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初選
很快,正月十五就到了。
一早起,莫娘子還是按約給兩家老主顧做了頭,然後才領着阿愁去了梳頭娘子的行會。
叫阿愁有些吃驚的是,梳頭娘子的行會,竟坐落于府衙後的崇文坊——從這坊間的名字便能知道,這是府學的所在地。坊間的住戶,也多是詩書之家。
阿愁原以為,那屬于上九流和中九流的讀書人該是不屑于跟下九流的人群打交道的,可便是讀書人再怎麽清高,也抵不過“為五鬥米而折腰”。何況,于這個時代裏,書本筆墨都可算得是奢侈品,家裏想要供出一個功名來,沒有一般二般的財力基本難以為續。因此,坊間的住戶其實都悄悄兼營着出租生意的。
不過,和仁豐裏同樣靠出租為生的周娘子不同,這些讀書人都不屑于把自家産業租給什麽不知根底的租戶,倒是那沾着半官方色彩的行會高會,聽起來就頗為“高端大氣上檔次”。加上城裏的這些機構也都願意沾着點文化氣息,于是兩方一拍即合,以至于城裏大半的行會商會都選了在這個坊間租建會館。
崇文坊位于城南——就是說,她們師徒得穿過那車水馬龍的西鳳大街——偏莫娘子似乎對街上橫行的四蹄怪獸有着種難以克制的心理陰影,所以這一回,她并沒有帶着阿愁打從坊間穿過去,而是領着她從位于仁豐裏和福康坊中間的攬月橋下到七裏河邊上,沿着七裏河一路向南。
許是因為大唐已立世百年,以至于建國初期一些死板的制度,到如今基本都已經形同虛設。不僅臨着大街的坊牆破了不許開店的規矩,那臨河的坊牆更是幹脆沒了蹤影。阿愁跟着莫娘子下到七裏河邊時,就只見河兩岸都是依着河道而建的過街騎樓。一樓是供行人來往的廊道;二樓則是住家或者酒店雅間——那眼熟的建築樣式,差點叫阿愁以為她又重新穿回後世,來到了著名的周莊。
見阿愁又跟個沒見識的土包子一樣看呆了眼,莫娘子不由就無奈地搖了搖頭,伸手抓住阿愁的手腕,道:“莫要呆看。”
阿愁雖點着頭,卻到底沒能管住自己的眼,好奇地張望着兩岸的街景。
這般一看,便叫阿愁發現,雖然沿岸兩邊也有其他店鋪,不過似乎八成以上的店鋪都是做酒樓菜館生意的。因看不到自己這邊二樓上的“風景”,阿愁便向着河岸對面看過去。便只見,對岸那些酒樓菜館的二樓,似乎都被建成了臨水的雅間。因這會兒正是早茶時間,那些雅室裏大半都已經坐滿了客人。
除此之外,于阿愁身旁那看着都不足五十米寬的河道裏,還泊着許多裝飾風格各異的花船。從花船上那些貼着店招的燈籠上可以看出,這些花船應該也是屬那些菜館酒樓所有。阿愁那般仔細一觀察,才發現,原來這些泊在店家門前的船只,竟是另一種形式的“包廂”。每個這樣的“包廂”裏,都有幾個姿色頗豐的年輕女子做着侍女,于店堂和花船間來往穿梭着。
這情形,忽地就叫阿愁想起喬娘子的職業來。若喬娘子也是這花船上的賣酒娘,她多少便有些能夠理解,為什麽樓裏的大人們都不跟孩子們提及喬娘子的行當了。畢竟,這個行當多少沾着點以色侍人的味道,算不得是個高尚的職業呢……
過了連貫西鳳大街的栖鳳橋,再沿着河勢往東拐過一個坊區,便到了崇文坊。
立時,阿愁就注意到,于崇文坊沿岸所建的茶樓酒館,卻是顯然比之前她所路過的那些酒樓要高出一個檔次的。店裏少了許多喧嘩吵鬧,而多了些幽靜的絲竹彈唱——等她對廣陵城裏的情況更加了解一些,她才知道,她們剛才路過的地段是商賈雲集之地。那些聚在茶樓酒館裏吃着早茶的客人們也多是商人身份。這些人聚在一處,卻并不是為了什麽口腹之欲,不過是借由這個機會彼此之間洽談生意、了解行情罷了。
至于緊臨着府衙和府學的崇文坊,其目标客戶群自是不同于那些下九流的商賈們。這裏雲集的,都是些文人雅士。這些人出門會友請吃早茶,雖然就其本質來說,其實跟那些商賈也沒什麽區別——不過都是溝通聯絡感情,外帶了解朝堂動向、政策行情等等——可人家則更講究個“外包裝”,更願意以閑情雅意掩蓋着其下的功利。
聽着樓上和對岸傳來的隐隐絲竹之聲,阿愁于心裏默默吐槽時,忽然就發現,崇文坊對岸的那些酒樓菜館,于二樓窗口外所挂的燈籠,看着似乎哪裏跟之前坊區那些酒樓上所挂着的燈籠略有不同。
那般仔細一看,阿愁才發現,之前路過的那些酒樓二樓上所挂的燈籠,上面寫的都是店家的店招,而這邊于屋檐下挂着的一排大紅燈籠上,卻是每個燈籠上寫的字都各不相同。再仔細一看,阿愁才認出,那些燈籠上寫着的,都是如“春滿樓”、“小春紅”、“玉堂春”等等看着叫人浮想聯翩的花名。
就在她讀着那些燈籠上的花名時,莫娘子注意到了她看向那邊的眼,卻是狠一擰眉,用力一拉她的手,低喝道:“莫要亂看!”
阿愁眨了眨眼,有些明知故問道:“那是哪個坊?”
莫娘子的眉又狠皺了一下,顯然原不想回答的,可想想便是她不說,将來阿愁也得知道,便到底答道:“永樂坊。”
——永樂坊,又名章臺路。不僅是教坊所在地,也是城裏有名的風月之地。坊間住戶基本都落籍于樂戶、伎戶,還有……那娼門。
雖然如今阿愁已經知道,“伎”和“妓”其實是兩種不同的職業,可顯然,便是在下九流的莫娘子眼裏,這兩種職業仍是下九流中的下九流,是連叫她提一提都覺得失了身份的存在。
阿愁不禁默了默,然後又扭頭看向那一片隐約飄蕩着絲竹之聲的坊區。
果兒,大概就在那裏吧。她想。
自被莫娘子領回家後,阿愁心裏就一直記挂着往日的那些小夥伴。只是,她也知道,于眼下的她來說,她還沒那個能力去找她的那些朋友。且不說吉祥和胖丫兩個去向不明,只果兒一個,單看莫娘子對章臺的态度,就能知道,莫娘子是再不可能放她去找果兒的。
阿愁默默嘆了口氣,往那樓宇層疊的永樂坊裏又張望了一眼,這才在莫娘子皺起的眉頭下,調轉回視線。
然後,阿愁就發現了一個問題:那代表着堕落浪蕩的章臺之地,居然跟代表着道德文章的府學毗鄰而居!
此時的阿愁還不知道,這并不是廣陵城裏獨有的現象,而是整個大唐都是如此。至于原因,以李穆後來的解釋說,就是這兩個機構都是“教化人心之所”,自然該毗鄰而居……
此乃後話。
且說阿愁跟着莫娘子于河邊的一條小巷裏拐進崇文坊。沒走多遠,便只見前方是一片肅整的青磚牆。那牆的中間,一個磚雕門廊下挂着一塊匾,匾上寫着“錦奁會館”四個大字——這,便是梳頭娘子們的會館了。
進門前,阿愁擡頭間,才發現,那匾上的落款竟是宜嘉夫人。
宜嘉夫人的一筆字,寫得如金鈎鐵劃一般。若說字如其人的話,那能寫出這樣一筆字的宜嘉夫人,應該是個心性極為堅韌之人吧。
——是呢,身為女戶的她,不僅獨自于這男尊女卑的世界裏立穩了腳跟,還組建了一個女戶們互助的“玉栉社”,為其他女戶們提供庇護……
這般想着,阿愁不禁對那位僅有一面之緣的宜嘉夫人更添了幾分敬仰之心。
進了會館大門,繞過照壁,前方是一片敞亮的庭院。因今兒天氣很好,那些早一步到了的梳頭娘子們都不願意進那陰冷的大廳裏,便都于冬日的暖陽下三三兩兩聚在一處閑聊着。見莫娘子進來,那些娘子們紛紛過來跟莫娘子打着招呼。
于是阿愁便發現,幾乎所有的人,她好像都曾在年前玉栉社的團拜會上見過。這不禁叫她懷疑着,是不是所有的梳頭娘子都是女戶,都加入了宜嘉夫的玉栉社……
雖然莫娘子不怎麽擅長交際,不過勝在她性情忠厚,待人誠懇,所以于梳頭娘子間也頗有人緣。這會兒那些梳頭娘子們身邊也都各自帶着弟子晚輩的,衆人一一見禮畢,那話題自然也就落到今兒的比試上。
有人說:“聽說今兒的題目是宜嘉夫人定的。”
便有人問道:“那今兒宜嘉夫人也要過來嗎?”
“怎麽可能!”又有人道:“夫人哪有那個閑功夫。且題目也不是夫人定的,我聽說,今兒只是初選,先由行首和行副們出題,打她們這些小輩們中間挑出一批聰明伶俐的。明兒送到那府裏,還得由夫人跟前那兩位姑姑再選一遍。選出來的,最後才會送到夫人跟前,由夫人定奪去留呢。”
“哎呦,”有人嘆道,“這就得三選了。”
“可不,”那人答道,“那可是宮裏流出來的秘技,哪能那麽輕易就叫人學了去……”
衆人正議論着,就只見旁邊的一道圓門內傳出一陣說笑聲。阿愁扭頭看去,便只見那行會行首岳娘子等人,從後面的花廳裏出來了。
岳娘子的身後,除了行會裏的那些長老行副們,還有一些早到的梳頭娘子們。那林娘子母女也在其中。因林娘子正跟別人說着話,她并沒有看到阿愁師徒,倒是無精打采聽着她阿娘跟人聊天的林巧兒,一眼就看到了阿愁。她那漂亮的大眼睛驀地一亮,立時沖着阿愁腼腆一笑,擡頭扯了扯她阿娘的衣擺。
林娘子順着她的眼看過去,這才看到莫娘子,便笑着跟衆人招呼一聲,迎着莫娘子過去,問道:“什麽時候到的?”
莫娘子笑道:“剛到。”
二人寒暄間,打照壁外又進來了一批人。背對着照壁的阿愁還沒回頭,就已經聽到了王大娘那故作爽朗的說笑聲。扭頭看去時,就只見王大娘已經擠到了行首岳娘子的面前,正招呼着她的女兒和徒弟過來給岳娘子問安。
那王小妹顯然是精心打扮過的,頭上梳着個油光水滑的雙螺髻,發根處壓着兩朵顫巍巍的大紅絨花,身上一件簇新的大紅繡五彩番花的大襖,下面是一條蔥心綠的棉裙子。
那紅配綠的強烈視覺沖擊,不由就叫阿愁眨巴了一下眼。不過,她也早就發現了,這個時代的人們和後世有着截然不同的審美,這于後世來說簡直如同災難現場一般的強烈配色,于這個時代裏卻是頗有市場。
和精心打扮過的王小妹迥然不同的是,王大娘那個總不肯拿眼看人的徒弟,身上只一件半舊的藍布襖,下面一條深藍色的粗布裙子。
這一身雖然看着簡陋,阿愁卻覺得,她看上去要遠比那“金碧輝煌”的王小妹順眼多了。
那邊,王小妹二人給岳娘子見禮畢,便有人笑話着王大娘道:“你怎麽把兩個小輩都給帶來了?是打算讓她們兩個都參選嗎?”
“是啊,”王大娘倒也不瞞人,哈哈笑道:“一個是選,兩個也一樣是選,社裏又沒說只讓一家出一個。萬一我家就有那個好福氣,叫她倆都選上了呢?便沒有都選上,能中一個,那也是阿彌陀佛,佛祖保佑的好事呢。”
她這話,逗得那邊衆人紛紛笑話着她的貪心。王大娘也不以為意,便借着這個話題,跟衆人一陣插科打诨。
王大娘那豪爽大方的模樣,不由就叫阿愁擡頭看了看她那沉默寡言的師傅。不得不說,雖然王大娘的人品有待商榷,她的交際手腕,可明顯要比她這木讷的師傅強了太多。
這般想着時,阿愁忽地一愣。她驀然想起一件事——上燈那天,跟在王大娘身後的那個男人,聽裏正的話音,那人該是王大娘的丈夫了。而因王大娘之前曾參加過玉栉社的團拜會,叫阿愁下意識裏就當她也是個女戶了。直到這會兒她才忽然想起來,之前王大娘就曾跟莫娘子誇耀過她兒女雙全的……就是說,便是她沒有丈夫,只沖着她有個兒子,顯然也是不合那立女戶的條件,可偏她竟也是玉栉社的社員之一……
阿愁看看四周的梳頭娘子們,然後忽然就憶起,林巧兒可從來沒說過她家裏沒個父親和兄長……偏林娘子也是玉栉社社員之一,且還是引着莫娘子入社的社員……
她那裏疑惑不解時,和莫娘子站在一處的林娘子則從王大娘的身上收回眼,撇着嘴對莫娘子道:“她倒是想得美,可就她家那兩個的資質,也得叫人看上不是。”
莫娘子不愛說人是非,只抿唇而笑。
和她們站在一處的另一個梳頭娘子則接話笑道:“她那主意也沒個錯。便是憑着資質不能叫她家那兩個都闖到最後一關,只要過了今兒這一關,她家兩個裏頭有一個被送去夫人府上,于她都是‘穩坐釣魚臺’的好事。”
頓了一頓,許見周圍衆人都不曾聽明白她那話下的譏嘲之意,那人悶笑着又道:“哪怕她家兩個最後都被刷下去,只要進過那府門,我敢肯定,回頭城裏就得傳開了,說她家的手藝是傳自宮裏的絕學。”
衆人這才反應過來,不由都是一陣悶笑。
莫娘子道:“不知道今兒到底有多少人參選?”
林娘子笑道:“這個我倒是知道的。才剛行首跟我說,如今城裏所有梳頭娘子名下夠格入選的弟子,一共有兩百多個。行會裏打算從中挑出二十個送過去。至于最後得夫人青眼的能有幾個,這就沒個定數了。”
“啊,”之前那娘子嘆着氣道:“就是說,十個裏面才有一個能過初選。那我家那丫頭可懸了。”又看着林巧兒笑道:“我看你家丫頭肯定沒問題。年前玉栉社的團拜會上,連王府的小郎都挑中你家丫頭去陪着說話呢。”
林娘子臉上閃過一陣自得,嘴裏卻自謙道:“又不是只有我家丫頭一個。阿莫家的阿愁不也一樣被挑去了。”
那娘子看着阿愁動了動唇角,顯然想說,這就是個陪襯,不過到底沒說出這樣失禮的話來。
這裏衆人說着閑話時,那邊岳娘子數了數人頭,見人都到得差不多了,便于廊下站了,拍着巴掌道:“夫人願意不吝賜教,這是我們大家的福氣,我們卻不好那麽沒臉沒皮的什麽人都往夫人跟前送。所以今兒我們得在這些孩子裏挑出二十個人來。不過,我有醜話得說在前頭。那被挑中了的,一個個也不要自滿,後頭還有兩關呢。沒被挑中的,一個個也不要被人挑撥着來我跟前鬧,更別妄圖給我們頭上蓋個‘營私舞弊’的帽子。不中選自有不中選的理由,我給你們留着臉面不當衆點出來罷了,若有人不想要這臉面,我也不怕人說我新年頭裏就不給人留情面。”
岳娘子這話,不由就叫底下的梳頭娘子們一陣靜默。有屬岳娘子那一幫的,紛紛附和道:“各家憑着各家的本事,願賭服輸罷了。”
似乎剛才說着王大娘怪話的那個,是不屬于岳娘子這一派的,只悄聲怪笑道:“裝得倒公正,就跟年節間,她家裏沒白收那麽多的禮一樣。”
莫娘子的眉不由就微皺了一下,低頭和阿愁對了個眼。
阿愁也擡頭看向莫娘子——果然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呢。
聽不到阿愁心聲的莫娘子,只當她也一樣是擔心這比賽失了公允才這麽看着自己的,便将手按在阿愁肩上,輕聲道:“盡人事聽天命,你盡力就好。”
阿愁點了點頭,轉開眼去時,心頭則是一陣感慨。
這句話,前世時的秋陽可沒少聽過。秋陽奶奶說過,秦川也說過。可事實上,每次成績單下來,不管她的成績是否有提升,于秋陽奶奶看來,只要她的成績還沒趕過年年高挂榜首的秦川,那便是她還沒做好。而她沒做好的原因,從來不是她笨,而是因為她不夠盡力。至于那看她被奶奶罵得可憐,總悄悄于人後輔導着她功課的秦川,則十分欠揍地表示,她已經夠盡力了,之所以比不上他,是因為她天生智商就不如他……不管是信奉着挫折教育的秋陽奶奶,還是自以為安慰到她的秦川,大概都沒有想到,他倆這一揚一抑的結果,不僅沒有叫秋陽從此發奮圖強,反而叫她因着二人的雙重否定而變得愈加地自暴自棄——反正不管她怎麽努力都是這樣的結果,還不如就這麽得過且過了……
“別擔心,”忽然,林巧兒輕輕握了握阿愁的手,湊到她耳旁小聲道,“便是看在王府兩位小郎君的面子上,你我也能過初選。”
阿愁詫異回頭,就只見林巧兒紅着一張小臉,輕聲道:“這是才剛岳大娘跟我娘說的話。”
阿愁眨眨眼,也湊到林巧兒的耳旁小聲笑道:“許說的只是你吧。”——在別人看來,受王府小郎看中的,只林巧兒一個。至于她莫家的醜阿愁,不過是順帶的那一個罷了。
她的話,不由就叫林巧兒那秀氣的眉間一蹙,猛地一甩阿愁的手,板起臉道:“你這是在怪我沒有糾正外頭的那些傳言嗎?”
“啊?”阿愁一呆。
巧兒又道:“雖說二十七郎君是喜歡找着我說話,可那位二十六郎君可是專門找着你說話的!可見你也不是不得小郎看中。”這般說着時,她的小臉兒更紅了一些,又擡頭狠狠瞪了阿愁一眼,憤憤道:“我原是好意,想着你大概也不想于人前受那份罪,才沒把你供出來,所有的罪只我一人受了。偏你竟還這樣說我!”
她這憤憤的模樣,以及突然伶俐起來的口齒,不由就叫阿愁一陣連連眨眼。忽然間,她發現,她以為生性腼腆的林巧兒,似乎并不是她以為的那樣……好吧,前世時她就不擅長看人……
“我、我說你什麽了?”她結巴了一下,才想起之前的話,忙笑道:“我說的哪裏是你,我說的是她們。她們都只當那兩個熊……那兩位小郎看中的是你,這裏面再沒我什麽事。”
林巧兒聽了,不由呆了一呆,然後跺腳道:“哎呀,我就只想到那一層,卻是忘了這一層。”
阿愁笑道:“我倒寧願她們別那樣,若是因為兩位小郎君叫我們過去說了話就選了我們,這于別人來說也太不公平了。”
林巧兒不以為然地道:“這有什麽不公平的?只要我們做得不比人差,便是比人多占了一點好運道,那也是我們自己的福氣,別人可羨慕不來。”
阿愁又呆了一呆,忽然就想到秋陽那個時代裏的一句話:運氣也是一種實力。
這時,只聽岳娘子在上首又道:“我們總不好挑一些連基本功都不過關的送去,所以今兒也不比別的,就叫這些孩子自個兒給自個兒梳個頭,就梳雙環髻吧。最後由我和行裏幾位行副各自給她們打個分兒,取梳得最好且手腳最快的前二十名入選。”
她一邊說着,一邊拿眼橫着一旁站着的一個婦人道:“我們都是這一行當裏的人,手藝是好是壞也瞞不了人,大家當場驗看,也不至于留了口舌叫人日後說三道四。”
且不說上面的明争暗鬥,只阿愁聽着這題目,心頭不由就是一抽。滿打滿算,她師從莫娘子才不過一月餘的時間。加上她到底不真是這個時代裏的人,對于這個時代裏人們習以為常的一些簡化用詞,她聽起來頗有些吃力。便如這“雙環髻”。
莫娘子曾教過她,所以她知道,“雙環髻”其實又分着“雙環飛仙髻”、“雙環垂挂髻”、以及“雙環仙桃髻”等等變種。可偏岳娘子只簡單說了“雙環髻”這三個字,卻是叫她一時也拿不準,她指的到底是哪種發式。
她擡頭看向莫娘子時,莫娘子卻一廂情願地認為,她曾教過阿愁這種發式,正悄悄松着一口氣。見阿愁擡頭看向她,莫娘子只當她是在求鼓勵,便沖着她鼓勵地點了點頭。
就聽得上首岳娘子道:“這就開始吧。”
于是,那五位行副紛紛過去招呼着各家的弟子們,将她們帶出了大廳。
阿愁無奈,只得從莫娘子的手裏接過她遞來的妝盒,跟着林巧兒等人一起,被幾位娘子們帶往後廳去各自梳妝了。
到了後廳,這些年紀從十三四歲到七八-九歲不等的孩子們,全都依着幾位娘子的指示各自坐了,然後一言不發地梳妝起來。
和別人一上手就開始梳頭不同,阿愁心裏正沒底着,便借着那三遍通發的功夫,一邊不緊不慢地通着頭,一邊悄悄觀察着別人的舉動。
雖然不知道行首岳娘子所說的“雙環髻”到底是指哪種發式,阿愁卻是知道,那“雙環飛仙髻”是先将頭發于頭頂結成一束,再向左右分結成雙環,最後內襯以托柱的一種發式。而“雙環垂挂髻”則要将頭發中分,左右如丫鬐般各結鬟環于耳側,卻是不用托柱,令發辮自然垂挂于耳旁的一種發式——便是上次阿愁被兩位王府小郎拖去逛廟會時所梳的發式。至于“雙環仙桃髻”,其實可算得是“雙環飛仙髻”的一個變種,是将托柱所撐住的結發雙環整成仙桃狀的一種發式。除此之外,還有其他的變種。可總的來說,“雙環髻”不過兩種分類,一種是結發于頂再分雙環,一種是左右中分再結雙環。
阿愁這般偷眼看着別人的動靜時,忽然就發現,其實不知道行首所指的“雙環髻”到底是哪種的人,竟大有人在。不僅不少人像她一樣,偷眼看着旁人的動靜,還有不少人,或者盲目地結起一束于頭頂,或者猶猶豫豫地中分着兩股發辮。
這般看着時,阿愁腦中忽地一亮——如今她只是個學徒,不懂的問人很自然,這沒什麽好丢人的。倒是不懂裝懂,那後果比較嚴重。
于是她一邊舉起一只手,一邊站起身來。
那背着雙手于衆人身後來回走動着的梳頭娘子們見了,不由就相互交換了個眼色。
而這眼風叫阿愁捕捉到,原本有些不安的心,立時就安了——她忽然就明白了,這也是試練的一部分。
所以當一個娘子裝着個滿臉不耐煩的模樣問着她“有何事”時,她帶着不失禮數的從容道:“雙環髻分着雙環飛仙髻、雙環垂挂髻等等好幾種樣式,不知道行首大娘指的哪一個。”
那娘子看着她眉頭一挑,唇邊忽地露出一個笑來,回頭看着那些因阿愁的問話而紛紛停了手的孩子們道:“我只當再沒人會問這個問題呢。”又冷哼道:“主家的要求都不曾聽明白,就這般貿然行事,便是你的頭梳得再好,也算不得是個好的梳頭娘子。”卻是贊賞地拍了拍阿愁的肩,問道:“你是哪家的孩子?”
阿愁彎眼一笑,道:“我師傅是仁豐裏的莫娘子。”
那娘子一怔,用心看了阿愁一眼,笑道:“原來是她。”然後一轉身,對衆人宣布道:“今兒要你們梳的是雙環垂挂髻,可別再弄錯了。”
阿愁聽了,不由松了口氣。這個發式她自己梳過,且還挺有把握的。倒是那如敦煌壁畫上那些飛天仙女們所梳的“飛仙髻”,她只梳過一回,頗有些手生。
比起別人來,換了芯子的阿愁那手腳自然要比真正的孩子更利落一些。不一會兒,她便梳好了頭。于鏡子裏看看經過她微調,極襯合她臉型的雙環垂挂髻,阿愁自己還是挺滿意的。想着剛才的表現,她忽然意識到一件事——前世時,許是被她奶奶打擊怕了,她心裏每有什麽疑惑時,寧願揣在心裏暗自琢磨,也不肯主動向人求教。今兒這一開口,卻是忽然就叫她發現,其實向人張口,未必就是向人示弱。
阿愁梳好頭時,也有幾個女孩先後梳好了頭。于是那幾個行副娘子們便拿出幾只雞毛毽子分給她們,命她們于廳前的空地上一人各踢一百個毽子。可阿愁不會踢毽子,折騰了半天,也沒能連着踢到三個以上,倒惹得同樣也梳好頭出來的那些孩子們看了一陣笑話。
等所有的孩子都一一踢完毽子後,阿愁才發現行首為什麽會出這道題。這會兒,經過一番激烈運動後,許多人才剛盤好的頭都開始有些散亂了。好些的,如王大娘的女兒王小妹那樣,不過是發式松散,掉了些發絲兒下來;那些更慘一些的,甚至已經披頭散發了。
阿愁有心想伸手去摸自己的頭發,又怕因此壞了發式,便和林巧兒二人相互檢查了一下,見各自的頭發雖然都微有松動,卻未變其形,二人這才松了口氣。
“應該沒問題的。”林巧兒握着阿愁的手悄聲道。
阿愁心裏也覺得,自己應該沒問題。所以,當岳娘子那裏報着中選的女孩名單,中間竟沒有她時,她不禁用力眨巴了一下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