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Chapter 53 安娜公主
雖然馮德維恩嘴上并未答應,但馮伊安似乎并不太擔心,繞了一圈,又不請自來地溜去了實驗室。
除開那些房間院角的小打小鬧外,馮伊安人生的第一個真正意義上的實驗室建在月桂號西北方的園子裏。起初只是将一個小小的雜物房挪作他用,發生過好幾次事故之後,馮伊安的父親勒令他提高實驗室的安全系數,再有一次爆炸就要拆除這個違規建築。于是馮伊安不得不拿出自己存下來的零錢,又找父親貸了些款,才修建了如今這個白色建築的雛形。
今天,建築的架構還和最初時十分類似,只不過裏面的設備和裝飾早已幾經淘汰升級,最終停留在了馮伊安離家的那一年——馮德維恩後來試圖把實驗室恢複成了他走之前的樣子,然後就再也沒有人用過,定格在此了。
馮伊安把手掌放在門口的觸摸屏上,三圈藍色的光環由內朝外依次亮起,瓷白色的門框也相應亮起一圈藍色的光邊,随即伴随着輕微的“咔噠”一聲響,門開了。
閃爍了兩下後,屋內頂棚的白熾燈管依次亮了起來,照明強度非常夠,幾乎達到了日照的程度。裏頭的實驗臺和制藥設備全是新的,只不過型號已經相當老舊了,馮伊安随手一模,纖塵不染。
馮伊安依次查驗了一番,反倒收獲了意外之喜。來時的路上因為丢了板車所以掉了不少關鍵器械,除了自己随身帶的幾個血清原液培養皿之外,好幾個機械核心都陷到流沙中心去了。但這裏一看卻正好——馮伊安的大部分器皿口徑和市面上的普遍型號不匹配,一是習慣所致,而是器械口徑和形狀其實也能影響藥品反應的速率和成果,剛巧這裏所有設備全都随着他舊時的習慣。馮伊安想着回頭把安息叫來,看他能不能給簡單地升升級,做個快速客制化匹配。
“誰讓你進來的?”身後一個聲音響起,馮伊安沒有回頭——是馮德維恩的聲音,“老遠就看見這亮了,不自覺。”
馮伊安笑了笑,說:“東西好全,幾乎不差什麽。”
“幾乎?”馮德維恩聞言立刻皺起眉頭:“那就是還差點什麽咯?”
他沉不住氣地掃視一圈——不可能啊,他明明是一比一完美還原了的,怎麽可能還差東西,已經完全忘記自己根本還沒答應要幫助他們做實驗的事,問:“是不是型號舊了,這都二三十多年前的東西了,說不定都不能用了。”
“可以的,很新,”馮伊安回頭笑眯眯地看着他,“而且被保養得很好。”
馮德維恩噎了一下,反駁道:“誰保養了,有些仆人就是多事。”想了想,他又問:“你說還差什麽?”
“這個動能核心,是核能的,要用钚來激活。”馮伊安指着屋子角落最大的機械塊說。
馮德維恩吃了一驚:“現在早沒有人用钚元素了,這玩意兒從開采到運輸一整條線早就停了多少年了。”
馮伊安點點頭:“我知道,所以這就是問題。”
馮德維恩想了一會兒,問:“不能替換動能核心嗎?用別的什麽能源來替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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馮伊安搖頭道:“不行,第一,這個實驗之所以不能在廢土上做而要來虛摩提尋找大功率實驗室,就是因為耗能非常大,普通的風動燃油能都支撐不住,如果抽取月桂號那麽多電力走,船會掉海裏的。”
馮德維恩聽了相當不是滋味:“哦,鬧了半天還真是因為做實驗回來的。
馮伊安尴尬地頓了一下,快速接着說:“再者,這個反應系統是一體化的,不太能夠拆開。”
兩人盯着那個巨大的白色機械塊看了一會兒,身後又傳出第三個人的聲音:“我倒是知道哪裏有一塊钚。”
馮德維恩沒好氣道:“你們一個二個四處亂逛,都把自己不當外人是吧。”晝司不理他,大踏步地走進來問馮伊安:“要多少钚?”
馮伊安連忙說:“這可不是随便就能從哪弄來的東西,钚毒性大,放射性強,又容易氧化。”
“而且兩萬多年的半衰期,一個不小心,空氣中的輻射強度又要回到一百年前。”馮德維恩說。
“钚238的半衰期只有八十多年,而且α輻射體是不會穿透你的皮膚的,一張紙就能擋住,你只要不去啃它舔它……”晝司看他眼神不對,硬生生地接轉話頭:“我聽說钚的裂變速度很快,臨界密度也小,核性能比鈾還要好?如果四公斤的钚就能做一顆原子彈,那麽這個實驗室大概……”他在手裏比劃了比劃,然後手腕被馮德維恩按住了。
“你瘋了?你不是最讨厭核能的嗎?”馮德維恩說,“而且你說的金屬钚是一回事,做原子彈的同位素是一回事,做核能源的同位素又是另一碼事。”
“嗯,”晝司說,“沒得選的時候,也就懶得讨厭了。”
馮德維恩幾乎是有些匪夷所思地看了他一眼——他也算是從小看晝司到大了,對方自律、守規矩到幾乎一板一眼的完美工作狂作風是出了名的,還經常被他調笑人生無趣、是個機器人,怎麽忽然就變成這樣了?
晝司還在琢磨,說:“地心大廈的自然科學館裏有一塊環狀金屬钚,我去偷過來。”
“等等,”馮德維恩禁不住又打岔,“你說你,在這種關鍵時刻,大搖大擺走進地心大廈,然後打開博物館的玻璃罩上,拿上一塊核原料再走回來?”
晝司無語道:“我非得大搖大擺嗎?我不能偷偷摸摸嗎?”
馮德維恩感覺跟他沒法交流,轉頭求助道:“哥,你評評理。”
馮伊安聽他這麽叫愣了一下,好半天都沒反應過來,馮德維恩也才驚覺自己下意識喊出了什麽,在心裏狂罵給他添亂的晝司。
清了清嗓子,馮伊安故作鎮定道:“你說的那塊環狀金屬钚我有印象,你真有辦法拿出來?”
馮德維恩不可置信道:“你和誰一夥兒的?”
晝司把他推到一邊,點點頭:“有二號他們呢,這世界上哪有攔得住的地方?”他想了想,有些懷疑地問:“然後你這個反應堆,可以直接置換同位素?”
“可以的,”馮德維恩又強行擠回到兩人中間,說,“別看了,反應堆和後處理場都埋在地下呢,占了月桂號腹艙百分之六十的空間,這艘船原本也是核能驅動的,近幾年才換成的曼德家的氕-硼燃料。”
這次換到晝司無語了:“你每天都住在一個核反應堆上?”
馮德維恩理所當然道:“對啊,那玩意兒可占地方,又要一刻不停地注意冷卻板還夠不夠,不過現在平時又不打開,基本沒什麽影響。”
晝司忽然覺得對比昔日的馮伊安來說,他玩德州撲克的這個興趣愛好實在太便宜、也太小兒科了!
思及至此,晝司連夜便随同二十九和夜願上了潛行艇 —— 既然安娜都已經知道了他的行蹤,月桂號上人多口雜,多呆一天就多一份風險。夜願負責開船,而二十九只是為了以防萬一,晝司感覺它對虛摩提可能比較熟悉,而且性格沉穩,不會輕舉妄動。
馮德維恩有通往地心大廈的二級密鑰,雖然到不了晝司原來住的地方,但去下層的自然科技博物館完全沒有問題,那裏都是些雖然珍貴但無法流通也賣不起價格的藏品和礦物樣本,從來也沒丢過什麽東西,平日夜裏只有四名兩組保安結伴巡邏,按理說是遇不上的。
“如非必要,請不要傷人。”晝司說,二十九沒什麽感想地點了點頭。
“你留在這。”他又轉過來對夜願說,夜願正要從駕駛座裏出來,聞言愣了一下,又呆在了原地。
晝司交待道:“不要熄滅發動機,等我們出來馬上就走。”
夜願乖乖點了點頭:“好的。”
晝司和二十九便輕手輕腳地下了潛行艇,身後的飛艇電流一閃,皮膚吸收掉周圍的環境色,乍一看仿佛在黑夜中隐形了。兩人都做了大廈工作人員打扮,戴着藍色的帽子和白色口罩,手中裝模作樣地拎着一些清潔用具——桶子是為了待會兒裝钚金屬環用的,腳步匆匆地向前走。
地心大廈白天和晚上完全是兩幅景色,一百層以上白日裏冷冷清清,入夜後才因為各式酒會和餐宴熱鬧起來,會一直喧嘩到清晨。而一百層以下對外開放,一半是辦公室,一半是各種展會和博物館,下班之後便空無一人,大半地方連燈也不開,只有綠色的應急燈幽幽亮着。
二十九耳力很好,等着第一組巡邏人員走遠後,兩人便一前一後溜進了博物館。
晝司輕車熟路地來到礦物展示廳,用激光刀沿着玻璃罩的底座切開一圈,戴着手套取出了裏頭的提成钚,又放回去一個樣子差不多的銀灰色金屬環圈,從頭到尾都相當順利。
問題出在了要離開的時候。
兩人在電梯中緩緩下行,誰也沒想到,電梯門一開,等在門口的是一個意想不到、又有些意料之中的人。
二十九在門開了一條縫的片刻就翻身躲上了電梯頂蓋,電梯門外,安娜·果戈裏穿着淺藍色的收腰及膝裙,打着卷的頭發蓬蓬地蓋在裸露的肩頭上,漂亮的大眼睛上睫毛卷翹,橘粉色的唇蜜看起來可愛極了。
“果然是你。”安娜笑了笑,說:“我在樓上正無聊呢,酒宴上沒有你,連個說話的人都找不到。陽臺上吹着風,就看見一艘潛行艇進來了。”
她眼睛彎彎的:“我還以為看錯了呢,仔細一想,覺得大概是你……你怎麽不接我電話呢?”
晝司心裏轉過了好幾個念頭,嘴上只說:“我通訊終端丢了。”
安娜有些嬌嗔地瞪了他一眼:“胡說,我打給馮德維恩了,你不是上了月桂號嗎?”
晝司暗自心驚,也不知道剛才那一剎那她看見二十九沒有,電梯門已經在身後緩緩關上了,二十九大概會從通道裏另尋一個出口出來。
與此同時,晝司遙遙看見底樓巡邏的保安已經拐過彎來,頓時有些心急,說:“最近身份有些敏感,所以沒接,回頭我再打給你。”
“你擔心什麽,”安娜用手指頭卷了一點發尾玩,說,“我又不會告訴別人。”
晝司反問:“你沒有告訴別人嗎?”
安娜立刻說:“當然沒有,比起你弟弟來說我更喜歡你,當時是幫着你啦,不然難道要我和多恩結婚嗎?”像是有些嫌棄般地,安娜眯了眯眼:“拜托,我才不喜歡那種小鬼。”
晝司聽出了苗頭,随口說:“你和他年紀也差不多。”
眼看着保安已經注意到了這裏突兀的兩人,晝司皺眉擡眼看了看,重新戴上口罩,安娜表情有些微妙地看了看他,說:“你欠我一次。”
說完後她便回過頭去,喊了一聲:“喂,你們!”
二人一見她正臉便認了出來,慌忙打招呼道:“安娜公主。”
“走開。”安娜又說,兩人便忙不疊地走了。
巡邏人員走遠後,晝司揚起一邊眉毛:“公主?”
安娜沒有半點不好意思,說:“他們亂叫的。”
晝司清了清嗓子,正色道:“你發現了我的行蹤沒有告知他人,剛才又幫我支開了保安,欠你的要如何償還呢?”
安娜笑起來:“你能不知道怎麽還?你之前找我約會的時候不是考慮得很清楚了嗎?”她漫不經心道:“以前呢,和李奧尼斯家聯姻的确是這片大陸上最好的選擇,不過現在嘛……你們家自己也還亂着呢。”
晝司問:“所以……你改主意了嗎?”
安娜說:“不,恰恰相反,低買高賣沒聽過嗎?如果是以前的你,和你結婚對于我來說才是不平等交易,不過現在嘛,我還能提點小要求不是?”
晝司也哼笑了一聲:“你說。”
“很簡單,你和老曼德鬧不痛快,可對方已經三方聯手,而制約他家産業的最大對手就是我爸爸,這一點也是你先前選擇和我約會的原因吧,我爸爸雖然誰都讨厭,但總不至于去坑害要和我結婚的人。”
“你知道?”晝司說,“那你為什麽赴我的約?”
“為什麽不?”安娜反問,“你利用我,難道我應該生氣嗎,只有有價值的人才會被利用。”
晝司看着眼前的少女,忽然有些明白了——即使長相甜美可愛,性格表面上看着嬌憨無邪,但作為十大家族之一的長女和獨女,她決計不會是什麽純潔天真的天使,本質上也是一個精明的資本家。
“只是我最開始不明白你約我的頻率,一周一次,若即若離,既不收餌,也不放手,可我觀察下來,你也沒有放線在其他家族,”安娜頓了頓,說:“直到……我看見了那張照片。”
晝司眼神一利——是他和夜願在日蝕號窗口接吻的照片。
“當時我一下子就想通了,”安娜看起來并不生氣,但笑意的确收了不少:“最開始有點犯惡心是沒錯,但權衡之下我想,和你相處下來我們倒還挺合得來的,和李奧尼斯聯手,也是對于大陸平衡最有利的選擇,你私下的興趣愛好,只要不太過火,我也可以不必追究,怎麽樣?還有比我更加完美的對象嗎?”
“只是……”她有些狡黠地眨了眨眼,“今時不同往日,結婚之後,我要換股李奧尼斯家産的百分之六,要比羅特多,明白嗎?”
怪不得之前安娜收到那張照片之後,反應相比他的預期而言的确是過于平淡了,原來她已經将一切都算得十分清楚。這一刻,晝司忽然就想起在外頭黑夜中獨自等待着他的夜願。
只因為他說了“等着”,夜願就鐵定哪也不會去,直到他回去。他出現時快活欣喜,他離去便茫然無措,孤獨地睡在漏風小屋的單人床上,手邊倒着空掉的酒杯,一枚一枚攢齊他随手丢過去的錢幣。
日蝕號上的夜願、地心大廈的夜願、林堡的夜願和日落大道地鐵站口的夜願融彙在了一起,晝司心想,我愛他時他尚且如此痛苦,我若和別人結婚,這輩子便別想再看見他的笑容了。
我別無選擇。
晝司嘆了一口氣,問:“如果我不答應呢?”
安娜有些吃驚:“為什麽?除掉多恩和羅特之後你至少可以回收百分之十五,再分出一少半換購給我,這便宜買賣沒道理不答應吧。”
晝司在她輕松說出“除掉多恩”這幾個字的時候皺了皺眉,說:“不是那個原因。”
“那是什麽……”安娜匪夷所思地琢磨了一會兒,瞪大眼睛:“不會是那個吧,你在心疼你家的小狗狗嗎?”
晝司一面再一次為安娜的敏銳而驚訝,同時後怕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裏,自己竟然對她沒什麽防備,只當她是老果戈裏過寵溺的天真少女。不得不說“安娜公主”這個戲,這女孩兒演得很好。
晝司又問了一次:“如果我不答應呢?”
安娜完全收起了笑容,亮出手中的通訊終端,語氣森然:“那就非常可惜了,雖然不那麽喜歡多恩,但如果你死了,我也只能退而求其次。”
晝司平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問:“你在威脅我?”
“沒錯,”安娜毫不避諱地點頭道:“你再猶豫下去,我手指頭一抖,可能就把消息送出去了,曼德派了很多人在全程搜尋你的蹤跡,很快就能趕過來人。”
晝司颔首道:“我明白了。”
安娜滿意地垂下手腕:“這還差不多。說真的,要是你真的因為什麽愚蠢的主仆情而拒絕了我如此優厚的提議,我倒是要質疑自己看人的眼光了。”
不料下一刻,晝司忽然栖身上來,一手抓着她的肩膀大力掼到牆壁上,另一只手握着她左腕往牆上狠狠一磕,通訊器一下碎了個稀巴爛。
安娜驚呼一聲,又快速被晝司捂住了嘴巴,男人高大的身軀把她框在了一個狹小的陰影裏,散發着濃烈的侵略性,氣勢逼人。
安娜一瞬間有些心慌,含糊不清道:“你弄痛我了!”
晝司冷冷地低頭看她,眼神中沉澱着一些她以前從未見過、亦或是從未發現的因子。恍惚間她想起來了,在尚且年幼的時候,她曾經見過一次神蒼,對方光是往那一站,淩冽強悍的氣勢就吓得她往父親身後不住地躲,好像世界在他面前都是蝼蟻,都是殘渣。
她從小成長起來,嗅覺一向靈敏,但以前從未在晝司身上聞到過這種氣息,直到今天。
晝司低聲但清晰地說:“結婚?不結,愛誰誰,你大可以告訴曼德,也可以叫你爸幫範修連恩去。”他冷笑一聲,松開手,退開半步,手插在褲兜裏,涼涼道:“說過多少次了,聰明人要站在歷史選擇的一方,再見。”
晝司說完便不再理會呆立牆邊的安娜,轉身邁步出了大門。門外二十九早已等着了,見他出來,說:“還以為需要我進去收拾她。”
晝司搖頭道:“不必,該來的總會來。”
二十九回頭看了黑夜中巨獸般伫立的大廈一眼,回頭看晝司的眼神也有一些改變。
“都是一路貨色,”晝司像是自語般說了一句,“都什麽年代了,還公主。”
二十九嘴角動了動,似乎是在一瞬間做出了一個最接近微笑的表情。停機坪上的潛行艇見他們來了,迅速打開了艙門。
上船前,二十九回頭道:“公主也好,皇帝也罷,要收拾誰,我們早都準備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