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年蒸
當阿愁被兩位王府小郎送回來時,兩位小郎不僅把素菜館裏那些她吃不下的大魚大肉全都打包送了她,還給了她許多他們于廟會上貪着一時好玩買下,很快又不感興趣的各色小玩意兒。那二十六郎原還想送她一身新衣裳來着,阿愁死活沒肯要。不過,二十七郎倒是以謝禮為名,硬是送了莫娘子幾匹料子。莫娘子原不想收的,可便是她,看着二十七郎那忽然冷下來的小臉,竟也有些受不住那種隐隐的威壓,想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她也只得硬着頭皮收了下來。
不得不說,和後世相比,這一世的人們對上位者更有着一種普遍的盲目崇敬。
阿愁抱上王府小郎的大粗腿後,叫她家裏得着實惠不說,她還發現,因為兩位小郎對她的“看重”,竟叫坊間那些原本對她的身世頗為側目的勢利小人們,于忽然間就改了對她的态度。不說那王大娘王大喇叭,于路上看到她時,一改之前那高高在上的态度,忽然跑來奉承着她如今“長得越來越好看”了,便是那以周家小樓“樓長”自封的孫老,看向她的眼神裏也多了絲溫和,少了把刀子……
其實,對于莫娘子收了個慈幼院出身的孩子做養娘一事,孫老一直都是很有意見的。老頭兒可不是個願意把自己的意見保持在肚子裏的人,偏偏那莫娘子不是他家的晚輩,便是他倚老賣老地想要教訓莫娘子幾句,莫娘子那“清風過耳不留痕”的恭敬模樣,就叫老頭兒拿她沒轍。于孫老來說,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約束着他那寶貝孫子,不讓二木頭被阿愁給“帶歪了”,雖然其實他一點兒也管不住那孩子。
而,自從孫老聽小兒媳咋咋呼呼地說起,那兩位王府小郎如何親自過來把阿愁接出去玩了半天後,孫老的腦海裏忽然就開了個腦洞——想來那兩位身上有着高貴血統的天家貴胄肯定是眼力不比凡人,一定是他們在阿愁的身上發現了什麽了不得的閃光點,不然,一個慈幼院裏出來的孩子,哪能叫兩位貴人看上眼,且還纡尊降貴親自來接了她去給自己做玩伴——于是,便是自認眼拙的孫老這會兒還沒能從阿愁身上發現她有什麽過人之處,當二木頭再嚷嚷着要去找着阿愁玩時,他不僅不再叽叽歪歪地阻止,甚至還鼓勵着他那生性腼腆的大孫女,人稱“大木頭”的孫楠也跟着弟弟一同去樓上找阿愁玩耍……
不過,就周家小樓那一幫年紀差不多的孩子來說,卻是不管王府小郎有沒有來過,他們眼裏,阿愁依舊還是那個阿愁。倒是樓裏原本不怎麽搭理阿愁的那幾個年紀大些的孩子,比如二樓南屋裏的韓家兩姐妹,卻是和孫老一樣,忽然間就發現,原來阿愁也挺不錯的……
韓家兩個姑娘一改當初的孤傲,對阿愁表現出親熱的态度,于別人來說還罷了,莫娘子家隔壁那眼裏揉不得砂子的喬娘子見了,卻是忍不住就是一陣冷笑,然後伸手一彈阿愁的腦門兒,道了句:“招子放亮點,不是所有人待你好,就真是待你好。”
換個別的孩子,許還聽不懂喬娘子的話,阿愁哪有聽不懂的,便感激地沖着喬娘子眯着小眼兒一陣憨笑。卻是笑得喬娘子的眼忽地就往她臉上看了一陣子,然後回頭對屋裏正裁着衣料的莫娘子道:“這孩子是不是養起來一點了?看着倒沒剛來時那麽醜了。”
正拿着剪刀低頭于布料上忙活的莫娘子擡頭看看阿愁,笑道:“我倒沒瞧出來,好像還那樣。”見喬娘子的胳膊上挎着個包袱,她便又客氣問了聲:“這是要出去?”
“嗯哪。”喬娘子應了一聲,也不進屋,只于屋門口探頭往那已經裁好大半的衣料上面看了看,道:“你這是在替阿愁裁衣裳嗎?”又咂着嘴道:“這是王府小郎君送來的衣料吧?可惜了。”——于這物資匮乏的年代裏,生活于社會底層的人們,那衣裳一般都是大人的舊衣裳改了給大兒穿,大兒的舊衣裳縫縫補補再給小兒穿,卻是少有人家會這般不懂生活地給個正在長身體的孩子添置新衣。
莫娘子聽了,只微微一笑,卻是未辯一詞,手裏依舊不緊不慢地裁着那布料。
喬娘子原也不過是順口一說,見莫娘子不接話,她便丢下那話,問着莫娘子道:“阿莫姐今年在哪裏過年?”
莫娘子頭也不擡地道:“就在這裏。”
“那可太好了,”喬娘子笑道:“正好麻煩姐姐幫我看一看門戶,我今年不在家過年。”
莫娘子驚訝擡頭看她一眼,想了想,便答應着點了頭,卻是不曾多問上半句。
而雖說她沒個好奇心,正提着個菜籃從莫娘子門前經過的鄭阿嬸顯然對喬娘子的去向很感興趣,便問着喬娘子道:“你是要回娘家過年嗎?”
喬娘子的笑容一僵,冷哼道:“我娘家人都死絕了。”卻是一甩頭,就這麽咚咚地下了樓。
直到聽到樓下傳來院門被喬娘子憤憤帶上的聲音,鄭阿嬸才看着莫娘子一陣搖頭,笑道:“阿喬這脾性,再不收着些,以後有得苦頭吃呢。”卻是将那菜籃放在門外,進到室內,看了看莫娘子裁的衣裳,同樣也搖了搖頭,道:“不是我說你,她一個小孩子家家的,你給她裁什麽衣裳,沒得折了福壽。等再過個兩年,她哪裏還能穿得下,倒白糟蹋了好東西。”
此時莫娘子已經剪下了最後一剪刀,直起腰笑道:“這原就是她得來的東西,給她做也是應該。且年後她也正用得着。”
莫娘子和鄭阿嬸說着話時,阿愁湊到窗戶邊上,低頭往樓下的巷子裏看去。見喬娘子那窈窕的背影消失于巷口,她不禁好奇地歪了歪頭。樓裏其他人家做着什麽營生,阿愁全都聽人提過,唯獨這喬娘子是做哪一行當的,竟是從沒人提,連二木頭和四丫也說不清,卻是一個說她是明月湖上的船娘,另一個則信誓旦旦說,她是哪家大酒樓裏的賣酒娘。
這兩個行當,于阿愁來說,都很陌生。不過顯然,這并不是個什麽特別體面的職業,不然大人們也不會那般諱莫如深了。
她這裏走着神時,鄭阿嬸湊到莫娘子的耳旁小聲說了幾句什麽,然後略大了一點音量嘆息道:“唉,也是個可憐的人,我只怕她這回又是竹籃打水一場空呢。偏她那渾身是刺的模樣,便是我想勸她兩句,也不敢輕易開口。”
莫娘子跟着嘆了口氣,道:“各人的日子都得靠着各人自己過,這又哪裏是誰勸得住誰的。”
鄭阿嬸看看她,笑道:“你是個明白人……”
正說着,那東廂裏響起一陣銅鈴響,該是鄭家那癱了的老阿婆在叫人了。鄭阿嬸的眉頭忍不住就動了一下,卻因着到底是在人前,不好擺出不耐煩的模樣,嘆着氣道:“我阿姑叫我了。”
莫娘子點了點頭,見鄭阿嬸出去,她才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般低低道了句:“誰不是可憐人呢。”回過頭來,見阿愁站在窗前看着她,莫娘子一皺眉,道:“昨兒放你出去野了半天,今兒還不把昨兒的功課補上?!”又道,“你也知道你才學了沒多久,原就該多練練手才是,不然便是送你過去,只怕你也選不上。”
阿愁一吐舌,轉身鑽進內室,一邊拆開頭發,一邊打開莫娘子的妝匣子。她正準備于自己頭上練着前兒莫娘子教她的如意雙環髻時,忽然就聽得門外傳來小李嬸的聲音。
那小李嬸還沒進門,就對莫娘子笑道:“我聽說,今年你在家裏過年?那你家裏做不做年蒸?你要是也打算做的話,我們幾家一并了吧。才剛我問了巷口的宋老爹,他家老虎竈明天上午有空竈頭。我算了一下,租他家的竈頭,可比我們在自己家裏做要合算多了。且我們幾家合起來,相互幫着忙,也總好過一家一戶忙到半夜呢。你來不來?”
莫娘子聽了,低頭想了想,笑道:“也是呢,明兒就二十八了,是該做起來了。”
于是她幹脆收了那已經裁好的衣料,跟小李嬸商量了一會兒明天年蒸的事。臨走前,那小李嬸忽然問着莫娘子道:“我看你家都沒怎麽備年貨吧?若是有不湊手的,跟我說,先從我家裏拿也一樣。”
莫娘子忙笑道:“其實早備好了,不過因為我家裏就兩個人,簡單了一些罷了。”
小李嬸便笑道:“行吧,若有什麽需要的,盡管跟我說。”說着,探頭看看屏風裏正兀自練習着梳頭的阿愁,忽然嗤笑一聲,湊到莫娘子耳旁小聲道:“換作以前,便是我想大方,我家那小氣阿翁也再不會點頭的。可如今不同了,你家阿愁叫王府小郎看上了眼,我那阿翁巴結都來不及呢。”
裏間正盤着頭的阿愁:“……”
許是見莫娘子臉色不對,小李嬸笑了起來,推着莫娘子道:“你擔心個什麽,阿愁才多大年紀?再說了,她又不像那韓家二丫頭,是聲名在外的美人兒,你且放心吧,再沒人往歪處想的。”
“……”
看着鏡子裏的自己,阿愁不禁又是一陣無語——原來,長得醜也有長得醜的好處呢,至少不會叫緋聞纏了身……
*·*·*
當天晚上,那莫娘子竟是一夜沒睡。見她替自己趕制着衣裳,阿愁原想撐着陪她的,卻不想這具身體到底是個孩子,不知何時,她竟睡着了。
等她被一陣剁餃子餡般的動靜驚醒時,就只見屏風外,莫娘子正忙着在剁着各種菜餡肉餡,一旁的一個木盆裏,正發酵着一盆面團。
見她醒來,莫娘子言語簡潔地打發她去梳洗了,她則收拾着那些不知幹什麽用的餡料,對阿愁道:“今兒年蒸,我們就不做飯了,反正到時候有得你吃的。”
等阿愁跟着莫娘子于往常的時間裏出門時,她才發現,平常這個時辰仍安靜着的小樓,竟早已經熱鬧開了。且,和莫娘子剁餡的動靜一樣,家家戶戶屋裏竟也傳出同樣的動靜。
等出了門,她又發現,這一路過去,街坊鄰居們竟也都比往日起得早。且往常總被管束不許占用的街邊巷道裏,這會兒竟也有不少人家不管不顧地于戶外搭起了臨時的爐竈。那巡街的見了,竟也只當沒看到一般,只任由各家從自己家裏搬出各色裝着發好的面團和餡料的鍋盆碗碟于空地上待用着。
這情形,竟不僅只是仁豐裏如此。一路過去,竟是連福康坊這樣富足的坊間,也能看到各家于各家的院子裏堆砌着爐竈,忙活着“年蒸”。
直到這時阿愁才知道,原來這“年蒸”竟是廣陵城裏獨有的一種年俗——其實簡單來說,就是各家各戶于年前蒸出正月裏要吃的各色大餡兒包子罷了。
前世從不知道還有這樣一個年俗的阿愁正想着,這蒸包子的習俗,看着似乎是取那包子裏有菜有肉還有面,應該是祈願來年一家豐衣足食的意思,不想莫娘子一本正經地告訴她:所謂“年蒸”,說白了,不過是各家主婦們也想于年節期間偷個懶,這才給家裏備下各種餡料的包子,以糊弄一家大小的胃口……
阿愁:“……”
等阿愁跟着她師傅來到鄧家時,便是算得豪門大戶的鄧家,今兒也一樣在忙着年蒸。給老奶奶梳好頭後,老奶奶便命人給阿愁拿了一屜新出籠的包子,只說:“賞給這孩子嘗個鮮。”到了柳娘子家裏,柳娘子也一樣拿出一屜包子塞給了她們師徒。于是,阿愁這才知道,這也是廣陵城的一個特有年俗:家家戶戶于年前蒸好包子後,年後串門時,各家都會以自家的包子為年禮,然後換來別人家的包子作為回禮……
——好吧,從大了說,這是敦親睦鄰的一種交際手段;從小了說,這也是各家主婦們向鄰裏親戚炫耀自家廚藝的一個好機會……
等師徒二人忙完生意回到周家小樓時,阿愁立時就發現,小樓裏蕩漾着一種別樣的激動情緒。
昨兒小李嬸招呼時,除了二樓的韓家和不在家的沈貨郎沒有響應,小樓上下剩下的人家都響應了這個號召。連一家子單身漢的一樓東廂劉家也表示,他們願意出物出錢,只求鄰居婦人們也幫他們家裏備下“年蒸”。這會兒,除了韓家母女三人外,整個小樓裏的男男女女們都于一樓的天井和走廊上忙碌着,卻是忙剁餡的剁餡,忙和面的和面。便是二木頭和四丫頭這兩個總也閑不住的孩子,這會兒也被各自的家長差遣着不時出門買個油鹽醬醋什麽的。
見她們回來,小李嬸笑道:“來得倒正及時,巷口的竈頭還有兩刻鐘就能空出來了,你家裏趕緊吧。”
莫娘子答應一聲,便趕緊上樓放下妝盒,又換了衣裳,然後挽了衣袖,将她準備了一夜的面團和各色餡料一一搬下樓去。
那劉大見了,忙自告奮勇地要上樓幫忙。樓裏的女人們悄悄遞着眼色,也都紛紛笑着起哄。那鄭阿嬸和李姐見莫娘子的臉色尴尬,便忙笑着攔下劉大,道:“你幫着打水剁餡吧,這點小事我們幫阿莫就好。”
虧得莫娘子沒錢,只準備了蘿蔔絲、青菜,還有鹹菜三種簡單的餡料,且她也只打算做出夠她和阿愁正月裏當早餐的量而已,便是不用劉大幫忙,不過三個婦人走了一趟,便将那些餡料面團都搬了下來。
大李嬸湊過來看了看,道:“你家的不多,不如我們先幫你家蒸完了,然後一家家的清。如何?”
那正切菜切得手酸的王阿婆聽了,立時丢了手裏的菜刀,笑道:“這個主意好。”
于是那些會捏包子的婦人們便全都過來,先幫着莫娘子家裏忙活。
前世時的阿愁沒學過怎麽捏包子,這會兒見衆人忙得熱火朝天,看着不禁一陣新奇,便也于一旁學了起來。叫她自己都驚奇的是,她的動手能力果然很強,便是初學,她捏出來的包子竟都比莫娘子等人捏出來的好看。
于衆人的誇獎中,阿愁不禁一陣洋洋自得。
正如大李嬸說的那樣,她們家的年蒸,其實不過兩個竈眼十來個屜籠就能結束了。最後那一籠,依着當地的習俗,該用面團捏出兩條代表“年年有餘”的團魚模樣。莫娘子看看阿愁捏出來的魚,再看看自己捏的,便随手把她捏的魚給重新揉成了面團,對阿愁笑道:“你這個好。”
得了鼓勵,自覺還沒有玩得盡勁的阿愁,便拿過那剩下的一點面團,依着前世時的記憶,又捏了幾只小兔子、小老鼠之類比較容易的造型。最後又突發其想地拿剪刀于一只不小心捏斷尾巴的小老鼠身上亂剪了幾剪子,卻是就這麽變成了一只活靈活現的小刺猬。
一旁的衆人見了,都覺得驚奇。二木頭和四丫等孩子看了,也都圍過來紛紛嚷嚷着要學。
正嚷嚷間,那身後的院門忽然響了一聲。衆人一回頭,就只見房東家的周小郎,那周昌帶着他家的一個老蒼頭過來了。
周昌規規矩矩地向着衆人行了一禮,擡頭笑道:“我家裏的年蒸好了,我阿娘叫我送些過來給大家嘗個鮮。”
說話間,卻是正看到那蒸屜裏阿愁捏的各種小動物。便是他一貫裝着個老成,這會兒也忍不住露出孩童本色,湊過去笑道:“怎麽做的?”
正教着二木頭的阿愁一擡頭,卻是正對上一張秦川的臉,頓時,她便是一陣走神。
她那直勾勾的眼,忽地就叫周小郎紅了臉,讷讷道:“你、你看着我做甚?”
一旁的二木頭則怪笑一聲,捏着嗓子道:“因為你長得好看啊。”
若是換作別的女孩,不定就得害羞了,阿愁則一本正經地點着頭,道:“是啊,因為你長得好看啊。”
她這坦然的模樣,卻是叫原本取笑着她的二木頭呆了呆。他阿娘小李嬸聽了,則是嘎嘎一笑,指着阿愁對莫娘子道:“看看,一團的孩子氣。”顯然是接着昨兒那話的。又笑道,“我得把她這話記下來,将來等她大了,再學給她聽,看她還知不知道害臊。”
說話間,她忽然感覺到一陣異樣,一擡頭,卻是吃驚地發現,周家小郎進來後不曾關上的院門處,正站着那兩位王府小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