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印記
寬敞的馬車裏,阿愁擡頭看看跪坐于車門旁的珑珠——她正以手握着衣袖,在一只錾嵌着掐絲雕花的精致銅茶爐上烹着茶。
然後扭頭看看她的左側——左側,二十六郎李程正嬉皮笑臉地看着她。
再看看右側——右側,二十七郎則是以手托着腮,一臉高冷地看着車外熙熙攘攘的行人。
最後,她低頭看了看自己——
莫娘子親手給她改制的、洗得發了白的淺粉色土布小棉襖,正可憐巴巴地擠在一左一右兩件華貴的錦衣貂裘中間……
鑒于兩位小郎言下的威脅,便是阿愁師徒都不想自家跟這二位貴人有任何牽扯,這會兒也不得不就範了。
阿愁郁悶地動了動埋在寬大衣袖裏的手指,然後擡頭,又把這裝飾豪華的車廂給打量了一遍……
沒有上車之前,只看着這駕馬車的外部裝飾,阿愁就已經覺得,這車夠豪華的了——如棺材蓋一樣(請原諒她這來自後世的見識)前翹後撇的華麗車蓋,飾成吉祥圖案狀的精致窗格,半透明的羊角明瓦車窗;以及車前可供四個馭者随從并肩而坐的寬敞駕坐,和車後如陽臺一般圍着雕花欄杆的踏腳平臺;更別提那四匹粗壯健美的高頭大馬……實實不是一般人家能夠養得起的。
虧得如今她腳上的鞋襪已經再不是從慈幼院裏穿出來的破鞋破襪子了,當她被兩位小郎挾持着上了車後的“陽臺”,又學着珑珠的模樣脫了鞋進到車廂裏,便是前世就已經坐慣了豪車的她,也仍是被車內的華美給驚得一陣瞠目結舌。
才剛一上車,阿愁一眼就看到,那車廂板上鋪着一塊貨真價實的豹皮。寬敞的車廂內,兩位王府小郎君各自張牙舞爪地踞坐着,便是這樣,他們中間依舊能夠再并肩坐下兩個人。而,不等她反應過來,那二十六郎就已經哈哈笑着,一把将她拉過去,硬是按着她的肩頭,令她于他二人中間坐了。
于是,學着那珑珠的姿勢跪坐着的阿愁,立時就感覺到,那鋪着的豹皮下方,正升起一股融融的暖意——顯然,這車板下方應該還配有類似“地暖”式烤爐的。
阿愁早就發現,這個時代的人們其實遠比她想像的要懂得如何享受生活。以這輛馬車內的各種配置來說,其實也一點兒都不比後世那些配有冰箱電視的豪車差了多少,最多就只是設備原始了一些而已。
見阿愁不謙不讓地就這麽于兩個小郎的中間坐了,那跪坐于車廂門旁的珑珠忍不住就多看了她一眼。她心裏正猶豫着要不要找機會暗示阿愁注意一下上下尊卑的規矩時,擡眼間,卻是忽然就和她家小郎的眼撞在了一處。
雖然自幼就服侍着廿七郎,可不知為什麽,這兩日,珑珠發現她竟有些不敢跟她家小郎對眼了。這般驀然對上,她家小郎眼眸裏的某種東西,卻是不由就令珑珠的後背一陣生寒。她下意識地一垂眼,便假裝着什麽都沒看到的模樣,回身默默關了車門,又依着一貫的規矩,打開暗櫃拿出茶具,給兩位小郎烹起茶來……
而習慣了平等社會的阿愁,此時一點兒都沒有意識到她的逾越。于她的好奇張望中,馬車緩緩行駛起來。于是,阿愁又發現,這馬車走起來時,竟是一點兒也沒有小說裏所描述的那種颠簸。當然,這大概也得歸功于廣陵城裏“一馬平川”的平坦路況。
見她扭着脖子東張西望,二十六郎便笑道:“如何,這車不錯吧?要不是廿七,我們也坐不上這麽好的車。”
阿愁不禁一陣不解。
二十六郎笑道:“這是他姨母特意派給他用的車。”
卻原來,雖說他們兄弟都是皇室血脈,可尚未得到封號的他們,于官府層面上來說,就只不過是兩個閑散宗親。依着朝廷的規制,雖然他們出入的車馬陣仗可以比普通百姓更講究一些,卻是到底不如那有着一品诰封的宜嘉夫人更有特權。
阿愁心裏感慨着這時代的等級森嚴時,那自上了車後就靠在窗前小幾上撐着個下巴的李穆,卻是忽地回頭瞥了李程一眼,淡淡道了句:“多嘴。”
二十六郎不以為意地哈哈一笑,道:“你當我怎麽總找着你玩呢?不就是貪着你有這麽一駕好車嘛。”
聽着他兄弟二人擡杠,阿愁再次扭頭看看左右二人,然後忍不住彎着眉眼笑了。
——這二十六郎,就跟他愛穿的大紅衣裳一樣,一看就是個開朗活潑的孩子;偏那二十七郎跟他那兄長竟截然相反,就跟他偏愛的淺色系一樣,看着就是一身的高冷範兒。
想着後世頗為流行的“冷面郎君”,她的笑容不由更加擴大了三分。
笑彎着眉眼的她,卻是一點兒也沒察覺到,那正從眼尾處偷偷瞥着她的“冷面”廿七郎,這會兒正因着她這越來越燦爛的笑容,而于心裏澎湃起一股突然的憤怒……
雖說這會兒李穆差不多已經确認了,阿愁應該就是他的秋陽。不過出于天性裏的謹慎,總叫他想要再多求證一二,因此,便是他心裏再怎麽不平靜着,外表看上去依舊一如那捕食的狼蛛般不動聲色。
裝着個冷淡模樣的他,其實一直打從眼角處默默觀察着阿愁的一舉一動。當看到她笑彎起眉眼時,那種隔世的熟悉感,忽地就化作一根尖刺,狠狠紮向他的心頭。那一刻,李穆忽然就憶起,當他接到通知,匆匆趕往醫院時,病床上那個渾身冰冷的秋陽來……
那時候的她,看上去一臉的平靜安詳,就好像這個世間已經沒有任何東西值得她去留戀一般……
頓時,那根尖刺于李穆的心頭捅出一股憤恨的湧泉——就算前世的他有着種種不是,可萬事又不是不可以商量,偏她總那樣,要麽裝得乖順得不行,叫誰也看不出她的破綻,要麽就那麽決絕甩手,不給人留一點餘地……
隔了一世,終于再次看到這熟悉的笑容,李穆忽然就克制不住了。他猛地扭過頭去,瞪着阿愁冷冷道:“別笑了!人都已經長得這麽醜了,笑起來更醜!”
頓時,阿愁的笑容就凝在了臉上。
他的刻薄,立時就引得二十六郎跳出來替阿愁打抱不平道:“她哪裏醜了?不就是眼睛小了些,皮包骨了些嘛。等她養起來,這張皮子只怕不比人差……”
這般說着時,他一伸手,竟就這麽擰住了阿愁的腮幫。
被擰住臉頰的阿愁:“……”
她還沒反應得過來,一旁的李穆那漂亮的眼已經沉了下去,卻是忽地就往李程的手上狠拍了一記,喝道:“松手!”
吃了一痛的二十六郎飛快縮回手,委屈道:“幹嘛打我?!”
“男女授受不親。”李穆冷冷道。
坐在兩個男孩中間的阿愁:“……”
她擡眼看看那垂着眼裝死,只顧烹茶的珑珠,卻是這才意識到,她好像不該坐在這裏——此時的她倒是沒有想到尊卑的問題,就只想到了男女有別。
“我看我……”
她說着,剛要起身挪到珑珠的身旁去,不想李穆的手猛地伸過來,隔着衣袖用力按在她的手上。
“坐着。”他怒道。
雖然眼前這孩子看着才十歲年紀,阿愁則自認為已經是成年人了,偏他那冰冷的聲音傳進她的耳朵裏,那隐隐的威壓,竟立時就壓得她坐在原處不敢動了。
她這乖順的模樣,卻是也立時就叫李穆想起,每回他倆争執起來時,只要他略一施壓,那也同樣縮起脖子裝慫的秋陽。頓時,他更憤怒了。于憤怒中,卻不禁又是一陣無奈。看看垂着眼裝乖的阿愁,李穆只得忍了忍脾氣,心裏又是一陣五味雜陳,到底松開那壓住她的手,憤憤地扭開頭去,只撐着下巴看向窗外不吱聲兒了。
窗戶上,那薄如蟬翼般的羊角明瓦,自是不可能如後世的玻璃那般清晰透明。
回過神來的阿愁看看身旁那比自己高不了多少的“冷面郎君”,再看看那如毛玻璃一般幾乎看不到外面的窗戶,不禁于心裏暗暗做了個鬼臉——這娃兒,哪裏是什麽“冷面郎君”,明明就是個“霸道總裁”嘛!
于是,連着不到一個時辰,李穆的腦門上又被阿愁貼了第三個标簽。
*·*·*
馬車于西靈寺後街上那家有名的素菜館前停下時,于車裏侍候着兩位郎君的珑珠頭一個搶着下了馬車。
和懂得當世規矩的珑珠不同,阿愁看看和她并肩坐着的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卻是依着後世被秦川寵出來的習慣,等着那兩個男孩先下車,她最後下車。
二十六郎帶着詫異看她一眼,見她竟不懂這尊卑上下的規矩,只當她是年幼,便不以為意地笑了笑,先一步下了車。
李穆卻是心頭一動,心裏默默生了個主意,便也跟在二十六郎的身後下了車。
只是,下了車後,他并沒有和二十六郎一樣,随着迎上來的店小二步上酒樓前的臺階,而是故意擠開珑珠,站在馬車旁等着。見阿愁從車裏出來,他便裝着很自然的模樣,向着阿愁伸過手去。
阿愁哪裏能猜到他的鬼心眼兒,見眼前的小男孩很是紳士地向她伸出手,她便依着前世的習慣,很自然地将手搭在他的手上,就這麽借着李穆的胳膊下了馬車。
因她個頭矮,那車前踏腳的小幾不夠高,小心下車的她,卻是一點兒也沒察覺到,四周的人看到這一幕時,那驚得掉了一地的下巴颌。
等她于車下穩穩站定,擡起頭來,只見站在李穆身後的珑珠幾乎是半張着嘴的驚訝模樣,阿愁這才反應過來,趕緊讷讷地收回手——男女大防呢。
那做完測試的李穆斜眼看看她,心頭一陣心思翻轉——她的反應,雖然也可以解釋為,不懂規矩的她只是怕摔倒,才會這般扶着他下了馬車;其實也可以解釋為,她……許多少也還記得一些前世的事……至少還保持着一些前世生成的習慣……
這般想着,李穆垂眼看向那雖然只比他小了一歲,個頭卻僅到他胸口處的阿愁。
此時的阿愁,正因剛才那“有礙男女大防”的輕率動作而不自在着。為避開衆人一致看向她的眼,她正低垂着頭,假裝在整理着衣袖。
當她垂下頭時,那紮在她兩耳上方的垂髻忽地從她的耳旁移開,露出發辮下方一彎如貝殼般的耳朵。
驀地,李穆的眼一凝,又用力一擰眉,卻是飛快地往四下裏掃了一眼,側身遮住身後衆人的視線,擡手在阿愁的左耳上用力撚了一下。
“……”
遭遇突然襲擊的阿愁驚訝擡頭間,就只見李穆的目光裏閃過一種莫名的激動。正待她想要看個仔細時,他已經飛快地轉過身去,只留給她一個從容的背影——就好像,剛才輕薄了她的人,不是他一般……
那先一步已經上了臺階的二十六郎回過頭來,見二十七郎也跟在他的身後上了臺階,且原本于馬車上還臭着的一張臉,這會兒不知怎麽竟笑得一臉的身心舒暢,二十六郎忍不住就好奇問了一句:“怎麽了?有什麽好事嗎?”
“沒什麽。”
眨眼間,李穆已經斂了笑,那攏在袖籠裏的右手,則輕輕撫過左手腕的內側。
那裏,正映着一枚看上去像是被撞青了一般的青色胎記。
而,站在馬車旁,一臉莫名其妙捂着耳朵的阿愁卻是還不知道,其實于她的左耳後方,那耳骨交界處,也印着一枚像是被人咬出來的牙印一般的淺紅色胎記——和前世秦川手腕上就有這樣一枚胎記一樣,前世秋陽的左耳後方,也同樣有着這樣一枚形狀怪異的印記……
若說之前李穆還不敢百分百肯定,阿愁就是秋陽,在看到這枚他再熟悉不過的印記後,他則是已經可以百分之百地确定了。
看着捂着耳朵呆呆站在馬車旁的阿愁,雖然李穆還沒能弄清,她是不是記得前世,但前世裏就有着“狼蛛”這樣一個恐怖外號的他,這會兒心裏已經暗暗做了個決定——不管前世時對他已經失去信心的秋陽是不是記得他,于他來說,最穩妥也最安全的方法,就是假裝他不知道他們有過共同的前世,假裝着,這一世裏,他和她就只是初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