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上燈
前世時,阿愁也不知打哪裏聽來一個說法,好像說是古人于春節放假可長達一個月的時間。這傳聞,直把當初還是個前臺接待的秋陽給羨慕得不行。直到如今她也成為古人中的一員,她才發現,傳說什麽……都是騙人噠!
過了正月初六,不僅街上的店鋪全都開了張,連衙門裏的“公務員”們都重新回到了各自的“工作崗位”。甚至,後世正放着寒假的學生們,于這個年代裏也已經全都恢複了開課——不得不說,就這一點來說,其實還是作為後世人更為幸福一點。好歹後世的學生們都還有個寒暑假呢,可這時代的人們卻是講究個“讀書如逆水行舟,不進則退”,更講究個“夏練三伏冬練數九”的堅韌,越是伸不出手來的數九寒天裏,那些望子成龍的父母就越是要逼着自家孩子去刻苦讀書。
偏大唐是個等級森嚴的社會,除非是走科舉入仕途或者從軍功得官位,否則,每一階層的人自打出生起就注定了各自将來的職業地位。這便叫許多目光短淺的家長覺得,讀書最多不過是讓自家兒子不做個“睜眼瞎”,将來不會連錢都數不清,僅此而已。至于說,供養家裏的女孩兒們讀書識字……且不說在這連個煤氣竈都沒有的時代裏,什麽都家務活都得靠着家裏大大小小女人們的雙手去完成,便是那雇得起下人的富足人家,只要一想到花了大價錢養出來的女兒将來是要嫁到別人家去,就再沒一個樂意做這虧本買賣了。
因此,那被小李嬸連打帶罵逼去學堂的二木頭,這會兒很是羨慕小樓裏那些因正月裏忌動針線又不需要上學女孩子們。
不過,這些難得休了個長假的女孩兒中,卻是沒有阿愁一個。
因年前行會裏就通知了,元宵那天要給各家的學徒排個“選拔賽”,加上阿愁是臘八節後才進了莫娘子的家門,叫莫娘子生怕她比別人落後太多,于是只許阿愁于大年初一歇了一天外,便天天給她加着小竈。
就如莫娘子曾跟阿愁所說的那樣,她并不是個好先生——這說法其實都是客氣的——莫娘子完全不會教學,她只知道将她所學的發式一一做給阿愁看,然後命阿愁照着做一遍。至于說,為什麽這個發式要這樣做,為什麽那邊的頭發要那樣處理,莫娘子自個兒都說不出個所以然來,又哪裏能教得阿愁,她也只跟當年她師傅填鴨似教她一樣,填鴨似地教着阿愁而已。
所謂“隔行如隔山”,便是阿愁兩世為人,便是她骨子裏并不是個真小孩,突然接觸這前世根本沒一點基礎的東西,加上還全都是生背硬記,于她來說也頗有難度。何況,随着正月十五在即,莫娘子那裏還加快了教學的進度。原本是兩天教一個新發式,一天教一天練,到後來,竟是一天一個新發式了,甚至都不給阿愁留下足夠的練習時間。
最後,被逼無奈,阿愁只得拿着她攢下的那些賞錢和壓歲錢,于門口的雜貨鋪子裏買了幾張普通人家當作手紙用的那種黃道紙,又跟二木頭要了一支他正準備扔掉的禿筆,将莫娘子所教的那些發式給一一記成個小筆記。
直到這時,莫娘子才頭一次知道,她這徒弟竟是個識字的。雖然就樓下王夫子的說法,阿愁的字缺胳膊少腿,可這依舊不改她曾被人用心教養過的事實。
頓時,便是對別人的事從來不好奇的莫娘子,這會兒也忍不住對阿愁的身世好奇起來。偏阿愁之前就曾說過,是她的家人不要她的,莫娘子怕觸及她的傷心事,也不好問她,便只得按捺下了那份好奇。
于這忙忙碌碌中,轉眼就是正月十三了。
元宵節,又叫燈燈。民間都說十三上燈十八落燈,正月十三,正是上燈的時節。
上燈那天,小樓裏的孩子們各自舉着家裏給備下的花燈于坊間亂竄時,莫娘子才想起來,她忘給阿愁備花燈了。
坐在燈下研究着筆記的阿愁倒是不以為意,只笑道:“花那個錢做什麽?有這個時間,我多練一會兒了。”
她的懂事,不由就叫莫娘子看向她的眼眸更加柔和了三分。
她這裏正對着筆記練習着反绾的手法時,那門上響了起敲門聲。卻原來是李姐和她兒子小栓子。李姐打年初二起就回娘家了,今兒才剛從鄉下回來,這是給莫娘子送伴禮來了。那小栓子雖是個男孩,卻被李姐養得跟個女孩兒般腼腆,幾乎分分鐘都黏在李姐的裙子後面。見小栓子手裏提着只兔子燈,莫娘子便猜到,大概是李姐想托阿愁帶這孩子出去游街放花燈的。
果然,李姐笑道:“我才剛家來,家裏正亂着,偏這孩子鬧着要出去放燈,我也只能麻煩阿愁了。”
莫娘子想了想,便回頭對阿愁笑道:“今兒就到這裏吧,你帶小栓去玩會兒。”又從腰間掏出一把銅子兒,道:“若是看到有你喜歡的燈,你也買一盞吧。”
自認為是個大人的阿愁立時笑道:“不要,我都這麽大了,那是栓子這個年紀的孩子玩的。”
雖然栓子腼腆,不過因李姐跟莫娘子交好,倒叫他跟阿愁頗為親近。便是由她帶着下樓去玩耍,這孩子也是能夠接受的,便拉了阿愁的手,二人下了樓。
出了門,阿愁才發現,于這沒個光害的“舊社會”裏,那些游走于黑暗巷道裏的各色彩燈,看着竟有着一種別樣的情調。
他們出來時,二木頭他們正在巷口附近轉悠着。見阿愁手裏沒燈,幾個孩子看着她一副頗為同情的模樣。自認為是個大姐姐的招弟,還主動要把她手裏的那個花籃燈給阿愁玩會兒。阿愁可是個大人了,哪能跟孩子争這玩意兒,便笑着拒絕了。于是,二木頭便提議大家一同結伴去坊間的大道上逛逛。
四丫立時就戳穿了他的用心,冷哼道:“你不過是想拿你那老虎燈,跟人比燈去。”
和二木頭的阿爺肯給他花錢,年年都給他買不一樣的新燈不同,包括他堂姐孫楠在內,幾個女孩兒的燈卻都是今年玩了收起來,明年拿出來接着玩的舊燈。而,一個街坊裏住着,又有誰家不知道誰家的事,幾個孩子這年年不換新的燈,拿出去跟人比也沒個新鮮感,所以女孩們都不感興趣。可架不住二木頭的生拖硬拽,到底還是拉着衆人上了街。
于秋陽小的時候,她也是玩過花燈的。可因她奶奶節儉,覺得比起傳統紙糊的燈籠來,那種塑料做的燈又結實又耐用還不怕燒掉,所以便拿那種燈糊弄了秋陽一個童年。不過,便是在秋陽的那個年代裏,會紮紙燈的手藝人也已經不多了,街面上能看到的紙燈,竟是除了什麽兔子燈、青蛙燈、球燈幾種傳統樣式外,就再沒什麽新鮮花樣了。
而于這個年代裏,那手藝人的手藝,似乎要比後世的人們強了許多。跟在二木頭他們身後出了巷口,阿愁立時就被滿街各種造型的燈給小小驚了一下。
和二木頭那畫得有些似是而非的老虎燈不同,坊間那些孩子手裏提着的燈,有些做得簡直可稱得上是活靈活現——當然,那種花燈的價格自也不菲的。
所以,自以為自己的花燈算是不錯的二木頭,才剛一出巷口就啞了,也再不說跟人比燈的話了。
不過,比燈一事,原就只是元宵節其中的一種樂趣罷了,便是沒這一項,提着那燈,看着滿街被花花綠綠的彩燈照得如琉璃世界一般的街道,這也是另一項樂趣。
阿愁手裏牽着小栓,悠游跟在衆人的後面時,忽然就聽到身後有人喊着她的名字。一回頭,就只見冬哥手裏提着個西瓜燈,晃晃悠悠地向着她跑了過來。
這孩子倒也熱情,只笑眯眯地叫了聲“阿愁姐”,便伸手過去握住了阿愁空着的那只手。
阿愁回頭看了看冬哥身後,卻是沒看到季銀匠,倒看到一幫不認得的孩子。她便猜到,那些孩子應該都是八德巷裏的住戶了。
果然,便有人上前問着冬哥,“這是誰啊?”
冬哥笑着道:“這是我姐姐。”
有記性好的,便笑道:“什麽你姐姐呀,你少亂認親了,這是九如巷梳頭的莫娘子家那個小養娘嘛,跟你一樣,都打慈幼院裏出來的。”
“慈幼院裏出來的又怎的了?!”那為首的一個大男孩忽地就伸手往那說話的男孩頭上拍了一巴掌,道:“季叔可把冬哥交給我帶着的,不許你們欺負他。”
于是阿愁便知道,冬哥于季銀匠家裏應該過得不錯。
可冬哥拉着阿愁的手,卻是不知怎麽,就惹得小栓子一陣不高興了。他放開阿愁的手,過去硬是扯着冬哥拉着阿愁的那只手,帶着一種奶聲奶氣道:“你放手,不許你拉着我阿愁姐姐。”
——喲!這一向不敢于人前說話的小不點兒,居然因着她跟冬哥争風吃醋了?!
阿愁立時就笑了起來,蹲在小栓子的面前,忍不住伸手揉着他那小臉蛋,笑道:“可不興這樣。這是冬哥,你得叫他哥哥呢。”又擡頭對冬哥笑道:“這是小栓子,今年五歲……”
“六歲了!”小栓子立時不滿道。
阿愁哈哈笑道:“是呢,過了個年,你六歲了。”
她擡起頭,正要再跟冬哥說話時,忽然就聽到一個聲音在她身後道:“這不是阿愁嗎?”
阿愁扭頭,就只見王大娘的女兒王小妹領着一些她不認識的女孩走了過來。
“你的燈呢?”王小妹看着她空空的兩手問道。卻是不等阿愁答話,就笑道:“不會是你師傅沒給你錢買燈吧?也是呢,只怕你家裏有錢也不敢叫你沾了手,誰都知道,慈幼院裏出來的都是賊偷。”
她說這話時,是帶着股惡意故意放大着音量的。
不想剛才護着冬哥的那個半大小子聽到這“慈幼院”三個字,立時誤會了她這是在嘲着冬哥了。這正處于中二年紀的小子,當下便覺得自己的權威遭人故意挑釁了,便猛地于王小妹的背後推了她一把,喝道:“你放什麽屁呢?!”
王小妹沒個防備,踉跄了一下,手裏的花燈一晃,便叫那蠟燭的火苗就這麽舔上燈籠壁。頓時,一只好好的蝴蝶燈,就這麽化作了一個火球。
王小妹呆了呆,尖叫着回頭時,只見推她的那男孩生得人高馬大,她不敢惹,便憤憤地回頭就搶過栓子手裏的兔子燈,狠狠往地上一摔。
随着那兔子燈也化作一團火球,栓子“哇”地一聲就哭開了。
冬哥見了,把手裏的西瓜燈往地上一放,撲過去也推了王小妹一把。王小妹一個立足不穩,撞到旁邊跟她同來的一個女孩身上。就只見那女孩手裏的荷花燈,頓時也化作了一團火球。女孩立時也哭了起來。
女孩的哭聲,引來了她的兩位兄長。那王小妹不說這燈是被她撞燃起來的,卻指着阿愁說:“是她!”
兩個男孩不問青紅皂白,挽了衣袖就要來找阿愁的麻煩。
冬哥見了,趕緊上前擋在阿愁的面前。二木頭、四丫,還有八德巷裏那些家住仁豐裏後半條街上的孩子們見了,立時都擰成一股繩兒,紛紛圍了過來,跟王小妹他們這些家住前半條街的孩子們對峙着。先是吵,吵着吵着,也不知道是哪個急了眼,于是就這麽打了起來。頓時,坊間這一段街面上一片混亂。
阿愁見狀,只得護着小栓子和冬哥等幾個年紀小的孩子遠遠退出戰圈之外,卻是看着那打成一團的孩子們一陣幹跺腳。
四丫倒頗不以為然,一邊機靈地吹滅了她的花燈,以免叫人使壞給一把火燒了,一邊道:“我早說了,遲早要打這一架的。”
直到這時,阿愁才知道,原來這裏面還夾雜着一些往日的舊恩怨——所謂“人以群分”,哪怕是些孩子,哪怕同住在一個坊裏,也因着各自的地盤而分了幾個不同的幫派。平常這些分住着前後街的孩子們就相互不對付了,今兒也不過是挑着這個事由,擴大了事端而已。
而,和後世那些總不放心自家孩子單獨上街的家長們不同,這個年代裏的孩子都是散養的,身後少有大人跟着。所以,便是這會兒一群孩子打翻了天,一時竟都沒個大人知道。
等這裏的動靜驚動到大人時,街心裏被燒毀的花燈,已經足足有十來盞之多了。而,直到被大人們分開,孩子們才開始心疼起自己的花燈來。加上家長們也心疼,紛紛喝罵着“再不給買了”,于是,一時間,坊間響起此起彼伏的哭聲。
那王小妹拉着順聲尋來的王大娘,指着阿愁道:“是她,是她砸了我的燈。”
那王大娘早看阿愁不順眼了,立時罵了一句“兔崽子”,上前就要來擰阿愁的耳朵。
阿愁哪裏能叫她擰着,趕緊彎腰躲過她的手。這一幕,恰叫聞訊趕過來的莫娘子看來。莫娘子也趕緊上前一把抓住王大娘的手,皺眉道:“你要做甚?!”
王大娘怒道:“你要袒護這小賊偷不成?!今兒燒了我閨女的燈,明兒不定就得燒了坊裏誰家的房子了!”
阿愁還沒吱聲,那被人打出一臉鼻血的二木頭就在他阿爺懷裏跳腳道:“放你娘的狗屁!你家丫頭的燈是怎麽燒起來的,我們大家夥兒全都看着呢!跟阿愁再沒半點關系。倒是小栓子的燈,才是你家丫頭給砸了的。還有那丫頭的燈,也是她燒了的,偏她還倒打一耙,跟她那兩個瞎眼哥哥誣賴是阿愁燒的……”
他話還沒說完,那些看到王小妹砸燈的孩子們就已經紛紛嚷着“就是就是”,你一句我一句地各自給二木頭的話做着旁證。
四丫的眼珠一轉,跑過去拉着孫老的衣袖道:“還不止這樣呢。她誣賴人不算,還煽風點火拱着人要來打阿愁,我們自然得攔着了,結果他們連我們也打了。”
她的話,立時也引得一幫孩子紛紛附和。而另一幫孩子自然不肯相讓,那王小妹更是尖聲叫道:“是你們先毀了我的燈的。”
四丫大聲道:“哪個毀了你的燈,你倒是找那個人去啊,你無緣無故砸小栓子的燈作甚?!更可惡的是,明明是你撞壞了別人的燈,偏你竟賴到阿愁的身上,這才引起這場亂子的。你敢不認?!”
雖然其實整件事的開端,是八德巷那孩子先的動手,可經四丫這般提綱挈領地指着幾件主要事實,卻是叫人一下子就單注意到王小妹那不妥的行為上,而就這麽悄悄蓋下了最初的事由。
那孫老原就極護短,何況如今聽着還是自己人占理,他立時就沉下臉來,對也同樣趕過來的裏正徐老爹道:“年節下,孩子打鬧失了分寸也是有的,這原不過是件小事。只是,這王家丫頭小小年紀就這麽搬弄是非,還栽贓陷害,這才惹出這樣一場亂子來。這股歪風若是不狠狠剎一剎,只怕以後仁豐裏的風氣就得這麽被帶壞了!”
那裏正徐老爹雖是個好脾氣的,可也是個要面子的,被孫老充着個上官口吻這般當街教訓着,裏正心裏哪有不惱的。偏孫老占着理,叫他也不好跟孫老計較,便一扭頭,瞪着始終縮着脖子躲在王大娘身後的王大郎道:“誰打了誰,誰壞了誰的燈,這會兒也說不清了。但你家二丫頭無緣無故砸了小栓子的燈,這卻是不争的事實,至少小栓子的燈,得你家來賠。”
那王大郎低頭撥了撥手指,一臉肉疼地道:“一盞燈,怎麽也能打上二兩酒了……”
“你個酒鬼!”裏正當即就怒了,“子不教父之過,你閨女養成如今這性情,還不是你上梁不正下梁歪才造成的?!”
那王大娘一聽就蹦了起來,嚷嚷道:“裏正大爺,你怎麽這麽說話呢?!”
“閉嘴!”受了一肚子窩囊氣的徐老爹不客氣地喝道,“男人家議事,有你個女人家什麽事?!若不是你整天介在坊裏各家亂竄,挑三挑四說人閑話,你那閨女能學了你這德性?!”又忽地一擡手,指着莫娘子道:“同樣是走家串戶的梳頭娘子,怎麽阿莫就不像你那樣?!”
——得,卻是莫名就給莫娘子拉了一筆仇恨值。
阿愁看看王家母女二人含恨的眼,再擡頭看看莫娘子那無奈的神情,想着兩天後行會裏的比試,不由就微皺了一皺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