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中選
中選的十個女孩中,除了阿愁外,還有林巧兒和王小妹。
王大娘的那個徒弟黑妹,卻是不幸落選了。
因比試那天,王大娘母女原想着頂替的主意,便把黑妹鎖在了家裏。那黑妹是自個兒偷偷跑出來參加比試的。比試結束後,阿愁就很有些替她擔心,怕她回去後沒個好果子吃。不過,似乎王大娘顧忌着萬一黑妹中選的可能,事後竟只罰她餓了幾頓,倒并沒怎麽狠打她。偏如今黑妹落了選,便是用腳後跟想,也能知道,這一回,只怕真沒她的好果子吃了……
可是,再怎麽同情黑妹,阿愁也沒個法子可想。這世間的拜師學藝,是要立生死字據的,便是師傅把徒弟打死,于官中也不過是罰一些銀糧的事,何況,聽說黑妹的親生父母早就已經不在人世了,她是被她那不願意養她的哥哥嫂嫂當累贅踢出家門的……
而,很快,她就沒那功夫替別人擔心了。
一同中選的十人中,阿愁只認得林巧兒和王小妹,剩下的七人她一個都不認得。那王小妹卻是個個都認得。于是乎,她便又像之前那樣,于人群裏散布着阿愁是賊偷的言論,鼓動着所有人都不要搭理于她。
林巧兒自然不肯聽她這般污蔑着阿愁,便跟王小妹争執了起來。偏林巧兒顯然是更擅長“以柔克剛”的招術,面對跟王大娘一樣牙尖嘴利的王小妹,又沒個英雄主動跳出來救美,她很快也就敗下陣來,只紅着眼圈拉着阿愁避開了王小妹等人。
旗開得勝的王小妹見狀,不禁更加得意了,那指桑罵槐的言語跟着一陣又一陣地推陳出新,直氣得林巧兒含在眼眶裏的淚珠兒“啪嗒啪嗒”地成串往下掉。
阿愁:“……”
——親,我才是被罵的那一個呢,我都沒被罵哭,你哭個啥?
見阿愁一臉無辜地看着自己,鬥不贏王小妹的林巧兒不由就是一陣恨鐵不成鋼,卻是一改剛才的憋屈,窩裏橫地狠擰着阿愁的胳膊,怒其不争道:“你倒是回個嘴啊!”
阿愁:“……”
——她可是個心智成熟的成年人,跟着熊孩子吵架,便是吵贏了也不是光彩的事……何況,人貴有自知之明,叫她這連林巧兒都不如的“戰五渣”去跟人吵架……好吧,其實她是怕吵輸了丢人。
自欺欺人地安慰着自己這時“大人不跟小孩計較”的阿愁,只得憨笑着,一邊勸慰那哭得仿佛她才是苦主一般的林巧兒,一邊拉着她避到廳外去曬太陽了。
她倆這一撤退,卻并沒有叫廳上的王小妹消停下來。雖然年後已經十三歲了,可王小妹顯然還是那種孩子心性,這會兒正換着法子地逼着剩下的那幾個人一一跟阿愁她們劃清界線。
剩下的七人中,原就跟王小妹交好的那兩個,立時就旗幟鮮明地跟王小妹站在了一處。另外的五個當中的四個人裏,兩個明擺着一副事不關己的模樣,另兩個則持着一種奇怪的觀望态度,剩下最後一個,卻又是另外一種态度。
那是個生着張容長臉形的高挑女孩。前一息,王小妹抓着她的胳膊逼她答應不要跟阿愁說話時,她還一本正經地點着頭,後一息,王小妹那裏剛松開手,她就擡腳走到阿愁的面前,一本正經地對阿愁說道:“我姑姑說,你很有天分。”
“……”
王小妹王嬌嬌同學,差點沒被她這公然的背叛行徑給氣了個仰倒。
那女孩卻似乎并不覺得自己言行有何矛盾之處,只依舊擺着一張如教導主任般嚴肅而認真的臉,低頭看着阿愁道:“我姑姑還說,雖然你很有天分,但你根基太差,這番能入選,也不過是沾了個取巧的光。所謂‘貪多嚼不爛’,你入行還不到兩個月就學了六種發式,可見你每樣都只學了些皮毛。我姑姑說,你若只滿足于這樣,将來便是出了師,你會的依舊只是一些皮毛。就比如一棵小樹,根還都沒有紮實,就忙着開枝散葉,将來遇到一陣大風,遲早是要被連根吹倒的。”
“……”被莫名教訓了一頓的阿愁也不由擺出一張呆怔臉。
女孩這般認真說教着時,正拉着阿愁的胳膊掉金豆子的林巧兒早不好意思地抹幹淨了眼淚。見阿愁只愣愣地看着那個女孩發呆,她便知道阿愁是不認得她,忙給阿愁做着介紹道:“這是餘姐姐,餘大娘的徒弟。”
阿愁眨了一下眼,才從那眼熟的棗紅色大襖上依稀認出,這女孩正是比試那天引起她注意的,那個動作像舞蹈一般流暢的女孩。
便如林巧兒所說,這位一口一個“我姑姑”的女孩,正是餘娘子的侄女,餘小仙。她自小就拜了她姑姑餘娘子為師,許是家教的緣故,叫這餘小仙跟餘娘子頗有些相似,都是那種真正的“匠人”性情,一心只癡迷于手藝,于人際關系上并不怎麽用心。據說,也正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叫她落了個“餘呆子”的外號。
“我姑姑說,”那“餘呆子”又道:“虧得你如今年紀還小,不是糾正不過來,叫我往後多看顧着你些,不能叫你走到歪道上去。”
“……”阿愁一陣無語。她怎麽有種她被課代表盯上,追着要作業的感覺?!
通知她們過來時,那岳娘子因有話要說,便把她們的長輩都給召了去,只留她們十人在廳上聚着。
這會兒,大人們的話說完了,一家家家長便又回到廳上,把各家的弟子們都領了出去。
直到出了錦奁會館的大門,阿愁也不知道這些“大人們”都議了些什麽。
不過,這也是大唐這片土地上自古以來的通病。別說是在這個古舊的年代裏,便是後世,也有許多家長從來不覺得自家孩子有什麽獨立人格的,什麽事情往往都是家長們聚在一處商量出個結果,然後通知一聲也就得了。至于孩子的想法……毛還沒長全,能有什麽想法?!便是有,肯定也是“嘴上無毛辦事不牢”的幼稚想法!
總之,直到走出了崇文坊,跟林家母女分了手,阿愁也不知道那喜笑顏開的林娘子和莫娘子在高興個什麽。
許是阿愁那巴巴的眼神太過熱切,也許是莫娘子也按捺不住自己喜悅的心情,便于唇邊硬抿住一個笑意,對阿愁道:“回家得給你收拾了鋪蓋行李,行首說,明兒就送你們去那府裏。”
阿愁不由就挑高了眉頭,詫異地看向莫娘子,“收拾鋪蓋?!”
雖然她早猜到,她們大概得在宜嘉夫人府上住下,卻是沒想過要帶鋪蓋的問題。她還當宜嘉夫人那裏包吃包住呢……
莫娘子自是不知道她的疑惑,只點了點頭,卻是到底沒能忍住心底的喜悅,翹着唇角道:“原說只從你們當中挑五個的,後來夫人那裏改了主意,說是挑十個過去,每一個月考核一次,每次刷掉一到兩個跟不上的。三個月後,剩下幾個就是幾個。”
頓了一頓,卻是叫那笑意更加溢出了一些,直将唇邊抿出一個淺淺的小酒窩,她笑着又道:“最後剩下的人,夫人會留在身邊用心教導三年。”又頗為自信地對阿愁笑道,“以你的資質,想要留下應該不難,且聽說那兩位姑姑對你印象也很好。行首說,等三年後,你們這一批人滿師了,便就都可以獨立執業了。”說着,忍不住又更彎起一點嘴角,道:“這一批人裏頭,就數你和巧兒年紀最小。三年後,你倆也不過才十三歲。十三歲就能獨立執業,雖說大唐不是沒有,到底極少。”
聽着莫娘子那帶着歡欣的話,阿愁不由好一陣呆怔——原不是說,夫人只會臨時教她們三五個月的嗎?原只相當于一個短期培訓班而已,怎麽忽巴拉地就變成三年制教學了?!
莫娘子笑道:“是呢,夫人原也沒打算教你們那麽長的時間的,似乎是王府裏的哪個小郎君出的主意,說是你們各人的基礎不同,若只學上三五個月,只怕倒學了個四不像,傳出去反而污了夫人的清名。倒不如幹脆教個全套去,以後再有這種事,就從你們當中挑人擔當了,一來算得夫人有個傳承,二來也省了夫人好多力氣。”
“……”阿愁聽了,忍不住一陣皺眉。
前世時,雖然秋陽外表看着像是個挺坐不住的人,可事實上,許是因為自幼就沒什麽安全感的緣故,她和秦川都有着一身宅屬性,都極讨厭身邊的環境變來變去。
偏她穿來這個世界後,這前後還沒到半年時間呢,居然又要換地圖了!
*·*·*
和物資豐富的後世不同,這個時代裏,被褥于窮人家裏甚至可算得是一項固定資産的。阿愁就曾聽王阿婆跟王師娘唠叨過,說是王夫子不會過生活,不肯把家裏閑置暫時不用的春秋天被褥給當進當鋪換錢。
後來阿愁才知道,于這個時代裏,許多貧苦家庭裏的精明主婦都會于天氣暖和後,把冬天的被褥當進當鋪去換錢,一來湊手急用,二來也省了家裏收藏的地方。等到了來年秋天過後,手頭寬裕了,不過是添上幾文錢,再把那春夏秋天用的被褥抵進當鋪,贖出冬天的被褥來,正可謂一舉兩得——這種法子,卻是只适用于那些不講究的人家。如王夫子這種自诩讀書人出身的,以及像莫娘子這樣曾于貴人府邸見識過不一樣生存環境的,自然是死也不肯沾了這點小便宜。
總之,于這個物資匮乏的年代裏,不管是出門旅行還是出門做工,只要是在外面留宿,人們便不得不随身帶着自己的鋪蓋卷。哪怕雇主像宜嘉夫人那樣家資豐厚,最多也不過是給家下仆役們提供一張空床板而已。
所以,莫娘子才會跟阿愁說什麽打包鋪蓋的話。
當天,回到家後,莫娘子便積極地替阿愁打包着被褥和換洗的衣裳。
原本空着雙手來到莫娘子家的阿愁,在她師傅家裏住了不過才兩個月的時間而已,如今的她已經擁有了兩身大襖和三身內衣,還有她師傅用李穆送的回禮衣料替她新做的兩套春秋天裏的大衣裳。此時才剛二月天,乍暖還寒的時節,所以,莫娘子便替阿愁決定了,讓她将這些衣物一并都帶去夫人府上。
許是因為阿愁得在宜嘉夫人府裏住個三年,叫一向不多話的莫娘子也忍不住對着阿愁一陣唠叨:
“出門在外,自己照顧好自己。我不在,可沒人提醒你個冷暖饑飽,凍了餓了,受罪的都只是你自己。還有,那是貴人府邸,你再怎麽謹言慎行都不為過。若是遇到什麽事,或者受了什麽委屈,可別擺在臉上,也別跟人抱怨,沒人願意聽你的那些煩心事,不定遇到個壞的,轉眼還得把你的牢騷怪話給賣出去,最後吃虧的還是你。若是實在受不住了,反正你們十天裏能得一天假,到時候回來跟我說……”
“雖說害人之心不可有,可防人之心也不可無。你年紀小,還得當心被人把你當槍使了……”
“萬事多學着巧兒一些,我看她是個心裏有成算的。于貴人面前,能少說話就少說話。多做活累不死人,多了嘴不定就得死人了。這條給我死死記住了!”
阿愁知道,莫娘子這是在說着當年她于貴人府邸侍候貴人的經驗,心頭不禁一陣感動,便拉過她正折着的衣裳,一邊自己動手折了,一邊道:“師傅在家也要好好的,沒我幫你,家裏的事又得全落到師傅一個人身上了。若是有什麽一個人做不動的活,你留着,等我回來幫你。”
莫娘子愣了愣,心裏正溫暖着,便聽阿愁又道,“好在夫人府上包吃包住,也不需要家裏另交學費,倒能省下我一個人的開銷。不過,反正也發不了財,師傅不如拿那省下的錢改善一下夥食,隔個三五日打上一回肉,也吃不窮人……”
莫娘子不由一陣哭笑不得,伸手就在阿愁頭上拍了一記,笑罵道:“你這是在怪我整天只給你吃素嗎?!”
阿愁吐着舌沖她彎眼一陣憨笑。莫娘子習慣了節儉,便是年節其間,她家桌上也少見葷腥的。
師徒二人收拾了一會兒行裝,見都差不多了,莫娘子才拉着阿愁于床沿上坐了,正色道:“你許也聽人說過,我年輕的時候,曾在刺史府裏當過差。所以我的話,你千萬要記牢了。都說閻王好見小鬼難纏,夫人雖然是個寬厚之人,可她身邊的人形形色-色,卻未必個個都是好性情,你輕易莫要得罪了人,也莫要學着別人拉幫結夥,你只專心學你的手藝就好。”
“你們入那府裏,說是學藝,肯定也得充作夫人跟前役使的。不管上面那些姐姐姑姑如何差使于你,你只乖乖做你的活計,莫要挑三撿四,也莫要跟人比一時的長短。有時候看似吃虧的事,未必就真吃了虧,那些偷奸耍滑自以為占了便宜的,最後也未必就真占了便宜。人都生着雙眼睛呢,誰偷奸誰耍滑,誰又老實肯幹,都看得到的……”
一番絮絮叨叨後,莫娘子鄭重又道:“還有,若是你不小心真個兒犯了錯,要誠懇認錯,千萬不要推卸責任。做錯了事沒什麽要緊的,只要肯改,總有人肯給你機會。可若是你找着理由推卸責任,只怕叫上頭的人心裏不高興,對你印象差了,便是你想改,人也不一定肯給你那個機會了……”
阿愁不由一陣眨眼——聽這意思,她在這事上吃過大虧?
似知道她的想法一般,莫娘子微笑了一下,道:“當年在老奶奶身邊,我雖比不得你金蘭姨和柳姨,到底也是老奶奶身邊的大丫鬟,自然知道什麽樣的人更能得人器重,什麽樣的人又最是讓上頭的人讨厭。”
——好吧,原來是經驗之談。
說實話,作為一個只在這個時代裏生活了短短九年,且還記憶不完全的穿越人士,阿愁對這個時代裏的很多東西都只留下一個是似而非的概念而已。比如,這拜師的問題。
以前電視上總說,拜師是件極嚴肅的事。可她拜莫娘子為師時,也就只莫娘子說了句:“以後你叫我‘師傅’吧。”卻是連頭都沒磕一個……
更別說,以小說裏的說法,古代的師傅們都敝帚自珍,除非拜入師門,否則所有技藝一概不外傳的,偏宜嘉夫人竟願意無私授徒……
總之,一切的一切,阿愁表示,果然隔世的代溝不得了,理解不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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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因要送阿愁去“報到”,莫娘子連鄧老奶奶那裏都請了假。又因要帶着被褥行李,莫娘子又花錢雇了樓下劉大的騾車,一早便拉着她們師徒去了崇文坊的錦奁會館集合。
她們到得時,小徒弟們已經到了有一半多了,衆人正聚在王大娘母女身邊議論着什麽。見她們過來,林巧兒立時跑過來,拉着阿愁的手小聲道:“你知道嗎?黑妹跑啦!還偷了王大娘家好多東西。”
“咦?”阿愁驚奇一聲,扭頭向那邊看去時,就只見跟她那些朋友站在一處的王小妹正狠狠瞪着她,大聲嚷嚷道:“看吧,果然是跟賊偷走得近了也變成了賊偷。我過年的新衣裳都給偷走了,害我只能穿這一身舊衣裳來。”
阿愁皺了皺眉,和莫娘子對了個眼,沒搭那邊的腔。
好在人很快就到齊了。
那岳娘子的女兒岳菱兒和她那“政敵”梁大娘家的女兒梁冰冰也在中選名單裏。岳娘子見各家都雇有車馬,便也不多話了,只打頭裏領着她女兒上了車,往宜嘉夫人府過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