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真假熊孩子
李穆那裏于心裏默默打着各種算計時,馬車旁,摸着耳朵的阿愁則是半天沒能反應得過來。
直到一旁以同樣的呆滞看着她的珑珠,合上那因驚訝而半張開的嘴——虧得李穆在伸手“輕薄”阿愁時,曾側身擋住衆人的視線。便是這樣,他回頭去扶阿愁下車的動作,也已經把珑珠給驚得險些掉了下巴。
吃驚的珑珠回過神來,卻是這才發現,李穆早甩開她,自個兒上了臺階。于是她趕緊示意從前車馭座上下來的小番奴貍奴跟上去侍候,她則刻意緩了一步,對仍摸着耳朵站在車前發着呆的阿愁小聲道:“莫怕,小郎們也知道你不懂那些規矩,不會怪你的。不過,你到底得記住‘尊卑’二字,才不會叫自己吃了虧。貴人的脾氣,不計較時自是不計較,若是計較起來……”
她收住話尾,沖着阿愁安撫一笑。
阿愁眨了眨眼,這才從李穆那突兀的襲擊中醒過神來。
珑珠的話,她自是聽得出來,這是為了她好。于是她還了珑珠一個感激的笑容。
而,直到這時她才反應過來,她竟自始至終抓錯了重點——對于他們這三個不是九歲就是十歲的未成年人來說,重點從來就不是那男女大防,而是“尊卑”二字啊!
偏自她上車後,她就行差踏錯了許多規矩。且不說位卑者不能跟位尊者同席,便是那二十六郎硬拉着她跟他們并肩而坐,她也該自知身份地避讓開才是;只她下車時,居然大言不慚地由貴人扶着她下車……這就已經是極犯忌諱的事了……
好吧,這般想起來,其實那個一臉高冷的二十七郎……唔,還挺有點傲嬌的。
再沒想到,她不懂規矩也就罷了,自認識第一天起,就以鄙夷的眼看着她的這位二十七郎君,居然肯回手來扶出身貧賤的她下車……
阿愁擡頭看向臺階上方。臺階上,兩位王府小郎君正被打拱作揖的胖掌櫃圍着獻殷勤。
——可是,就算珑珠告誡着她,要她跟兩位小郎君保持一個安全距離……這也不是她能夠決定的事啊!摔!如今的她,說好聽了,是被那倆人看上的玩伴;說不好聽,她就只是一件沒個自主權的玩具而已……
“怎的還不上來?”
見她總站在原地不動,不耐煩應付胖掌櫃的二十六郎回身沖她招了招手。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然後一陣無奈嘆息——瞧,形勢比人強啊!她若不想吃了眼前虧,也就只能繼續裝瘋賣傻地“陪公子讀書”。直到這二人什麽時候對她膩煩了,她什麽時候才能得個自由呢。
這般想着,阿愁忍不住就伸手摸了摸臉。
雖然自修了眉後,她自認為自己好歹變得不那麽醜了,可顯然二十七郎并不這麽認為,那二十六郎更是公開聲明過,說她“醜得有趣”……可便是她醜得有趣,那明顯從來沒有拿正眼看過她的二十七郎,幹嘛還跟着他兄弟一起瞎起哄?!只瞅着他倆在她家時,二十七郎把二十六郎當槍使的模樣,也能叫人知道,這二人間誰才是占着主導地位的那一個。明明只要他一句話,那二十六郎肯定就會抛開她另尋新樂子的,他幹嘛不肯開這個口?!可若說他是看不上她,才總到處挑着她的刺,那剛才她下車時,他怎麽忽然又裝出個紳士模樣,伸手過來扶她?!
——呃,等等。扶女士下車……該是西方騎士時代遺留下來的習俗吧?講究個男尊女卑的東方人,懂這套禮儀嗎?!
還有,他無緣無故揪她耳朵幹嘛?!
阿愁忍不住再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耳朵。
這一世的她,卻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在她左耳的後方,那耳骨的交界處,和前世一樣,也有着那麽一枚小小的淺紅色胎記。慈幼院裏的小夥伴們從來沒人注意到過她的這個胎記;從不多話的莫娘子雖注意到了,卻沒想過要跟她提及;至于阿愁自己,照鏡子時,沒人會無緣無故去照那極不容易看到的耳骨後方……
臺階上的二十六郎低頭看看拖着個腳步跟在珑珠身後的阿愁,忽然擡頭看了一眼店招,回頭對李穆道:“我們不該來這家店的。你看,”他挑着拇指一指臺階上的阿愁,“要養肥她,該帶她去吃大魚大肉才是。”
李穆心頭一動,也回頭看向阿愁。
在他初認出阿愁時,他就曾動過要想辦法将她帶在身邊養起來的念頭,如今肯定了她的身份後,他的這個念頭就更強烈了——所以人都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呢!便是李穆已經意識到他前世的種種毛病了,可哪怕換了一世,骨子裏的他依舊還是那個他。只眨眼間,便叫他想到一個好主意,一個可以“圈養”了他的秋陽,還不會叫阿愁察覺到他的“陰謀詭計”的好主意。
跟在珑珠身後步上臺階的阿愁,一擡頭,便正對上李穆那閃爍着“惡意”的眼。頓時,她胳膊上的汗毛就是一炸——這熊孩子,不會是想到什麽壞點子,想要折騰她吧?!
于是,她便聽到李穆扭頭答着二十六郎道:“雖說這家店是廟裏的産業,不過,好像也沒聽說不許葷腥進門的吧。”
那原本圍着兩位小郎獻殷勤的胖掌櫃,臉上的笑容頓時就是一滞——他們家可是素菜館,打的就是西靈寺的招牌,這……還需要特意豎個牌子,說明葷腥不許進門嗎?!
二十六郎卻是不管胖掌櫃凝住的臉色,立時就轉身吩咐着随從們去別家菜館訂些葷腥菜肴送過來。
一行人進了包間後,阿愁這一回終于記住了“尊卑有別”,卻是不管二十六郎再怎麽想要拉着她和他們同席,她只堅定地搖着頭。
李穆看看她,對二十六郎道:“莫要為難她,她那身份,原就只能坐在那裏。”
阿愁:“……”
——雖然你說的是實情……可是,罵人不揭短,少年,能不能請你漲點情商?!
郁悶的阿愁卻是沒有發現,當她蔫巴着一張小臉時,李穆那懷念的眼神。
許是昨兒她在杏雨樓,啃蹄膀時的豪邁給人留下的印象太過深刻,以至于二十六郎竟當真以為她是偏好着這一口了。不一會兒,阿愁的面前就擺滿了各色白花花的肉食。
和後世的煎炒烹炸不同,這一世于肉類的制作方式極是簡練,除了白煮就是紅燒。叫久吃不上肉的阿愁感到為難的是,和後世都愛吃個瘦肉不同,這時代裏的人都愛吃肥肉。看着眼前那滿滿一堆白花花的肥膩,再看看一臉殷勤勸着客的二十六郎,阿愁忍不住就是一陣倒胃口……這一桌子全肥宴,叫她怎麽下得去口啊!
默默看着她的李穆,那眼眸不由就閃了一閃。此刻,他倒真疑心着,她或許是多少記得一點前世的事了。
于是他指着自己案幾上的幾樣素菜,讓珑珠給她端過去,嘴裏卻跟着那二十六郎起哄道:“多吃兩口肉,你也能多長點肉。許這樣一來,你就沒那麽醜了。”
阿愁:“……”——醜你個妹!
“嗯?”對上她那含怒的眼,李穆微一挑眉。于是,前世時那色厲內荏的秋陽,便這麽再次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看着阿愁急急避開的眼,李穆唇角含笑的同時,心底不禁隐隐一痛,然後又是一陣氣惱。前世時的她就是這樣,明明心裏不樂意着,可只要他略一堅持,她很快就妥協了。以至于叫他覺得,她的拒絕不過是一種矯情,是她希望他拿好話去哄她,是她別扭地向他尋着關心的一種情調……他卻是從來沒有想過,她的“不”,其實真的只是“不”……
明知道這一世他該改個方式對她,看着她那吃憋的模樣,李穆卻發現,她這模樣竟叫他有一種變态的報複快感……
對于李穆的惡言惡語,看到珑珠依着他的指示送來幾樣素菜後,阿愁就全然不放在心上了。
一個愛跟人鬧別扭的熊孩子而已——阿愁于心裏,又往那廿七郎的身上貼了個标簽。
不過,不得不說,她雖然沒有把廿七這“熊孩子”的惡劣行徑放在心上,可與此同時,她的心裏也默默給他又貼了個“天使面孔惡魔心”的标簽。她覺得,比起那率直天真又熱情,且還沒個貴人架子的二十六郎來,這孩子簡直一點兒也不可愛!
用完了午膳,真正的熊孩子,那二十六郎李程,便嚷嚷着拖着二十七郎和阿愁陪他逛廟會去。他一路前竄後跳,直驚得專門負責保護他的王府侍衛們也跟着一陣大呼小叫,生怕他被人磕了碰了,回府交不了差。
而兩個假孩子,李穆和阿愁,則悠哉游哉地跟在李程的身後。
雖然慈幼院門前就是惠明寺的後街,那條街上也一樣熱鬧,可顯然西靈寺比位于城郊的惠明寺要更熱鬧一些,加上這會兒已經是臘月二十六了,廟會上忙着買年貨的人們更是人頭攢動。人小腿短的阿愁,好幾次差點被人給撞倒了。
于是李穆皺了皺眉,忽地就将手伸進她的衣袖裏去握住了她的手。
阿愁吃了一吓,有心想要收回手,擡頭間,就只見李穆狠狠瞪她一眼。于是,不知怎麽,阿愁就又慫了……
等她反應過來,她沒個理由怕一個十歲的男孩時,她早叫李穆拖着走出老遠了。
“這個,”她抽了抽手,卻沒能抽回來,便看着李穆道:“不合适吧,男女受授不親。”
李穆橫她一眼,冷冷道:“等你長大了再說。”
阿愁:“……”
被李穆的回話封住唇舌的阿愁,于那一刻裏,忽地就想起了前世的秦川。
前世時也是這樣,明明她是以秦川的話反駁着秦川的,偏那家夥只一句話,便莫名又讓她處于下風了……
好在這會兒廟會上人山人海,倒沒有叫人注意到,一個衣飾華麗的貴家小郎手裏,竟牽着一個衣飾寒酸的寒門小姑娘。
“那個……”看着二十六郎又竄得找不着人影了,阿愁忽然問着李穆道:“二十六郎,他是不是特別喜歡穿大紅衣裳啊?”
“嗯?”李穆回頭。
阿愁笑道:“臘八節那天,我好像在惠明寺看到過二十六郎呢,他爬到藏經閣的屋頂上去了。”
李穆的眼一閃,低頭問着阿愁道:“你在哪裏看到他的?”
“藏經閣的屋頂上啊。”
“我是問,你當時在哪裏。”李穆道。
“我……”阿愁張了張嘴,眨着眼笑道:“我在惠明寺啊。”
前世時,秋陽一說謊便會忍不住眨巴眼。深知她這一習慣的李穆立時就知道,她說謊了。
“我聽說,”他道,“你是臘八節的第二天,被你師傅從慈幼院裏接出來的。可是?”
“你怎麽知道?”阿愁不由問道。雖然她這慈幼院的身份幾乎廣陵府裏已經無人不知,可莫娘子什麽時候接了她出來的,應該也不至于人人皆知吧。
李穆卻是沒有答她,只默默看她一眼,然後握緊了她的手,心頭不禁一陣感慨——再想不到,他還沒恢複記憶之前,就已經見過她了。且,叫他更想不到的是,便是他還沒有恢複記憶,他見到她的這頭一面,竟也跟前世時他倆頭一次見面一樣,他又“熊”了……
他已經不記得當初他是因為什麽瑣事才跟二十六郎拌嘴,叫二十六郎罵了他一句“弱雞”的。不過正因為這兩個字,才激得他趁人不備賭氣爬上了屋頂。當他志得意滿地爬上屋頂,正自以為自己很了不起時,卻是一扭頭,就看到不遠處的屋頂上,一個看上去還沒有他大的孩子,正惬意地躺在屋頂上曬太陽。雖然隔得遠,叫他看不清對面那孩子到底是男是女,但那一刻,那孩子的悠游自在,忽地就像前一世時秋陽那燦爛的笑臉刺了秦川的眼一樣,令李穆心頭一陣不痛快。所以他才會熊到拿随身帶着的小銅鏡去晃阿愁的眼……
——當時,若是他能早一步恢複記憶,是不是他就能先那莫娘子一步,把她帶在身邊了呢……
“你們在說什麽?”
忽然,舉着三根糖葫蘆的二十六郎擠進二人中間。
他一點兒也沒有注意到,李穆正拉着阿愁的手。阿愁則趕緊趁機甩開了李穆的手,伸手接過李程遞過來的糖葫蘆,又笑眯眯地道了聲謝。李穆則默了默,才伸手從李程的手裏也抽了一根糖葫蘆。
對李穆的心思一無所知的李程,則順勢擠到他倆的中間,一邊舔着那糖葫蘆,一邊看着二人又問了一遍:“你們在說什麽?”
阿愁便笑道:“我正問着二十七郎,臘八節那天你是不是到過惠明寺……”
“到過。”她話還沒有說完,李穆就已經搶着答道。
他的搶話,莫名就叫阿愁感覺一陣不對,于是她看向二十六郎。
二十六郎笑道:“是啊,我跟廿七一起去的。你定然想不到……”
他話還沒說完,李穆忽然道:“你哪來的錢買糖葫蘆?”
李程一愣,笑道:“買糖葫蘆的錢我還是有的。”
頓時,阿愁心裏閃過一陣奇怪的感覺。這二十七郎的反應……
“什麽東西讓我想不到?”于是她故意裝着個好奇的模樣,扭頭追問着二十六郎。
二十六郎一指身旁的廿七,笑道:“他呀……”
李穆又開始打岔了,問道:“你買的哪家的糖葫蘆?”
于是,阿愁便确定了,這二十七郎君果然有問題。她不等二十六郎的注意力再次轉向廿七,便又追着二十六郎問道:“他怎麽了?”
同時兩個人都在跟二十六郎說話,他自然是挑着那更感興趣的話題來答。于是他丢開仍努力跟他打着岔的李穆,笑眯眯地答着阿愁道:“你再想不到吧,別看他生得這樣文文弱弱的,氣性倒大。我不過說了他一句‘弱雞’,居然就跟我賭氣,爬到藏經閣的屋頂上去了,倒叫宜嘉夫人把我一通好教訓。”
頓時,阿愁就瞪向了李穆。
看看那假裝被路邊攤位吸引過去的李穆,阿愁還有什麽不明白的——顯然,那天拿銅鏡晃她眼的熊孩子,就是這位王府排行第二十七的小郎,李穆!
而,更顯然的是,他還有意把這件事,栽贓給無辜的二十六郎!
——熊孩子一個!
于是,阿愁又給他貼了個标簽。
此刻,為自己還沒恢複記憶前的“熊跡”而尴尬着的李穆,卻是不知道,正多虧了這張标簽,才叫阿愁于很長一段時間裏都當他是個真熊孩子,以至于便是她感覺到什麽不妥,也從不曾把眼前這位二十七小郎,跟前世那詭計多端的秦川給聯系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