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Chapter 51 月桂號
什……什麽意思,有什麽事要故意瞞着我?
夜願不可置信地站在黑暗中,是要和安娜聯姻嗎?以鞏固一個有力的盟友?
這是他第一件想到的事。
可為什麽不告訴我呢?夜願下意識反省起來自己最近的所作所為,然而根本不需要他多做回憶 — 就在昨天,不到二十四小時之前,他才突然做了一大段掏心掏肺的告白和控訴。
實在是太不懂事了!夜願懊惱地想到。
然後,他又忽然想起自己此前問主人為什麽這些年來,不曾選擇過別人,他是怎麽回答自己的?
“可你不是會哭嗎?”
夜願一下子明白了——在有的選擇的情況下,主人因為顧及自己而不願讓自己傷心,可現如今他們情況困窘,沒有那許多選擇,所有能利用上的資源必須全部小心把握。
他告白的時候對主人說:你的不回答就是對我最大的仁慈,如今主人把他屏蔽在信息之外,想必也是他最後的溫柔了吧。
可自己怎麽會不知道呢?
他的全部人生就只有對方,怎麽會察覺不到異樣呢?
夜願頹然地靠着牆,果然還是要來了嗎?他不是沒想過,只是太快了,這一天來臨得比自己想象中快很多,他幻想了無數次又不敢想的時刻——虛摩提上近半個世紀以來最盛大的婚禮,果戈裏最受寵愛的獨生女、像公主一樣的少女安娜,以及李奧尼斯的少主——噢不,即将是摒除萬難新繼任的家主了!他穿着妥帖華麗的禮服,帶着神與先輩的光環,英俊逼人,站在鋪滿鮮花和金箔通道的彼端,然後牽起了別人的手,并且溫柔地低頭吻了她。
伴郎的陣容肯定也是精心挑選的未婚少爺,而自己,則連遞出戒指的資格都沒有,只能躲在襯布後頭,小心地經營着表情,試圖不要叫任何人看出端倪來,以便能夠大做文章。
婚成之後,就像羅特夫人說的那樣,沒有女主人會容許自己還親近地跟在主人身邊了。尤其是安娜小姐還看到過那樣的照片,更是不需要任何人的提醒,必定會早早地采取行動。
從小到大,他實在看過太多這樣的故事,別說仆從了,就連夫妻愛人,甚至養子養女也不能幸免,到時候的他,最好的結果是回到日蝕號的底艙,其次是被轉送他人,更差便是流放到林堡,說不定,死在海岸線的時候,主人都還不知道。
亦或是,已經忘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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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夜願想,早知道什麽呢?他不是安息,他不是什麽無畏的少年,他既敏感又懦弱,身上還連着千絲萬縷的絲線,牽牽絆絆。
命運可真是奇特啊,他想,這一切本在二十年前就該發生了,他多麽天真,以為時運翻轉,想不到卻是殊途同歸。
船只微微震顫,耳膜收到空氣的壓力而微微凹陷,好像通過了一堵看不見的牆,夜願知道他們是在進入私人航道的第一道閘口。等了幾秒後,周圍的空氣依舊安靜,沒有觸響任何警報,馮伊安的密鑰口令果然還有效。
不過這只是第一層。
私人航道的安保級別也有很多層級,日蝕號也有相似的安排——最初級的外線航道家裏的仆從也可以使用,這樣運送貨資的時候不必和公共船只争搶航道,也不必在高峰時段等待指揮調度。次級航道是大多是客人走的,主人發邀請時會附贈一個臨時動态密鑰,通關時限從兩個小時到二十四小時不等,可以對接主宅的客艇停機坪。第三層也就是最核心的一層航道是家主所用,如果要避開所有耳目,這個選擇自然是最好的。利用這條航道他們可以直接來到馮家辦公居住的核心區域——月桂號的左翼塔樓——月桂號和日蝕號建造模式十分雷同,連主控室的位置都如出一轍。
只是在馮伊安離家之後的這些年裏,就算是為了方便全宅府上下所有人方便進出,就算外層航道的“門禁”系統沒有更改,核心設定是否還一成不變,也非常難說了。
船艙裏忽然鬧哄哄的,夜願跟過去一看,所有變異人以及安息全部趴在航空艇的右側,透過窗戶向外看——“是虛摩提!”
他們飛得很高,臺風後的天空又十分晴朗,藍色的碧波輝映着浮雲,虛摩提在腳下一覽無遺,展現着最為壯麗的景色。
巨大的浮島伫立在雲端,上頭綠意盈盈,生機盎然。街道全部都是垂直走向,間歇搭配着一些細小的河流,這些河流除了作為觀賞之外,更重要是作為洩洪的調節閥——暴雨來臨之時,大量的地面積水會被無數河道所吸收,而意外火災的時候也能尋到一個就近的水源。所有房屋都是南北朝向,整齊劃一地坐落着,甚至連相鄰房屋牆壁和房頂的顏色都十分一致,呈現出和諧的美感。
每個區域的邊界又十分清晰,很明顯能夠辨別出居民區、活動社區、綠化帶、養殖園、畜牧林和工業中心,無數微型接駁船在看不見的軌道上有序穿梭,文明的光輝熠熠閃耀。
大陸的下方自然是無數垂直下落的輸能管,最粗的直徑數十米,夜願以前看的時候不覺得,從林堡走過一遭之後,如今再看虛摩提腳下的陰影,心情已經很不一樣了。
“這麽多的水!”安息對着巨型瀑布感嘆。
數以萬噸的水來到三大主島的最邊緣,在重力的蠻橫牽引下傾瀉而下,從這個距離看過去,根本察覺不到它是由生活以及工業廢水組成,一道道彩虹自水霧中延展出來,散射着晶亮的光彩。
不得不說,從這個角度看過去的虛摩提确實美麗極了,
照理說,這景色米奧早先已經看過了,但上次是前去營救安息的路上,根本沒有精力分心去欣賞。如今他也被安息激動的情緒所感染,為眼前宏偉的天空之城所震撼。
“很沖突吧,”馮伊安說,“廢土和這裏,明明都是人類,都在一個地球上。”
“旱的旱死,澇的澇死。”七十三老氣橫秋地說。
二十九也走了出來,晝司看了他一眼,問:“和記憶中一樣嗎?”
二十九冷淡道:“不知道你在說什麽。”
晝司聳聳肩,不置可否,二號吆喝道:“別看了,都擠在這邊,船都歪了!”
一大票壯漢壓得船朝右傾斜,但誰都不願意挪窩,還在興奮地交頭接耳:“诶,你看那個,難道就是傳說中的游泳池?”
“你興奮什麽,你又不會游泳。”
“我不能學啊?我還年輕着呢!”
“嘔——”
馮伊安注意到二十九情緒有些奇怪,問:“你擔心?”
二十九說:“期望越大,失望就越大。”
馮伊安知道他是什麽意思,沉默了一下,說:“你對所有事都是這個态度嗎?怕失望,所以就幹脆什麽也不念想。”
“對啊,”二十九理所當然道:“你不是嗎?”
“我……”馮伊安噎了一下,讪讪道:“我還好……”他左右張望了一下,也撲到發癫兒的變異人之中去:“我也還是年輕人吶!”
“咳咳,醫生。”晝司提醒道,“該進第二道閘口了。”
“哦哦好的。”馮伊安配合地走回到了主控室裏,為了避免引起關注,變異人們也不情不願地躲回進了室內,不甘心地趴在玻璃上朝外看。不久之後,第二陣空氣的壓力穿透了船艙。
衆人等待了片刻,仍是一片安靜——警報系統沒有觸響,此刻離目的地月桂號只有不到三十公裏了,
半個小時之後,月桂號已經來到了肉眼可見的距離,最後一道閘口來臨了。
這是馮伊安最沒把握的一道。
請求進入航道的申請發出之後,密鑰輸入的彈窗瞬間便出現在了顯示屏上,馮伊安沒有理會,而是打開了那個貼身放着的、帶着溫熱氣息的小盒子——鑰匙拿起來的一剎那,底下被壓着的紙條又一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馮伊安只看了一眼,便蓋上盒子把鑰匙插入了主控板的連接口,經過幾十秒略顯遲鈍的讀取之後,申請驗證的光标緩緩旋轉着。
過了一會兒,光标消失了,通行許可的狀态變成了綠色。
晝司狐疑道:“這就行了?”
馮伊安也遲疑了一下:“看着是,但……我不知道,怎麽感覺不太對勁。”
晝司迅速站起身來,大步來到門外,拿起七十三頂在那卡門的槍,打開雜物間的門,閘機吓得抱頭大叫:“別殺我!”
晝司不耐煩道:“行了別吵,問你,你船上通訊接收器開着呢?”
閘機茫然道:“啊?”然後點點頭:“開着呀。”
晝司皺眉道:“你确定?公開頻道?任何人都可以發起通訊申請?”
閘機說:“對啊,當然了,你為什……”
門已經大力地再次摔上了。
“沒道理啊,”晝司回到主控間,“按理說我們早就進了月桂號的雷達範圍,一艘船掌握核心航道權限的就那麽幾個人,很快就能确認出來。更何況這艘還是完全不熟悉的船只型號,既然發現了我們,為什麽不要求核實身份信息?”
馮伊安搖了搖頭:“我也覺得奇怪。”
說話間,月桂號已經完全呈現在了眼前,肉眼看過去她的體量和日蝕號相差無幾,只是船身更為狹長,呈優美的流線型,想必在偶爾需要全速推進的關頭,帶起來的速度也不會差。只是……整艘船雖然豪華恢弘,此刻卻靜悄悄地漂浮在灰藍的傍晚裏,只亮着星星點點幾處燈光,大部分的房間都黑漆漆的,泛着一絲詭異的氣氛。
航空艇靜靜前行,更加詭異的事發生了——當他們懸挂在月桂號左翼天臺之時,停機口的門竟然也同時緩緩打開,好像在無聲地歡迎他們的到來,又好像是擺出了一個過于輕易的陷阱。晝司和馮伊安對視一眼,沒有多做猶豫,選擇了前進。
停機場的助跑滑行道和平臺周圍亮着一圈熒熒的指示燈,夜願終于被放進了駕駛室——只有他會手動降落——航空艇剛剛落地停穩,身後的閘門就轟然阖上了,好像巨獸吞入了食物。
航空艇的發動機漸漸熄火,艙門被從裏面打開了。
首先是一個合金梯子伸了出來搭在地上,門後站着的晝司攔了馮伊安一把,示意他不要太快露面,馮伊安愣了一下,了然地退到了後頭。晝司低下頭,深呼吸了一下,然後邁腿走了出去。
他識相地将雙手擡在空中,動作和步伐都放得很穩,怕有什麽突然的動作驚動了暗處的狙擊手。然後,他慢慢地走到了燈光的下面,擡起了臉。
這時,黑暗中有人動了,他看見一個槍口,不,是兩個,不對,是數十把槍直挺挺地對着他,拿槍的人們面無表情——看制服都是月桂號上的侍衛,以前他來這裏造訪的時候,這些人對他客氣都不得了,不過他已經習慣了。
“是你啊,”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馮德維恩從陰影中走了出來,擡起一只手,“收了吧。”
槍口齊刷刷地收了回去,馮德維恩說:“你怎麽來也不說一聲啊,怪吓人的。”
晝司也在暗自心驚,沒好氣道:“你才是,怎麽不開燈啊。”
“省電,”馮德維恩理所當然道:“那麽多房間又沒人住,開着燈幹嘛。”
晝司徹底沒脾氣了,問:“馮老呢?”
馮德維恩豎起食指,晝司擡頭看去,發現馮老趴在二樓鐵欄杆上,正端着一柄機關槍對着他,見他擡起頭來,笑道:“來玩兒啦。”
晝司滿頭黑線,問:“我到底是……你們到底……”
“瞧你吓得。”馮德維恩露出一個讨人嫌的嘲笑,“幾天不見你,怎麽就淪落至此,你打牌贏走我那麽多錢都花到哪兒了?”
“別提了,差點沒命花。”晝司說。
夜願也跟着走了下來,打過招呼後有些不知所措地站着——周圍的侍衛雖然收起了槍口,但仍荷槍實彈地站在原地,完全沒有要離開的意思。
馮德維恩招手道:“吃晚飯沒?一起吧,夜願也來,船上還有多少人?都一起下來吧。”
二號、米奧等二三十餘人悉數走下船來,只是他們已經都戴上了遮蔽容貌的僞裝。馮德維恩瞧着這烏央央的一大群,驚訝道:“你還真行,這都被你找到這麽多幫手。”
晝司終于松了一口氣,開玩笑道:“夠吃嗎?”
馮德維恩聳了聳肩,忽然察覺到人群中有一個人好像一直在看自己,可當他回望過去的時候,又只能看見清一色烏漆嘛黑的戰鬥服,搭配廢土專用的防沙面罩。
馮德維恩只疑惑了片刻便不再糾結,領着一群人穿越專用隧道,進到了燈火明亮的主宅裏。他邊走邊回頭上下打量了一下晝司的打扮,故意用一種品頭論足的語氣說:“還挺像那麽回事。”
仆從們一左一右拉開了主會客廳的大門,馮老已經在裏頭等着了,他擡眼一看,皺眉道:“吃飯呢,穿成這樣像什麽樣,先下去洗個澡,換身衣服……”
晝司回頭看了一眼——給米奧使了個眼色,對方及不可見地點了點頭。晝司正要也跟着一起離開,身後的馮老又說:“等等,晝司,你先留下聊聊。”
心裏最想洗澡的人被叫住了,晝司生無可戀地回過頭來。
馮德維恩已經在一個單人扶手椅邊坐下,翹着二郎腿,還不肯放棄好不容易得到的毒舌機會:“你跑哪去了,還以為你死了——不對,是整個虛摩提都在傳說你死了,李奧尼斯家群龍無首,你早就退休了的老爸只能回來收拾爛攤子,然後準備傳位給你弟弟。”
晝司冷笑道:“哦,總比有些人沒死,老爸也一直不能退休的好吧。”
馮老點點頭:“說得好。”
馮德維恩噎住了,惡狠狠道:“你想被扔進海裏嗎?”
晝司不理他,只問:“那些傳言,你相信了?”
馮德維恩“嘁”了一聲:“當然沒信了,你當我傻嗎,多半是羅特和她姘頭搞的鬼吧?”
馮老也冷笑了一聲:“傳位?那家夥把自己當什麽,皇帝嗎?都什麽年代了,居然還要搞這種低級的複辟套路!連裝都裝不像!”
晝司捕捉到他話裏隐藏的含義,不确定地問:“馮老……您知道?”
“當然,”對方點頭道,“上次在新世界號上的時候,一切發生得太突然了,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又是槍戰又是追逐的,一片混亂。只是你最後說的那句話,你說……他不是你父親,我事後一琢磨,再仔細一觀察,立馬就明白了。”
晝司如蒙大赦:“我一路都在想怎麽說服您這件事。”
馮老擺了擺手:“我和你爸爸也共事了不少年頭,就算你不說,我也不見得就不會發現,只是會晚一點。”
晝司又問:“那您知道他是誰嗎?現在的那個神蒼”
馮老說:“是不是那個……你父親的雙胞胎弟弟?”
晝司點點頭:“不是雙胞胎,只是親生兄弟而已,蘭伯特,只是他們倆都太久沒有出現在公衆面前,要冒充起來難度也不算太大。”
馮德維恩皺着眉說:“那這麽說來……你那個弟弟?”
“多恩大概是蘭伯特的兒子。”晝司說。
“哇,那蘭伯特怎麽會願意和老曼德合作?”馮德維恩揚起眉毛,“這個範修連恩,也真夠厲害的。”
馮老瞪了他一眼,卻也沒教訓他什麽,只是滿臉不贊同地搖頭道:“現在的虛摩提真是烏煙瘴氣。惡性壟斷、階級分化這些老毛病也就算了,有些地方上竟然還搞起了種姓制度!上次人類是怎麽玩完了的,這才過了幾百年,就又忘得一幹二淨。”
晝司吃了一驚:“種姓制度?您說将人按照姓氏分成三六九等……”
馮德維恩說:“反正連仆從和情人都可以拿出來公開拍賣了,奴隸制在前,種姓制度又算什麽稀奇?”
晝司沉默了一下,似是回憶起了林堡的競技場,又想到了海岸邊的姑娘,簡短道:“你說的對。”
一時間屋內氣氛有些沉重,半晌沒有人開口,似乎在各自分頭想不同的事,又似乎在想同一件事。
過了一會兒,馮德維恩忽然想起了一件事,開口問:“不過……你是怎麽有我家專屬航道密鑰的?”
馮老聞言也驚訝地擡起眼來:“嗯?不是你給他的嗎?”
馮德維恩詫異地回過頭去:“不是,我以為您給的,就您上次在新世界號上的時候……”
“我哪來得及,不都跟你說了我一把老骨頭,哪反應得過來這個……”
馮老和馮德維恩都滿頭霧水地面面相觑,晝司正要開口解釋,忽然,一個陌生又熟悉的聲音插了進來。
“是我給的。”馮伊安推門走了進來。
作者有話說:
馮德維恩:哈哈哈晝司終于倒黴啦!
馮伊安:Hi弟弟~ o(* ̄▽ ̄*)ブ 馮德維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