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小人
等阿愁提着裙擺跑進周家小樓,就只見樓下,王阿婆和大李嬸、小李嬸,甚至包括那因大着肚子總避着人的王師娘,都從屋裏出來了。衆人全都以一致的動作,站在那廊口下,擡頭往二樓她家的方向看着。
見此情形,阿愁也顧不得多說什麽,提着裙擺就咚咚地跑上了樓。
二樓上,除了她家,便只有鄭家的門是大敞着的。雖然走廊上沒人,阿愁卻可以清晰地感覺到,幾乎每個窗口後面都藏着幾雙好奇的眼。
她沖進自家家裏,卻是差點迎頭就跟個人撞了個滿懷。
她猛地剎住腳,擡頭看去時,就只見她的頭頂上方,一張秀美如女孩兒般的臉,正以幾乎貼着她額頭的姿勢,在低頭看着她。
阿愁眨巴了一下眼,才想起來後退一步。然後,她就和王府裏那位二十七郎君的眼對了個正着。
和愛穿大紅的二十六郎不同,這位二十七郎君似乎更偏愛個淺淡的顏色。大冬天裏,他穿着件偏冷色調的月白色綢袍,外面罩着件白色反毛的長馬甲,腰間露出一截黑色的皮護腰,腰帶上七零八碎地挂着許多色彩斑斓的飾物,卻是靠着這一點色彩,才襯得他這人顯得不那麽清冷。
那二十七郎看向她的眼,驀地就叫阿愁有種心驚肉跳之感。她下意識裏就想躲開他的眼……
正這時,就聽得她家那老舊的竹榻“吱呀”一聲響,似有人從竹榻上站了起來一般。阿愁趕緊趁機跟那二十七郎錯開眼,歪頭從他的胳膊旁,向他的身後看去。
她還沒看到人,就已經聽到二十六郎那喳喳呼呼的聲音叫道:“你怎麽才回來,我差點都要等不及你了。”
“等我幹嘛?”
阿愁不由接了一句,卻是這才看到,那二十六郎原是坐在窗前的竹榻上的。見她進來,他便從竹榻上跳了下來。于是,阿愁又眼尖地看到,那竹榻上,他坐過的地方,正鋪着一個她從來沒有見過的精致繡花錦棉墊子——顯然不是她家的物件。
而竹榻中央的小幾上,她家那原有的粗瓷茶具,這會兒竟也已經被人換成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了。
這種随身帶着自己常用器具的豪門氣派,阿愁只于前世裏的小說中讀到過。這般親眼一看,莫娘子曾提醒過她的所謂“不同”,便這麽實實映入了她的眼簾。
于是,阿愁立時忘了眼前那仍以一種怪異眼神盯着她的二十七郎,先是緊張地往她師傅莫娘子那邊看了過去。
就只見她師傅正擰着個眉頭,靠着屏風而立。在她的身旁,靠門口處站着的是鄭阿嬸,靠着二十六郎那邊站着的,則是那眉目清秀的珑珠,鄭家阿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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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愁那于本能之下忘了尊卑的冒失答話,不由就叫珑珠暗含擔憂地看她一眼,然後又飛快地看了一眼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
正背對着衆人的二十七郎是個什麽表情,珑珠沒有看到,不過顯然二十六郎倒并不認為,阿愁那缺了些恭敬的回答是一種冒犯。
他從榻上跳下來,将一直沉默盯着阿愁的二十七郎往旁邊一擠,便沖到阿愁的面前,眉開眼笑道:“我跟廿七原打算去西靈寺的廟會上逛逛的,正好打你家坊前經過,然後我們就想起你來了。”又伸手過去欲拉阿愁的手,道:“來吧,我們帶你逛廟會去。”
阿愁趕緊後退一步,避開了二十六郎的手,卻是看了一眼二十七郎,然後看看她師傅,對着二十六郎搖頭道:“對不住,我沒時間陪二位呢,我要跟我師傅學手藝。”說着,卻是忍不住又往那二十七郎的臉上飛快地掃了一眼。
自她進來後,二十七郎的眼就一直沒有離開過她的臉。那探究的視線,不由令阿愁的額頭一陣隐隐刺癢。若不是他的視線給阿愁帶來一種莫名的威脅感,叫她本能地克制着不去跟他對上眼,她幾乎就要裝着個粗魯模樣抗議瞪他了。
雖如此,她依舊還是抽空冷不丁地往他臉上掃了一眼。這偷窺似的一眼,卻是立時就叫她注意到,這會兒他盯着她的眼神,竟比昨兒他看林巧兒的眼神還要專注。且,那複雜的眼神裏,似乎還藏着一些叫她看不透的情緒……
她因着二十七郎的怪異眼神而略有些不安時,二十六郎則因着她的拒絕而不滿地叫了起來:
“诶?!你這人怎麽這麽掃興!”
一旁的鄭阿嬸看看阿愁,又看看莫娘子,然後悄悄拉了拉莫娘子的衣袖,卻是無聲的呶了呶嘴,那意思,顯然是暗示莫娘子勸着阿愁點頭的。
莫娘子不禁一陣猶豫。自小就曾服侍過貴人一場的她,自是比鄭阿嬸更了解貴人們的喜怒無常。所以她打心眼兒裏不想跟這些高高在上的貴人們有任何瓜葛。可她也知道,雖然眼前只是兩個十來歲的小郎,她卻是連半個都得罪不起。
就在莫娘子猶豫不決時,阿愁已經再次拒絕了二十六郎。她搖頭道:“真的不行,昨兒行首說了,年後行會裏要從我們這些學徒當中挑着人手送去學藝。我原就是才剛入門的,什麽都還不會呢,若自個兒再不加緊些,只怕就得要落選了呢。”
“這事我知道!”二十六郎忽然就笑了起來,“不就是你們行會想往宜嘉夫人那裏送幾個随侍的事嘛?這還不容易,”他伸手一把抓過二十七郎,笑道:“找他呀!只要他跟他姨母說一聲兒,你定能入選。”
正兀自走着神的李穆忽地被他那麽一拉,不由就是一怔,道:“什麽?”
二十六郎笑道:“你忘了?昨兒不是有人跟你姨母提過,要給她送幾個随侍學規矩的事?”
“哦。”李穆随口應着,那眼眸則忍不住再次定在阿愁的臉上,心頭一陣思潮翻轉。
昨晚,他于夢裏又見到了秋陽。先是年少時,那笑容一如秋日陽光般清澈透明的秋陽;然後是奶奶去世後,那看似仍然笑得很燦爛,卻于笑容後面多了一層疏離的秋陽;再然後,是嫁給他之後的秋陽……
剛嫁給他時,秋陽的笑容似又回複了年少時的透明澄澈。可,是從什麽時候起,她那清澈透明的笑容裏,開始漸漸沉澱下泥沙一樣的雜質來?是從他施着手段迫她離職回家起?還是在她嘗試着尋找屬于她的興趣,他卻害怕她把精力放在他之外的事情上而悄悄做着破壞的時候?或者是,他明明知道她給自己做了個繭,卻因為他更願意她永遠這樣只依靠着他一人,而故意放任着她遠離人群的時候?!
醒來時,摸着那一頭冷汗,李穆竟是頭一次意識到,前一世的他,原來有着心理暗疾。他再沒想到,他對秋陽竟是那麽的缺乏安全感,以至于他竟于下意識裏折斷了她的翅膀,阻住她所有可能逃離的渠道,只為了将她圈禁在他的身邊……
所以,其實他從來就不是不知道她的變化,一切不過只是他自欺欺人不想去知道罷了。就如那句網絡上曾流行一時的話,他所依仗的,不過是秋陽愛他,願意為了他一再忍讓而已……
想着最後一次交鋒時,秋陽那隐忍而絕望的目光,以及茶幾上那張充滿了冰冷官方語言的離婚協議,那一刻,李穆忽然就覺得,還是不要叫秋陽想起她那前世的好。他甚至懷疑着,若是她想起一切,她還會不會要他……
而,這些問題,是等到他找到秋陽後,才需要他去煩惱的問題。眼下于他來說,最重要的,還是尋找秋陽的下落。
他的秋陽,到底在哪裏呢?!
回想着前一日下午引起他注意的那兩個女孩,躺在床上的李穆心裏很清楚地認識到,那個柔弱的林巧兒,肯定不會是他的秋陽——雖然相貌相似,可感覺全然不對。
至于那個醜丫頭阿愁……
當她知道她終于可以平安離開時,她擡頭看向她師傅所展現的那個笑容,那種真切而燦爛的笑容,忽然就叫李穆意識到,之前他所看到的,那些帶着過度痕跡的笑容,其實不過是她為了自我保護而敷衍着他們罷了……
意識到這一點時,李穆忽然就意識到,這孩子的一舉一動,其實全然不像個才九歲的孩子。就如他當時所感覺到的那般,她的天真,明顯僞裝的成分居多。
這般想着時,他忽然就又憶起,當他于樓上頭一次看到那個長得很像秋陽的林巧兒時,阿愁擡頭看向他,那個帶着警覺和忍耐的眼神。
那個眼神,曾叫他有種克制不住的惱怒。如今回想起來,他才發現,他之所以會突然那麽生氣,是因為,她的那個眼神,那個敢怒不敢言的倔強眼神,下意識裏叫他聯想起每次他跟秋陽吵完架後,吵輸了的秋陽便總以這樣的眼神在看着他……一種明知道不會贏,又不甘心輸,只能無奈忍耐下來的眼神……
那一刻,李穆心頭忽地就是一陣抓心撓肺。因為他突然間發現,比起那林巧兒來,似乎這個阿愁,這個跟他的秋陽長得沒一絲兒相似之處的阿愁,倒反而更像他的秋陽。
前世時,秦川就有個很不好聽的外號,他的對手都稱他為“狼蛛”。因為他于動手之前,總習慣于不動聲色地布局,然後一招制敵。這一世的他,顯然也沒改了這樣的習性。便是他心裏急于求證着阿愁和秋陽之間的關系,他也沒有倉促行事。也虧得如今的他出身富貴,不缺錢也不缺人手,所以他只用了半個上午的時間,便把有關阿愁的身世給打聽了個一清二楚。
然後,他便繞着圈兒地忽悠着二十六郎來找阿愁,再然後,他們就來到了這裏。
而,雖然他克制着不想讓自己顯出痕跡,可站在阿愁的家裏,他忽然就有些按捺不住了,所以,那二十六郎應着莫娘子和鄭阿嬸的招呼,于窗邊的竹榻上坐了,他卻沒辦法安靜地坐着,所以他才站在門口處。
叫他沒想到的是,阿愁竟就這樣冒冒失失地撲了進來,且還差點就直接撲到了他的身上。
她撲過來時,因猛地剎住身形而下意識縮在胸前的雙拳,那因險些撞上他而吃驚挑起的眉鋒,那擡頭看向他時,脖頸揚起的角度,以及那眉梢眼底種種種種熟悉的感覺,卻是于一瞬間,就叫李穆認了出來……
雖然換了一世,換了一張臉,換了一副身軀,眼前之人……
實實就是他的秋陽啊!
那一刻,若不是阿愁及時後退了一步,他險些沒能克制住自己,就這麽撲上去抱住她了。最終還是她眸光裏的警覺,令他用力握緊拳,指甲狠狠掐進掌心裏,才好不容易克制住那份沖動。
他這邊于腦海裏翻江倒海着時,那眼眸中不自覺放出一股兇光,卻是驚得阿愁本能地就避開了他的眼,假裝他不在場一般,跟其他人答起話來。
而,沉浸于震驚中的李穆,自然是沒有聽到身邊衆人的說話。他正死死盯着秋陽——不,如今她叫阿愁了——他死死盯着她,想要從她的臉上看出她還記不記得前世,記不記得他……
直到二十六郎忽地拉了他一下,他才反應過來。
他垂了垂眼,默默收斂起內心的震動,再看向阿愁時,已經是一臉的平靜淡定了。
雖臉上平靜了,他的心底依舊起伏蕩漾着,特別是,當他注意到,她那豆芽菜一般營養不良的小身板兒,李穆忍不住就是一陣心疼。他幾乎不敢想,她于慈幼院裏過着什麽樣的日子,眼下雖然被個正經人家收養,卻偏偏是個下九流的梳頭娘子,且還是個和離的婦人……那一刻,李穆險些兒就想直接擄人走路,直到阿愁的聲音飄進他的耳朵裏。
“……這不公平,”阿愁繞過兩位王府小郎君,直接跑到莫娘子的身邊,伸手握住莫娘子的手道:“若是我借由小郎的勢力入選,于其他人來說是不公平的事。再說,我師傅說過,靠着別人得到的東西,永遠都只是別人的,只有靠着自己得來的,才是真正屬于自己的。”
她看看二十六郎,再看看二十七郎,見他眼眸裏那種叫她莫名有些不安的光芒已經斂去,便向他笑了笑,又沖着二人行了一禮,道:“多謝兩位小郎的好意,成也好,敗也好,還是讓我靠我自己吧。”
“有志氣。”二十七郎忽然道。頓了一頓,他看着她,卻是微微一挑那線條優雅的唇角,笑道:“那麽,就讓我看看,你能走多遠吧。”
這句話,明明聽上去沒毛病,可不知為什麽,阿愁就是覺得,他這竟像是話裏有話一般。
她那裏不解眨眼時,只聽二十七郎又道:“這事兒總要到年後才能有個定論的,也不急在一時。至于今兒嘛……”他伸手摸摸鼻子,看向二十六郎。
二十六郎立時會意,充着個打手道:“不過,昨兒你把我家廿七撞傷了的事,可不能就這麽算了。廿七不跟你計較,是他心善,可昨兒是我帶着他出門的,你傷了他,我這做哥哥的可不能當作沒看到。”
阿愁一陣無語。她看看莫娘子,又看着二十六郎無奈道:“你待要怎的?”
“這個嘛,”二十六郎笑得一陣憨皮臭臉,“除非你陪我和廿七去逛廟會,不然,回頭我就叫人來抓了你。誰叫你傷了廿七,還讓他出血了!”
阿愁:“……”
——陪吃陪喝陪聊後,這會兒又非逼着她陪游……真當她是“三-陪”了呢!
“能……換個方式嗎?”她掙紮道。
“不,行!”李程以他這個年紀的孩子所特有的頑皮,一字一頓地搖着頭,又晃着腦袋指着李穆道,“你把他弄出血來的事,我們可還瞞着人呢,若是叫他姨母知道你撞傷了廿七……”他笑嘻嘻地收住口。
小人!
雖然自始至終都是二十六郎在說話,阿愁還是忍不住沖着二十七郎瞪起一雙小眼。
于是,在給這位二十七郎君頭上貼上個“好色之徒”的标簽後,阿愁又在他的腦門上貼了個“小人”的标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