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竈王爺
被二十六郎搖醒後,李穆那秀氣的眉尖不由蹙了一蹙。雖然明知道斷了的夢不可能再繼續,他依舊感覺到一陣失落。
他擡着食指推向眉心時,手指推空的感覺,忽地就叫李穆愣住了。
“怎麽了?”
已經穿好了衣裳,正由丫鬟侍候着穿靴子的李程扭頭,恰看到李穆舉着根手指的呆模樣,便伸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李穆一眨眼,擡起另一只手打開李程那只于他眼前亂舞的手,一邊答着“沒什麽”,一邊将那根懸着的食指實實按在鼻梁上搓了搓。
不知為什麽,剛才那一剎,他竟覺得他的手應該會碰到什麽東西一般。甚至,這會兒摸着鼻梁,也叫他覺得,他的鼻梁上應該也有個什麽東西才對。
這種感覺很是奇妙,所以他忍不住以食指在鼻梁上又蹭了一蹭。
偏他那肌膚遺傳了他親娘的好基因,生得又白又嫩,只這般蹭了兩蹭,竟叫他兩眼中間紅了一小片。
宜嘉夫人見了,忙問道:“怎麽了?癢嗎?是被什麽咬了?”
“沒有。”李穆答着,那食指忍不住又蹭了一下鼻梁,這才放下手,擡頭問着侍候他穿衣的珑珠:“什麽時辰了?”
珑珠才剛張開嘴,二十六郎就搶着道:“申正了。”又道,“放心吧,時辰還早着呢。”
“也不早了,”宜嘉夫人道:“這時節天都黑得快,且不說從興安坊到王府,還得過西鳳大街。這年節下,街上肯定人多車多,我看你倆還是早些回吧,莫要在外面逗留了。”
坐在床沿邊上任由貍奴給他穿着靴子的李穆忽地一擡頭,問着宜嘉夫人道:“就姨母一人在家,不要緊嗎?”
所謂“男不拜月女不祭竈”,便是宜嘉夫人立了女戶,照着習俗,她依舊沒那個資格祭送竈王爺的,所以李穆才有此一問。(注:此乃作者胡謅的,請勿考證。)
他這體貼的話,立時讓宜嘉夫人柔了眼,笑道:“你且放心,今晚我不是一個人,玉栉社裏不少人都要過來。明兒社裏年會,我們還有事要商讨呢。”
宜嘉夫人那溫柔的眼波,不由叫李穆一陣不自在。剛才那脫口而出的問話,現在回想起來,也于忽然間叫他感覺一陣別扭——就好像,這竟是他頭一次向人公然表露他對別人的關心一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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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念頭閃過時,李穆腦海裏似有什麽忽地亮了一下,可不等他反應過來,那種感覺已經轉瞬即逝了。
“你說,娘娘會不會請教坊的人來府裏獻歌舞?”已經穿好靴子的二十六郎跺了跺腳,回頭問着李穆。
李穆收斂神思,答道:“娘娘一向愛個熱鬧,該是會請的吧。”
二人穿好了衣衫,又陪着宜嘉夫人說了一會兒話,便被宜嘉夫人催着上了馬車。
直到于馬車上坐定,李穆才忽然想起一件事來,忙扭頭問着在車內侍候着他們兄弟二人的珑珠道:“差點給忘了,原已經許了你今兒假的,倒因着寫春聯的事,耽誤你到現在。”
珑珠擡頭笑道:“叫小郎記挂了。原不過是想着把小郎賜的東西送回家,叫家裏人也高興高興的。東西我早已經托人送回去了,我回不回去也就沒什麽要緊的了。”
“這怎麽行,”李穆道,“早答應了你的,自然就該做到。”又問着珑珠,“你家住在哪個坊裏?我們順路送你回去。今兒晚上你也不用回來了,就在家住上一晚吧,明兒晚上鎖門前回來就成。”
珑珠趕緊一陣搖頭,道:“田奶娘腿病犯了,我再一走,小郎跟前可要沒人侍候了。”
貍奴忙接話道:“姐姐,有我呢。”卻是得了珑珠一個鄙夷的白眼兒。于是貍奴忙又道:“除了我,不是還有強二哥哥和香草姐姐,還有蘭兒姐姐嘛……”
他話還沒說完,二十六郎李程就嚷嚷開了,“聽聽聽聽!”他不客氣地一推李穆,“你也不管管你的人!我那裏可就只一個老奶娘帶一個小子侍候着罷了。我都還沒喊人手不夠呢,你的人倒替你抱起屈來。你那裏可足足比我多了好幾倍的人手呢!這還叫不叫人活了?!”
因王府裏子嗣太多,每人名下只得兩個官配的侍候之人。若屋裏想要多用幾個人,也不是不可以,只要不花到王府的錢糧,王妃倒不會管。只是,養人總是要錢的,那府裏的小郎小娘們卻不是人人都能如李穆那樣,有個有錢且又肯往他身上花錢的姨母。
他這半真半假的抱怨,引得李穆一笑,扭頭對珑珠道:“不過一晚上罷了。”
珑珠仍猶豫道:“那兩個雖說來了一年多了,可看着還不是很穩妥,還得多看看呢。”
李程聽了,立時又叫了起來,道:“珑珠你可真是個操心的命。你今年該十六還是十七了?再一兩年吧,你就該放出去嫁人了。依着你的意思,你還要帶着你家小郎嫁人怎的?”
卻是說得珑珠的臉嘩地就紅了,啐着他道:“二十六郎君再沒個正經!”
二十六郎倒是頗不以為意,嬉皮笑臉道:“這話怎麽不正經了?男婚女嫁,天經地義……”
見珑珠窘得小臉兒通紅,李穆趕緊攔下胡說八道慣了的李程,問着珑珠道:“你家住哪個坊?”
“仁豐裏。”珑珠道。
“仁豐裏?哪裏?我怎麽都沒聽說過?”和從小就被困在府裏養病的廿七郎不同,二十六郎倒是常在城裏四處亂竄的,可便是他,竟也沒聽說過仁豐裏的名號。
卻原來,廣陵城裏共有六十三坊,卻是按照住戶的社會階層分了上中下三等,每一等的坊區各二十一個。出身王府的李程便是再怎麽喜歡到處亂竄,依着他的身份地位,那些跟随他出門的人,最多也只會放任他竄到中等坊區去。如仁豐裏這樣住着下等平民的坊區,便是他想,也沒人敢帶他去。因此,他才連“仁豐裏”的名字都不曾聽說過。
而,那珑珠雖是仁豐裏出身,可她自幼就進了王府當差,雖然她也知道各坊區間的等級差別,因她到底不是在外行走的,倒并不知道其中的忌諱,因笑道:“其實離王府也不遠,只隔了兩三個坊區而已。從王府大門往西,過了攬月橋就是了。”
那二十六郎立時笑道:“既這樣,反正離王府也不遠,就送你一送呗。”
珑珠哪裏敢叫兩個小郎送他,忙不疊地一陣推辭。
李穆橫了二十六郎一眼,對珑珠道:“你且坐着吧。二十六哥他哪裏是想着順便送你一送,明明是他從來沒去過仁豐裏,這是要去看個熱鬧呢。”
被戳穿的二十六郎也不以為意,只觍着個臉對珑珠笑道:“正是呢,你好歹成全了我吧。”
珑珠還待要再推辭,李穆那裏忽地看她一眼,然後便不容置疑地擡手敲了敲車壁,直接命車夫往仁豐裏過去了。
這一眼,卻是掃得珑珠的小心肝兒一顫,竟都有些不敢開口了。她自七八歲起,就被分到才剛剛出生的廿七郎身邊侍候了,因此,她自認為她對她家小郎的性情不可謂不了解。和以前相比,雖說病愈後的小郎總時不時愛裝出個小大人的模樣,可總的來說,他依舊還是個孩子。而他剛才掃她的那一眼,眼神裏卻是全然看不到一絲兒的孩子氣,竟叫珑珠于忽然間覺得,和她對眼的,就是個頗有威儀的成年人……
*·*·*
且按下那還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在悄然變化着的李穆不表,再說回阿愁。
阿愁師徒回到周家小樓時,小樓裏家家戶戶都在忙着晚間祭竈之事。
因這是個大雜院,各家都沒有個專用的廚房,這會兒一家家都将爐竈搬到了廊下,各家的女人們也都圍着那竈臺在忙碌着。
見她們師徒回來,衆人全都紛紛跟她二人打着招呼。不過,和沒臉沒皮的王大娘不同,鄰居們也知道莫娘子不愛跟人閑扯,都只略閑話了兩句後,就放她二人上樓了。
那饞貓似的二木頭孫林二最是鼻子靈,因看到莫娘子手上提着個捆着的荷葉包,便湊過去抽了抽鼻子,道:“阿莫姨,這是燒雞嗎?”
莫娘子微笑道:“是呢,正好打興盛記門前經過,就順便買了只。”
二木頭又抽了抽鼻子,一轉身,便跑去往那正跺着肉餡的小李嬸兒身上一撲,扭股糖似地鬧着要吃烤雞。
他這一撲,險些兒叫小李嬸兒跺到自己的手。小李嬸二話不說,回手就往二木頭的身上狠蓋了兩巴掌。二木頭被打得一愣,原還沒幹嚎呢,偏巧孫老從屋裏出來,正好看到小李嬸兒“行兇”。老頭兒立時喊着“心肝寶貝”的拉過二木頭就是一陣查看。二木頭原都被他娘打蒙了,這會兒回過神來,且他爺爺看着他還是一臉的心疼,立時叫他自個兒也心疼起自個兒,卻是咧着嘴就是一陣嚎哭,直哭得孫老又是一陣更加的心疼。偏他還不好跟兒媳婦計較,只得恨恨地回屋去把孫大孫二拉過來一通教訓。
老頭兒的指桑罵槐,立時激得小李嬸兒額上的青筋一陣暴跳。偏她也不好跟她公爹吵,于是便拉過二木頭,又往這倒黴孩子身上狠蓋了兩巴掌,一邊罵道:“都是你這攪家精,攪得家裏不安寧!總有一天你要被人慣得犯了殺頭的罪,那時候全家都安生了!”
屋裏的孫老只氣得一個仰倒,可他也不能白看着孫子挨打不管,只得先丢下兩個兒子,撲出來護孫子。于是,樓下不免又是一番雞飛狗跳。
孫家的熱鬧,看得阿愁忍不住就是咧着嘴一陣樂。開着鎖的莫娘子立時不以為然地橫她一眼,揪着她的耳朵就把她拉進了門。
阿愁也知道,就愛看熱鬧這一點,其實她一點兒也不比那王大娘好了多少。見莫娘子唬着個臉,她忙揉着耳朵沖她師傅一陣憨笑,又道:“我就只看看,我不跟人說。”
她這憨憨的模樣,不禁叫莫娘子一陣搖頭,有心要管嚴了她,又莫名有些不忍心,只硬着心腸一陣搖頭,道:“這也不好。女子該以貞靜淑德為本……”
得,便是莫娘子不識字,說起這個時代裏的普世價值觀,照樣能夠不帶打頓地給阿愁上一堂女德課……
阿愁原以為,莫娘子也會跟鄰居們一樣,把桌爐給搬到走廊上去用的,不想莫娘子竟沒那樣的打算。直到莫娘子遣她下樓去打水,阿愁借機往樓上下鄰居的門前看了一眼,這才發現,原來鄰居們用的,全都不是她家這樣的桌爐,而是一種體積頗大的大肚子陶爐,上面可以放炒鍋,下面用來添柴火——直到後來阿愁才知道,原來莫娘子用的這種桌爐,是一般人家用來烤火的,可當不得正經爐竈。
雖然不管是年幼的阿愁還是後世的秋陽,都不知道祭竈到底是個什麽流程,不過她倒是知道,至少家裏應該有個竈爺像的。可莫娘子家裏就這麽大的一點地方,阿愁東瞧西看,也沒看到這種東西。
正于兩張方凳架起的案板上切着燒雞的莫娘子見她那模樣,便問道:“你在看什麽?”
阿愁道:“竈王爺在哪?”
莫娘子擡頭看看她,見她竟連這點常識都沒有,心裏忍不住又是一陣憐惜,只垂眼道:“一來,我們家裏從來不曾正經開過夥,倒不用特意請了竈王爺來。二來,都說‘男不拜月女不祭竈’,我們是女戶,家裏沒男人,便是我們祭了,竈王爺也收不到的。”
阿愁眉頭一挑,道:“怎的就收不到了?便是女戶,也是一戶人家。那竈王爺管的是一戶人家的禍福平安,這跟家主是男是女無關吧。”
莫娘子的手一頓,忽地擡眼看看阿愁,道:“聽着倒是有些道理。”然後又低眉想了想,沖那五鬥櫃上的一只撲滿擡了擡下巴,對阿愁又道:“從裏面拿一文錢去,你到巷口的雜貨鋪子裏請張竈王爺的像回來。”
阿愁一怔。
莫娘子一皺眉,“怎的還不去?”
阿愁這才回過神來,從撲滿裏摳出一枚銅錢,又回頭看向莫娘子。
莫娘子沖她擡了擡眉梢。
阿愁這才滿腹疑惑地拿着那一枚銅錢出了門——她再想不到,她不過随口說了這麽一句,竟叫莫娘子起了請竈王爺的念頭……
阿愁自是不知道,雖然莫娘子早就立了女戶,可當時的她其實多少是有跟娘家人賭氣的成分在其中的。所以,便是她一個人獨居,也從來沒想過要永遠這樣一個人下去,所以她家裏才連個正經的爐竈都沒有。直到這幾年獨自一人的生活,叫她漸漸看清了許多事。叫她意識到,其實便是她只一個人,生活也遠沒有她所想像的那般艱難。反倒是她以為會成為她依靠的家人,不僅不想讓她依靠,還一心只想從她身上吸血……正因為看透了這些事,對家人失望之至的莫娘子才最終走進慈幼院,領了阿愁回來,又幹脆利落地跟家人劃清了界線。
阿愁那随口的一句話,恰正觸動了想要重新來過的莫娘子。所以,明明身上已經沒多少錢的她,才想着要認真請個竈王爺回來,認真地做為一戶人家生活下去。
當阿愁捏着那一文錢下樓時,就只見四丫坐在最下面的一層樓梯上,扭着個頭似跟二木頭在生氣的模樣。那一刻鐘之前還被他娘打得叽哇嚎叫的二木頭,這會兒則早已經好了傷疤忘了痛,正嬉皮笑臉地逗着四丫。
見她下來,四丫趕緊站起來,仰着頭問她:“你這是要去哪裏?”
阿愁道:“我師傅讓我去巷口的雜貨鋪子裏買點東西。”
“我跟你一起去。”四丫跑過來拉住阿愁的手。
阿愁還沒答話,那二木頭便叫道:“我也跟你們一起去。”
四丫立時豎了眼,喝道:“誰要你跟了?!我們女孩子的事,你個大老爺們摻和什麽?!去去去!”
一聽這話音,阿愁便知道,只怕是四丫家裏又有什麽重男輕女的事惹到這丫頭了。
可見這二木頭真是被他娘打得沒臉沒皮了,便是四丫這般兇着他,他依舊觍着個臉硬是跟着她二人出了門。
那雜貨鋪子在街對面。出了巷口,巷口旁開老虎竈的宋老爹看到阿愁,便笑着跟她搭讪道:“喲,今兒你師傅怎麽肯放你一個人出門了?”
阿愁這才想起來,這居然是她頭一次一個人出門。于是她彎起那細長的小眼,沖着宋老爹咧着一口細米牙笑道:“我師傅在家裏忙着呢,我出來幫我師傅買點東西。”
她這一笑就找不着的眼兒,看得宋老爹忍不住也跟着一陣樂,伸手過去親熱地一擰她的臉頰,哈哈笑道:“這丫頭,笑起來真喜慶,大爺我就愛看你笑。”說着,竟從屋裏拿了一塊祭竈用的饴糖,分給她和四丫二木頭三人。
阿愁原想推拒的,那二木頭早接過去把糖咬進了嘴裏,四丫頭也巴巴望着那糖。想着祭竈不能沒個糖,偏那撲滿裏已經沒幾文錢了,阿愁想了想,便跟宋老爹道了聲謝,腼腆地接了那糖,卻是沒像四丫和二木頭那樣放進嘴裏,只悄悄攏進了袖籠裏。
因她還要買竈王像,便跟宋老爹招呼一聲,欲過馬路去。只是,叫她沒想到的是,她這裏才剛一轉身,就聽到馬路對面有個孩子高聲叫着她的名字:“阿愁姐!阿愁姐!”
阿愁扭頭看去,卻是吃驚地看到,那慈幼院裏早被人領走了的小冬哥,正在馬路對面沖着她激動的揮着手。這還不算,他竟看也不看那路邊将要過來的一輛馬車,就這麽橫沖直撞地向着她撲了過來。
“當心!”
阿愁忍不住一聲尖叫,下意識裏想要向着冬哥撲過去。
“當心!”
随着又是一聲喝,她的胳膊猛地被人一把拉住,阿愁一個立足不穩,便這麽往後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