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金蘭娘子
周家小樓裏,除了一樓的孫家算是溫飽有餘小康不足外,便是教書的王夫子家裏,也只勉強剛剛達到溫飽線而已。至于二樓的女住戶們,就只珑珠家裏靠着她在王府的差事稍有富餘,其他人家可都算得是一窮二白的。
而自古以來,過年一事,其實就跟窮人家沒什麽關系。大年初一,珑珠回王府上差後,小樓裏的人們便又開始各自忙起各自的營生來。且不說一樓東廂裏劉老實和小兒子劉小杠是坊裏的更夫,差事一天也不能落下;初二起,莫娘子的梳頭生意就重新開了張。初三,劉大也去車行裏把車馬重新領了出來;初四起,竟是除了因正月裏不興動針線而停工的韓家,還有那因織坊尚未開工才閑在家裏的李姐,連那做中人的宋老娘都重新跑起了營生。
仁豐裏到底不是那生活略富足一些的的康樂坊,此間的婦人們于年三十梳了頭後,一般都會小心保護着各自的發型,直到發型散了,或者逢着什麽需要臉面的大事,各家才會重新叫梳頭娘子上門。所以,比起除夕那一撥的忙碌來,莫娘子于年後算得是比較清閑的,雖有幾單生意,倒也不緊不忙。于是,她便趁着這幾日裏的空閑,悉心教導着阿愁有關梳頭的知識。
虧得阿愁不真是個孩子,領悟能力自是不同于人。且莫娘子還發現,只要她教過一遍的東西,阿愁不僅很快就能掌握,那做出來的東西,竟總比她做出來的,還多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靈動——她自是不知道,和她比起來,阿愁可是多了一世的見識,多了根“金手指”的。雖然她教的東西老套,可經了阿愁的手,阿愁總于下意識裏,運用着後世那些零頭碎腦的知識給悄悄做了些改變,因此,才叫莫娘子覺得,“這孩子,天生就該是吃這碗飯的。”
這句話,是初六那天,莫娘子給柳娘子梳頭時,背着阿愁悄悄跟柳娘子感慨的。
莫娘子于內室裏跟柳娘子說着悄悄話時,被打發出去的阿愁則坐在樓梯的最頂端,看着那似猴兒般閑不住的柳家二郎柳青于樓梯扶手上滑上滑下。
“阿愁啊阿愁,”柳青騎在那樓梯扶手上,一邊念叨着阿愁的名字,一邊擡頭笑話着她道:“你這名字真沒起好,怎麽聽怎麽像‘阿醜’,難怪你長得醜了。”
托着腮的阿愁忍不住就沖這柳二翻了個眼,道:“柳輕侯啊柳輕侯,你先生給你起了這‘輕侯’二字,是不是因為你在你先生眼裏,就是只活猴兒,整天就沒個坐得住的時候?”
柳青一愣,忽地翻下樓梯,哈哈笑道:“這解釋有趣。明兒我得把你這解釋說給先生聽去,準得叫先生氣歪了鼻子。”卻是跑到樓梯頂端,将阿愁往旁邊擠了一擠,跟她并肩于樓梯上坐了,又伸着兩條大長腿道:“我先生說,男兒該重才學輕封侯,這才給我挑了這兩個字的。”
人矮腿短的阿愁不由羨慕地看看柳青那兩條幾乎比她長出一半的腿,道:“可你過了年才十三啊,還沒到行加冠禮的歲數,你先生這麽急着給你起個字幹嘛?”
柳青嘆着氣道:“因為我先生不能教我了。”
“诶?”阿愁一陣驚奇。因天天要跟着莫娘子來給柳娘子梳頭,所以叫她跟柳青也早熟識了起來,于是她開着玩笑道:“怎麽?你先生終于受不住你的淘氣,這是不打算再教你了?”
“哪兒啊!”柳青橫她一眼,往那樓梯上一躺,郁悶道:“先生要去敦煌李将軍的麾下做參軍,以後都不做先生了,所以才提前給我賜了字下來。”
頓了頓,他忽然爬起來,湊近阿愁耳旁小聲道:“我跟你說個秘密,你別叫我阿嫂知道了。”不等阿愁有所表示,他又道:“其實我也想跟去呢。我先生說,我的拳腳功夫是他幾個學生裏最好的一個。可我若從了軍,我阿嫂該怎麽辦?我是她後半生的依靠呢。”
他這煩惱着責任和願望之間沖突的模樣,不由就叫阿愁盯着他一陣打量,然後心頭一陣感慨。
初一時,她跟樓裏的孩子們一起去房東家裏拜年,那二木頭邀約着周昌跟他們一并去巷裏其他人家拜年時,周昌也如此小大人地說着,他是一家之主,要在家裏接待客人,不能跟他們一同出去玩耍的話。而過了年,周昌也才不過十二歲。
于秋陽的時代裏,十二三歲的孩子們都在幹着什麽?許還癡迷着打怪獸的奧特曼吧?而這個時代裏的孩子們,就已經知道要擔起一家之主的職責來了……
她看着柳青走神時,才安靜了不到五分鐘的柳青就已經坐不住了,扭頭沖着內室裏叫道:“阿嫂,還沒好嗎?”又大聲抱怨道:“金蘭姨請客而已,她又不是不認得阿嫂,阿嫂再打扮也只是阿嫂……”
“你說什麽?!”
柳青話音未落,就見柳娘子兇巴巴地掀了內室的門簾出來了。
柳青立時很識時務地改了口,從樓梯上爬起來,沖他嫂子嬉皮笑臉道:“我的意思是說,阿嫂打扮不打扮都一樣好看呢。”
同樣也站起身的阿愁,忍不住就悶笑了一聲。
柳娘子一陣無奈,伸手擰了一下柳青的耳朵,道:“你個猴兒,便是你不想去,今兒也得去!”又道,“你阿愁妹子今兒是頭一次去,你得多照顧着她一些。”
“不是有劉嬌嬌嘛,”柳青捂着耳朵道:“她們都是女孩兒,女孩兒間不是更好說話?叫我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夾在中間做什麽?”
——就跟後世韓劇大行其道的年代裏,很多人家給孩子起的名字都滿是一股泡菜味兒一樣,于這個時代裏也有這個時代裏流行的名字。比如“嬌嬌”二字,便常常會被家長用來給自家女孩兒起名。那仁豐裏裏正徐老爹家的女兒,就叫徐嬌嬌;王大娘的女兒王小妹,其大名也叫嬌嬌。還有阿愁所不知道的,李穆的一個表妹,也叫嬌嬌。至于柳青所說的這個嬌嬌,則是劉主簿亡妻所生之女,金蘭娘子的繼女,劉嬌嬌。
聽到他那前半句,柳娘子不由就“嘁”了一聲,顯然對那個劉嬌嬌很不以為然。再聽到他那後半句,她立時笑了起來,“哎呦喂!”她怪叫着,原本只是作勢擰在柳二耳朵上的手,順勢用力狠擰了他一把,笑罵道:“這會兒倒自稱起男子漢大丈夫了,三十晚上叫你殺只雞,你跑個什麽?!”
阿愁跟着莫娘子上了柳娘子的馬車後,貪看街景的柳青卻是不肯坐進車裏,只于車外的馭座上坐了。
第二次坐車的阿愁,忍不住就把柳娘子家的車,跟李穆那豪華的驷馬馬車給做了個對比——柳家的車雖說也統叫“馬車”,可她家拉車的卻并不是馬,而是一匹騾子。且這車的車頂上也沒有李穆那輛馬車的“棺材頂”,甚至車壁用的也不是木板,而是竹篾編成的一個篷架,外面塗着暗淡的黑漆。這車既沒門也沒窗,只于車的前後各挂着一個厚厚的棉簾子。可便是挂着那棉簾子,其實車內依舊是四處透風的。
被那冷風吹了個透骨寒涼的阿愁,這才知道“等級”二字落在實處時,是一件叫人如何無奈的事——便是柳娘子家裏不缺錢,依着她的身份,她也只能坐着這樣規格的車。
坐在馬車裏的阿愁,一邊懷念着李穆那輛豪華馬車裏的溫暖,一邊于心裏默默暗罵着:萬惡的剝削階級!
劉主簿家住在城南的永興坊,和宜嘉夫人所住的興安坊只隔了一個坊區。當柳家的車于一個寬敞的巷內停下,阿愁下得車來,一擡頭,就只見眼前是一段整潔的青磚牆。牆上,從住家的院裏伸出一枝正盛開着的梅枝。梅枝旁,是做成垂花廊式樣的門廊。廊下,是明顯新漆過的雙扇黑漆門。那門上貼着大紅春聯,門楣下方挂着新換的桃符等物。
阿愁這裏好奇張望着時,柳娘子已經喚着她那丫鬟錢串兒前去敲門。
顯然門裏的人正等着,錢串兒才剛敲了一下門,那門忽地就被人從裏面打開了,一個年約五旬的老漢探頭出來看看衆人,笑道:“兩位娘子終于到了,我家娘子都張望半天了。”說着,殷勤地将衆人引進門去。
阿愁進得門去,就只見眼前只一個幾乎叫人錯不開身來的小小前院。雖不過三步寬,十來步長,卻是能夠叫人看出,這家主人是個有巧心思的。只見靠着兩邊門廳,左側牆根下種着一株正盛開着的紅梅,右邊則是幾竿修竹。三步寬的前院過去,兩級臺階上,是一明兩暗的客廳。客廳迎面處的案幾上,供着一盆正盛開着的水仙花,左右的果碟子裏,放着幾只金燦燦的桔子,還有幾盤貼着紅紙的糕點——以阿愁如今對此間物價的了解,她知道,其實這幾樣東西都不算貴,可這般擺放起來,看着卻處處都透着一種體面。
之前從莫娘子和柳娘子的字裏行間,阿愁就已經隐約聽出,便是當年這三人仍于刺史府老太君面前當着差時,這位金蘭娘子似乎就是她們三人中的頭腦人物,如今看着她這雖小卻布置得十分溫馨的家,阿愁不禁對這位金蘭娘子更感好奇了。
因劉主簿家裏的面積實在算不得大,前院的動靜,須臾間便傳到了後院裏。只眨眼間,客廳板壁後的穿堂裏便轉出一個婦人。
婦人一出來,便一臉驚喜地伸手握住莫娘子和柳娘子的手,笑道:“我正算着你們也該到了呢。”
三個婦人握手寒暄時,阿愁則忍不住好奇地偷眼打量着那位金蘭娘子。
之前阿愁就已經知道,這金蘭的歲數是三人中最為年長的,應該已經過了三旬年紀了。可眼前的婦人,看上去便是說她才剛二十出頭,也該有人信的。這不僅因為她生得嬌小,那個頭看着竟都不到一米五,也因為她生着一張孩子似的圓臉圓眼睛。特別是她笑起來的時候,看着竟似還有着幾分未脫的稚氣一般。
能這樣的笑容,生活一定很如意吧。阿愁忍不住想着。
她正想着,那比金蘭娘子高出一頭有餘的劉主簿也從內院裏走了出來,跟衆人打着招呼。阿愁也應着莫娘子的招呼,上前向着那對夫妻行了一禮。
“這便是你的徒弟了?”那金蘭娘子笑着把阿愁一陣上下打量。
頓時,阿愁便感覺到了,這位有着一張稚氣笑臉的金蘭娘子,顯然并不是她看上去那般單純的人物。
這邊見禮畢,劉主簿便向着內院喊了一聲“嬌嬌”,可他話音落了半天,也不曾見個人影出來。于是劉主簿不禁一陣尴尬,道:“我家嬌嬌面嫩,不好意思呢。”
金蘭娘子背着那劉主簿沖着兩位娘子默默翻了個白眼,嘴裏卻是笑着勸劉主簿道:“又不是什麽外人,特意叫嬌嬌出來做甚?”又道,“她不是說今兒要去那邊的嗎?可有說什麽時辰過去?我好叫人備了車。”
劉主簿不禁一陣歉意地看着金蘭娘子道:“她不肯一個人過去,非叫我陪着呢。”
金蘭娘子的臉色微變了變,卻是笑道:“也沒什麽,那你便陪她去吧,阿莫和小柳兒又不是外人,我陪着就好。”又問道:“這一去,該是不能回來吃午飯了吧?既這樣,你就留在那邊用午膳吧,省得來回跑了。”
劉主簿聽了,臉上的歉意不禁更濃了,卻是不顧這是在人前,那眼裏如能汪出水來一般,濃情蜜意地看着金蘭娘子笑道:“還是娘子體貼人。”
金蘭娘子裝着個害羞的模樣背了背身,卻是趁着劉主簿不注意間,向着莫娘子和柳娘子又翻了個白眼兒。
頓時,阿愁覺得,這位金蘭娘子更有意思了。
金蘭娘子将莫娘子和柳娘子等人迎到花廳上,給衆人上了茶後,便道了聲歉,先出去忙着侍候劉主簿父女兩個出門的事了。見人都走了,柳娘子忍不住就冷哼一聲,道:“瞧瞧,我們還都在呢,就這樣了。”
莫娘子也冷笑道:“若我們不在,只怕還不會這樣呢。”
柳娘子悄聲道:“那丫頭,年後該有十四了吧?”又道,“且忍一忍吧,再過個兩年,嫁出去,金蘭也就好了。”
莫娘子默了默,也悄聲道:“真是個不懂事的,金蘭從來沒虧待過她,她幹嘛……”
因她不慣說人壞話,不由就住了嘴。
柳娘子冷笑道:“還不是覺得金蘭生了個兒子,搶了屬于她的東西。可她也不想想,将來她嫁出去,若是有個什麽事,最後還不得她兄弟替她撐腰!”
莫娘子嘆了口氣,一擡頭,卻是只見阿愁和柳青兩個都瞪着眼在一旁聽着,她這才反應過來,趕緊攔下柳娘子的話頭,轉移着話題道:“那時候老奶奶就說,金蘭最會收拾屋子了,如今看來,還真是她最懂得這個。”
二人閑話了一會兒後,只聽得外面一陣動靜,以及一個女孩帶着嬌蠻跟劉主簿撒嬌的聲音。阿愁很想好奇看看那劉嬌嬌生得什麽模樣,可兩位娘子坐着沒動,她也不好動作,便只得罷了那好奇心。
不一會兒,送走了劉主簿父女的金蘭娘子便回來了。比起剛才的笑容來,這會兒她臉上的笑容又更盛了三分。
“你們可千萬別往心裏去,”她笑道,“跟你們實說了吧,這其實是我故意的。那邊總覺得我會虧待了他們的外孫女一樣,打年前就說要接了嬌嬌過去,我故意壓着沒讓,就是想着叫她今兒鬧起來呢。有他們父女在家,我們幾個連說話都不方便,倒不如趁着這個機會我做個好人,叫他們全都走開,我們也能落個自在。”
牛!
阿愁忍不住就在心裏沖着這笑得一臉稚氣的金蘭娘子豎起了拇指。果然誰都不能小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