
晝司問:“那塊金屬钚,能用?”
馮伊安低頭查驗着儀器的各項數據,說:“還要等一等才知道。”
畢竟這實驗室的一整套東西還從來沒有投入使用過,預熱過程十分緩慢,核反應廠在腳下機械轟鳴,月桂號的每一個人都應當感覺到了,但是馮老至今也沒出現說些什麽。
“安息,你過來看這個,”馮伊安招呼安息過去,說:“這邊耗能為什麽這麽多?”
安息左右看了一圈,順着數據指示的儀器驗算了一下,上手就要拆,馮德維恩驚了一跳:“等會兒。”
馮伊安舉起手示意無妨,安息明明瞧着很瘦,身上的衣服空落落的,卻不知從哪裏摸出不少工具,看樣子是随身都帶着。他細白的手指頭順着看起來嚴絲合縫的操作板摸了兩下,再用一個金屬片切進去輕輕一翹,整塊面板就被卸下來了。
晝司也挺驚訝——他印象中的安息不過是個心思單純的少年,要不是米奧護着,在廢土上鐵定一天也活不了。後來在地下鐵裏見過對方開槍的樣子,知道他還是有些基本的自保能力,倒是沒想到他還會機械維修。
“怎麽樣?”馮伊安湊過去問,安息小聲解釋着,晝司轉頭問馮德維恩:“你看到夜願了沒?”
“沒,”馮德維恩漫不經心道,“小狗狗不都每天跟着你嗎?”
晝司眉心皺了皺:“你別這麽叫他……”
“現在連說也說不得了……”馮德維恩翻了半個白眼,“不過我要是他,知道你為了他不惜和果戈裏翻臉,冒這麽大的險,肯定壓力很大。”
“我知道,”晝司說,“所以之前一直沒告訴他,就是怕他多想。”
“你也真是……”馮德維恩起了個頭,又不繼續往下說了,晝司冷漠地盯着他。
“算了算了,你開心就好。”馮德維恩舉起雙手做了個投降的姿勢,走到前面去跟馮伊安和安息一起監控設備狀況了。
從實驗室開始轟然運轉的一刻起,血清實驗也正式開始了。這是一場只有少數幾個人知道、但意義非同凡響的實驗,它的成功與否将極大程度地改變現今世界的力量格局——沒有人知道血清的真正影響,沒有人知道血清是否能夠徹底地治愈變異人,而這些被治愈了的變異人之後又将何去何從。
在馮伊安的指導下,安息一邊配比最有效刺激造血幹細胞的食物營養藥劑,一邊定時定量抽取米奧的血液——每次不超過25,米奧本想叫他們一次抽個800或1000的,被安息無情地反駁了。
另一頭,在馮德維恩的幫助下,晝司已經收集了足夠完整的一系列證據,其中既包含了多恩和“神蒼”的真實身份,也包含了老曼德圍繞“探月基地”所展開的一系列商業騙局,與此同時,他也不得不正視一個事實——他的父親,真實的神蒼,可能早已不在人世,至于他的死亡只是一個被範修連恩刻意隐藏起來的意外,還是與她直接有關,他尚且不得而知。
在從地心大廈回來的那天夜裏,晝司最後找到夜願的時候他已經上床睡覺了,晝司在床邊看了他一會兒,無言地給他拉了拉被子,也沒什麽其他的辦法。自第二日清晨開始,夜願似乎就開始有意無意地躲着他,交待的事情倒也不是不做,只是再也不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除非回答問題,多一句話也不和他說。
這種冷漠也只單單是對他而已。
夜願和安息都變成了馮伊安實驗的小助手——這實驗內容涉密級別高,月桂號上沒有任何人被允許出入實驗室方圓二十米之內,二號一行人也都戴上了專門定制的呼吸面具,帶着利落的黑色皮質手套,宛如隊形似修羅的雇傭兵團。事實上,即使在他們尚且刻意保留的實力幫助下,晝司已經順利進出地心大廈數次,拿回了他的通訊器、不少關鍵的文件資料和下次月會的內容章程。
在月會的前一天,晝司終于有機會坐下來和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馮老聊天——見對方摒去了大廳內待命的所有侍從,他其實已經知道了馮老要和他聊些什麽。
“對于高級變異人,你了解多少?”馮老剛一坐下,喝了一口水,便開門見山地問道。
“不多,”晝司老實地回答,“就跟這個世界上其他人一樣多。”
馮老點點頭:“因為樣本少,到目前為止也沒有人能準确地說出高級變異的條件是什麽,而在整片大陸上,高級變異人一共又有多少。”
晝司默不作聲,馮老接着說:“我活的年歲比你長一些,見過世界更黑暗的時候是什麽樣,那時候的虛摩提和廢土都不比現在,人吃人的事每天都在發生。有時候一個避難站裏混進了一個變異人,全站上下幾百號人一夜之間就全完了,人心惶惶,變異怪物還沒進來的時候,人已經開始殺人了。”
“甚至有一陣子,大家都在傳,說被變異人抓了咬了總比被人殺掉的好,畢竟被人殺可就是死透了。高級變異人在那時就已經出現,起初大家都以為這就是人類進化的結局了——所有的人類理應都要變異,被選擇的基因會成為高級變異人,被淘汰的既會衰敗或者成為行屍走肉,而以後這個地球上就只有高級變異人,主宰新世界了。”
晝司不知道竟然還有過這樣一段時期,問:“您以前經常去廢土?”
馮老搖了搖頭,但并非否認,像只是不欲就此多說。他又喝了一口水,接着道:“當然很快人們也就随之發現,高級變異人有兩個致命的缺陷,一是不能生育後代,二是變異終有結束的一天,那時候人們才知道高級變異人也是要面臨死亡的,而且根本無法預料,有時候可能只是微不足道的一條小口子,血止不住,就玩兒完了。”
他說着擱下手中的杯子,指尖在喉嚨前輕輕地一劃。
晝司點點頭:“活得越久的變異人能力也在不斷提升,但每多活一天就是跟命運多賭博一天,所以高級變異人的數量一直維持在一個微妙的平衡。”
晝司想着二號一群人,從二號開始,下一個編號就是二十九,再之後又是六十幾,中間缺了很多編號,估計都是這樣沒了的。
“沒錯,”馮老說,“所以,你有沒有想過你們現在進行的這個實驗,真實的後果将會是如何呢?”
“馮伊安那孩子就算了,從小就天真得要命,看到的世界總是黑白分明,他這種人留在虛摩提也是一種折磨。但你不一樣,你以後是要接管李奧尼斯、是要接管這片天空之城的人,不能什麽都用那麽簡單的想法來看,得考慮宏觀的影響。”
晝司有些聽懂了,他往後靠坐在椅背上,問:“那您的意思呢?”
“到現在誰也不知道實驗結果究竟會是如何,我們假設血清成功了,高級變異人全部恢複成為了人類的身份,那他們身上那些逆天的能力呢?也會跟着一起消失嗎?還是……”
“還是他們會一轉身成為這片大陸上最強大的武裝勢力,成為這個世界上新的力量主宰呢?”晝司接着他的話,補全了他未出口的意思,“在‘無敵’的光環之下,不知何時會降臨的‘基因衰變’本來宛如死神,喜怒無常,算是命運壓在高級變異人身上的最後一道制約、一道砝碼,沒有了這最後的枷鎖,變異也許将一瞬間成為基因乃至種族的優勢。”
“沒錯。”馮老點了點頭,“但是我也明白,合同就是合同。”
晝司知道他是在說二號一行人幫助他的交易條件——雖然具體的對方不知道,但估計也能猜出個大概。
“我的建議是……”馮老慢悠悠道,晝司感覺他終于要說到本次談話的重點了。
“盡力拖延血清的進度,”馮老說,“先把你該做的事做完,到時候……”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晝司擡手打斷了他,“到時候實驗結果究竟如何,都是我們說了算,畢竟從最開始就沒人保證實驗的成功性。”
“沒錯。”馮老颔首道,“我還以為需要花更多時間說服你。”
“哦,是嗎?”晝司低着頭,不知在想什麽,随口問:“如果我不答應,您又想用什麽方法勸服我呢?”
“也沒什麽,就退一步呗?”馮老說,“比如就做定量的血清,只供給給這一群人,或者……只供給這一群人的首領,然後把剩餘的血清和制作方法全部銷毀。”
晝司默不作聲——只要有血清的供應源,血清總有一天還是能被再次制造出來,除非……
如果說高級變異人的發生是随機而遇,那麽米奧這樣的血液成分才是萬裏挑一,如果他不在了,很難說會再有一個這樣體質的血液樣本出現。
所以最根本的解決之道應當是……除掉血清源,才最能确保當前世界力量平衡的絕對穩固。
他能想到這一茬,主動來找他談話的馮老就更別提了,只是馮老很聰明,建議只說一半,剩下的一般他會自己想到。這種事,一旦有個苗頭就會不斷生根發芽。
只是不知道馮德維恩是什麽意思……不過他要也是一個意思的話,這輩子他別想和他哥重修舊好了。
晝司站起來,理了理褲腿,說:“您的建議,我聽明白了。”
“嗯。”馮老也跟着站起來。
“但具體怎麽做還是看我。”晝司又說。
馮老揚了揚眉:“那是自然。”
晝司點頭道:“先不說別的,您提的建議,馮伊安第一個不可能同意。”
“就算手中什麽藥都沒有,他也很難眼睜睜看着一個人去死,更別提手握堪稱醫治這個世界的方子,”晝司說,“雖然這些年沒見,但有些東西是不會變的,而他是您一手教育出來的,這一點您很清楚。”
“您正是知道這一點,才選擇找我說,而不是找您兩個兒子,”晝司望着窗外,月桂號漂浮在偏外海的地方,外頭看不見虛摩提,只有夜海和星星。
晝司說:“以前的我,大概率會同意您說的,所有的砝碼放在天平兩邊衡量一下,孰重孰輕,抉擇很輕易就攤開在眼前了。”
“現在呢?”馮老察覺到了話題的走向,眯着眼問:“現在你的想法改變了?”
“現在我只是覺得,這樣活着太沒意思了,”晝司眼睛依舊看着外海,說,“按照公式來做所謂正确的事,犧牲我的自由,犧牲我的時間,犧牲我的喜好,這也都算了,還要也替別人選擇犧牲。為了一些看似利益更大化的、實則虛無缥缈的東西,但其實背後的結果其實誰也推算不清。”
“我只是想到了一本書,叫做‘計算中的上帝’,回過頭來看自己,使得臺風轉向的天氣幹預真的保護了人民嗎?虛摩提腳下的世界又是什麽樣呢?我們的所作所為,我們所以為的因果,真的是那麽簡單明了、那麽結果清晰的嗎?”
馮老挑起眉毛:“你怎麽上了一趟廢土,變成哲學家了?”
晝司笑了笑,想起了總是有很多這種感慨的二十九,說:“大概吧,廢土是一個很适合思考人生的地方。”
馮老不置可否:“那你的意思?”
晝司收回目光,嘴角噙着微笑:“沒什麽,只是覺得有些諷刺。”
“在此之前,我的父親不管不顧,我的後母、叔叔聯合在一堆,夥同我那無知懦弱的弟弟,想要将我從這個世界上抹去,”晝司輕哼一聲,“反倒是陰差陽錯遇上的一群陌生人,倒還從頭到尾都合作得異常放心。”
馮老想了想,說:“我明白了。”自嘲地笑了笑後,他倒也不再堅持:“我也老了,有些時候老頭子說的話也不必那麽當真。”
晝司微一點頭,準備離開之前,馮老又問:“那夜願呢?那個小孩子在天平的哪頭?”
晝司腳步一頓,但并未回過頭來。
馮老:“格局一旦更改,你若不再是你,也不一定再能保護他周全。”
晝司側着臉,想了一會兒,什麽也沒有回答,繼續邁腿走掉了。
作者有話說:
豬蹄以後都不會是豬蹄了,他要做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