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夢境
來到宜嘉夫人府上,李穆倆兄弟才剛向着宜嘉夫人見禮畢,那于人前一向擺着個端莊架式的宜嘉夫人就笑彎了眉眼,卻是不顧二十六郎還在一旁看着,就這麽一把将李穆摟進懷裏,且還不用丫鬟幫忙,親自動手替李穆除了外罩的鬥篷和大氅,一邊問着他:“冷不冷?”
“不冷。”
李穆笑嘻嘻地應着,也于瞬間化身為一個實實的十歲少年,靠着他姨母的胳膊就是一陣叽叽咕咕,只恨不能把上午跟他兩個兄長去坊間給人寫春聯的趣事全都一一交待給宜嘉夫人。
即便那二十六郎跟着廿七郎于宜嘉夫人府上也是常來常往的,且也沒少見過這姨侄二人不避人的膩歪,如今再次看到,他仍是忍不住沖着廿七郎鄙夷地一撇嘴——虧他才評說這廿七郎總裝着個小大人的模樣呢,一見到他姨母,竟立時就現出小兒的原形了!
而,鄙夷歸鄙夷,二十六郎心裏卻是很清楚,其實他也不無羨慕的。雖說他的生母還活着,可因王府裏規矩大,他生母并不能常來看他。且,就算來了,那位也是沖他伸手要錢的多,對于他的冷暖饑飽,那人可從不曾主動問過一句……
聽說李穆竟跑到街上去吹了半天的冷風,宜嘉夫人立時将手伸進李穆的衣領裏。見他身上熱乎着,她這才略放了些心,到底還是急急命着丫鬟去煮來姜湯,又責備着李穆道:“便是你有心要做善事,在府裏寫好了命人送去也一樣,何必親自過去。”又道,“你可比不得你那兩個兄長,你自小身子就弱,萬一着了涼,可又是你自己受罪了。”
雖然宜嘉夫人的話裏沒一句是責備二十六郎的,二十六郎聽了仍是一陣不安,忙站起身向着宜嘉夫人道歉道:“都是我們沒照顧好廿七郎。”
宜嘉夫人擡眼看看他,微笑道:“這是哪裏的話,廿七郎的擰脾氣我哪有不知道的,他若自己想淘氣,怕是誰也勸不住。”
正說着,門外忽然響起一個張揚的聲音,“可是廿七哥哥到了?”不待門外守着的丫鬟進來禀報,那門上的錦簾就叫人一手給挑開了。還不曾看到人影,就又是一串連珠炮般的責備飄了進來:“廿七哥哥可真是,叫我們這麽些人就等你一個,偏你不來姨母就不讓開席。回頭你得好好向我們賠個不是才成。”——那口氣,竟跟她才是這家裏的女主人一般。
話音落地處,便只見一個穿着件桃紅錦襖的女孩挑着門簾搶着進來了。女孩的身後,跟着那原守在門口處的丫鬟。
在局促不安着的丫鬟身後,則又跟着兩個穿着錦襖的女孩,卻是一個穿着杏紅,一個穿着玫紅。
和搶着進門的那個女孩不同,不管是那丫鬟,還是跟在丫鬟身後的另兩個女孩,三人都以一種緊張的神情在悄悄觀察着宜嘉夫人。因為她們都知道,宜嘉夫人最是講究個行事規矩。何況,不說那女孩不經通報就擅自往屋裏闖,只她公然指責李穆一事,就已經是觸了宜嘉夫人的逆鱗。
果然,正摟着李穆的宜嘉夫人那眉頭一下子就擰了起來。若不是老于世故的她,于後進來的那兩個女孩臉上看到一抹幸災樂禍的期待,猜到其中應該另有因由,只怕她當場就得發作了。
她放開李穆,才剛要開口說話,李穆已經搶先于她站出去,沖着那穿桃紅錦襖的女孩作了個揖,笑道:“嬌嬌妹妹教訓得是,都是我的不是,我這裏給幾位妹妹陪罪了。”
李穆的道歉,立時讓吳嬌嬌回頭示威地沖着她那兩個表姐妹擡了擡眉,然後笑眯眯地還了李穆一禮,道:“廿七哥哥可別怪我火氣大,你是知道的,我是最餓不得的。”
李穆看看她,再看看另外兩個女孩,以及這會兒才陸陸續續跟進來的幾個表哥表弟們,心裏默默嘆了口氣,回頭對宜嘉夫人笑道:“我也餓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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宜嘉夫人的眼也跟着閃了一閃,笑道:“既這樣,那就入席吧。今兒是小年,于情于理上,你們都該各自回家跟你們父母團圓才是。等陪我吃完了午膳,只怕你們家裏就該派人來接了……”
她話還沒說完,吳嬌嬌就學着李穆剛才的模樣,撲過去一把抱住宜嘉夫人的胳膊,擡頭沖她撒嬌道:“家裏的車哪有姨母府上的車好,不如姨母派車送我回去呗?”
宜嘉夫人的眉微微一動,卻在将要皺起還未皺起之時,忽地又放了回去。她不着痕跡地從吳嬌嬌懷裏抽出手臂,不無暗諷地笑道:“也是呢,只怕這會兒你們家裏都忙着,未必能想到派人來接,我就讓人送一送你們吧。”
不想吳嬌嬌眼珠一轉,忽然又改了主意,卻是轉身又撲到李穆身上,竟是不避嫌地抱着他的胳膊又道:“姨母既然還要送表哥表姐們,那我跟着廿七哥哥走好了。”又看着李穆道:“廿七哥哥,你送我可好?”
李穆的眉頭也跟他姨母一樣,于将皺未皺之際動了一下,然後他放平了眉頭,看了宜嘉夫人一眼,扭頭從吳嬌嬌的懷裏抽回手,笑道:“只怕不太方便……”
他這抽手的動作,竟似惹惱了吳嬌嬌,她竟以一副理所當然之勢板起了臉,沖着宜嘉夫人一跺腳,不依道:“姨母,你看嘛,廿七哥哥他嫌棄我!”
頓時,二十六郎李程忍不住伸手撫了撫起了一層雞皮疙瘩的胳膊。
而便是一向講究個涵養功夫的宜嘉夫人,此時那臉色也不由黑了一層。
虧得這會兒有丫鬟送來廚房剛熬好的姜湯。宜嘉夫人到底擔心着廿七郎,便丢了吳嬌嬌,先照顧着二十六郎和二十七郎各自喝了那姜湯。待他二人喝完,已經跟了宜嘉夫人十來年的劉老娘便在後面提醒着宜嘉夫人,“飯菜該涼了,夫人還是帶着郎君娘子們移步偏廳吧。”
宜嘉夫人聽了,便笑盈盈地拉着李穆兄弟的手,一邊跟他二人扯着閑話,一邊領着衆內侄外侄們去了偏廳,竟是自始至終不曾再看向那吳嬌嬌一眼。
那吳嬌嬌幾次欲搶上前去搭話,卻不是叫丫鬟給堵住了去路,就叫劉老娘故意問着她話,竟再不曾摸到宜嘉夫人的近前。等她終于找着機會繞開那些礙事的人,卻是這才發現,宜嘉夫人早領着李穆等人從廳裏出去了。
別人都出去了,只最先跟着吳嬌嬌進來的那兩個女孩還沒有走。其中穿杏紅衣衫的那個女孩笑道:“哎呦喂,我只當廿七郎真看上她了,原來不過是看在姑母的面子上,多給了人幾份臉面罷了呢。偏某人沒個自知之明,只當自個兒是什麽天仙呢。”
“人家不是說了嘛,”穿玫紅的笑道:“我們都是家裏送來陪姑母的,只她是姑母親自接來的。這是姑母相中了她,要過繼她的意思。那廿七郎便是王府裏的小郎君又如何?等她給姑母做了女兒,廿七郎也得給她三分面子呢。看,這不就給她面子了?”
兩個女孩咯咯笑着,轉身走了。
被獨自留在廳上的吳嬌嬌臉色一陣僵硬,然後又是一陣不解。她的母親跟宜嘉夫人是一母同胞的姐妹,只比宜嘉夫人小了兩歲。當初她被宜嘉夫人接進府時,她母親曾偷偷告訴過她,她大姨這麽做是看上她,要過繼她的意思。且後來她還曾偷聽到宜嘉夫人于背後跟她母親商量着,将來想她和廿七郎親上加親的事……因着這些緣故,叫吳嬌嬌覺得,自己跟那些舅舅家的表姊妹們是不一樣的。且,廿七郎待她的态度也明顯不同于旁人,若是旁人像她剛才那樣,廿七郎早板着臉走開了,可唯獨對她,不管她如何使小性子,廿七郎總能十分耐心地待她。這些都叫吳嬌嬌深信着,将來有一天,她會是這府裏的女主人。所以,當表姊妹們譏嘲着她時,她才忍不住把那些話宣揚了出去。為了證實她的話,她這才故意沖着遲到的李穆和宜嘉夫人一陣撒嬌賣癡……
雖然李穆和宜嘉夫人看上去都沒什麽異常,吳嬌嬌卻敏感地意識到,她好像做錯了什麽……
吳嬌嬌滿腹疑惑時,宜嘉夫人則一臉疼惜地安撫着李穆,道:“你不必為了我委屈自己。”
李穆眨了眨眼,沖他姨母笑了笑,沒接話。
雖然他不知道他大姨最初為什麽會相中那個愚蠢的吳嬌嬌,可只要他大姨願意,他也願意容忍吳嬌嬌的各種刁蠻任性。
不過——他微彎了彎眼——經了今兒這一回,只怕這個吳嬌嬌被送回去後,再不會被接來了。
此時的李穆還不知道,宜嘉夫人心裏正盤算着,便是因他出身皇室而不能過繼給人,但自己若是過繼個女兒嫁給他,讓他成為自己的女婿倒是可以的。
而叫宜嘉夫人沒想到的是,因吳嬌嬌的一番宣揚,竟叫她那些兄弟們都知道了她的打算。于是,趙家諸位郎君們這才發現,原來可以過繼的人選不僅僅只有男孩,女孩不定是個更好的選擇——若真能嫁給廿七郎,那可就時真正的皇親國戚了呢。
*·*·*
午飯畢,宜嘉夫人便果然如她所說的那樣,派車将那些內侄外侄們全都送回了家,只單留下李穆兄弟倆陪她。
李程是個活潑的,便是宜嘉夫人看上去頗有些威儀,以他一向的沒臉沒皮,倒并不覺得有什麽壓力,因此,只圍着宜嘉夫人一陣說長道短。
而自飯後,李穆就感覺出奇地困。李程那裏還在叽叽呱呱個沒完,他早已經靠着大迎枕睡着了。
宜嘉夫人見了,便也壓着那完全沒個困意的二十六郎于李穆的身邊躺下,她則拿了本書,坐在一旁看護着二人。
那李程說着自己不困,可因李穆睡得香甜,宜嘉夫人又不搭理他,無趣之下,不知不覺中他竟也跟着有些迷糊了起來。
而,就在他将睡未睡之際,原本老老實實睡在一旁的李穆忽地坐了起來。
“別走!”他大喊道。
“什麽?”
李程吓了一跳,趕緊也跟着翻身坐了起來。
一旁看着書的宜嘉夫人也趕緊過來,卻是橫過李程,伸手蓋住李穆的額,見他沒什麽異狀,這才放了心,問道:“可是做夢了?”
正處于半夢半醒之中的李穆擡頭看看宜嘉夫人,又扭頭看看李程,皺眉道:“陽陽呢?”
“誰?”李程問。
李穆張了張嘴,卻是忽地回過神來,看着宜嘉夫人怔怔道:“還真是做夢了。”
宜嘉夫人見狀,忙從丫鬟手裏接過茶盞,遞到李穆的唇邊,道:“來,先喝口水。”
待他喝了水,李程立時又興致勃勃地問道:“你夢到什麽了?”
李穆看看他,微微蹙起眉尖,只垂着那比女孩兒還要修長的濃密睫毛一陣沉默。
見他半晌不開口,李程性急地推了他一把,道:“你到底夢到什麽了?”
李穆一頓,擡眸淡淡看他一眼,“忘了。”他道。
這一眼,不禁叫二十六郎不自覺地收回了推着李穆的那只手。不知為什麽,他的那一眼,叫李程感覺十分陌生……
宜嘉夫人倒沒有注意到李穆眼神的變化,只笑道:“忘便忘了吧,做夢而已。”說着,又習慣性地将手伸進李穆的衣領裏。
不想李穆忽地一閃身,竟沒肯像以往那樣讓宜嘉夫人來測他的體溫,只微笑道:“姨母,我不冷。”頓了頓,他将手裏的茶盞遞給宜嘉夫人,道:“我還想再睡會兒。”
宜嘉夫人笑道:“你原也沒睡多久。”便又安頓着這小哥兒倆睡下了。
躺下後,李穆側過身去,以背對着李程和宜嘉夫人。
剛才的夢,其實他記得很清楚。可當二十六郎問着他時,他卻一點兒也不想把他的這個夢告訴別人……
“喂,廿七,”李程悄悄拿手指捅了捅李穆的背,道:“才剛你問什麽‘陽陽’。那是什麽?你夢到你在放羊嗎?”
李穆閉着眼,沒搭理他,心裏卻在想着那個“陽陽”。
*·*·*
夢裏的李穆大概是八歲左右。因他母親事先什麽都沒說,就将他帶到一個陌生的新城市裏,所以他跟他母親很是鬧了一陣子脾氣。
而他母親和以往一樣,從來不在乎他的感受,只将新家的鑰匙挂在他的脖子上,就去新單位上班了。
李穆記得,夢裏的他好像是因為不想呆在那個全然陌生的新家裏,就這麽一個人出了門。他記得他坐在一個用鐵鏈條吊着的椅子裏,正前後晃着時,忽然就看到不遠處有個女孩在看着他。
見他看過來,那個女孩很是友好地沖他笑了笑。夢裏的李穆知道,因他長得好,從小就于女孩子裏頗有人緣,所以,那女孩沖他微笑時,他頗不以為然地皺了一皺眉,扭開了臉。
他這拒絕的模樣,叫那女孩愣了一愣,然後竟又沖他笑了笑,便扭頭跟別的孩子玩在了一處。
許是因為拒絕了那個女孩的友好表示後,她居然還能無所謂地對着他笑,這叫李穆覺得這孩子很是奇怪,所以,哪怕他表面裝着個對那女孩不感興趣的模樣,其實他的眼一直在偷偷瞟着那個女孩。
女孩看上去比他要略小個一兩歲的模樣。論相貌,她最多不過算得是清秀而已,但她極愛笑,且笑容還極具有感染力,叫人看着就心情很好。因此,不一會兒的功夫,她的身邊就聚起了不少的玩伴。
看着女孩那如秋天陽光般燦爛的笑臉,李穆想,她一定有一對十分疼愛她的父母。她的父母對她一定是予取予求,才會叫她逢人就笑得那般沒心沒肺。他覺得,只有幸福美滿的家庭裏出來的孩子,才會有着那樣的笑容。而他,大概一輩子都不會那樣笑的。因為,和那女孩不同,他從小就沒有一個完整的家。雖然從來沒人當面跟他說過,從親戚鄰居的竊竊私語裏,他還是聽到了一個叫人尴尬的詞——私生子。
是的,他是個私生子。他母親從來不跟他提他的父親,他也從來不問。其實嚴格說來,他母親很不擅長跟孩子打交道,哪怕他才三四歲的時候,他母親就已經以一個成年人的标準在要求着他了。他母親要求他懂事、聽話,自己為自己負責,能不打擾她時,就不許打擾她……
看着那個笑成一朵花兒似的女孩,李穆心裏突然就升起一股憤恨。憑什麽那女孩能夠笑得那麽燦爛,他卻連挑一挑唇角的心情都沒有?!
于是,正處于狗也嫌年紀的他,便悄悄跟在那女孩的身後,想着怎麽找個機會抹去那女孩臉上可惡的笑容。
而,當他找了個沒人看到的地方,出奇不意地将那女孩推了個跟頭時,叫他再沒想到的是,女孩沒哭沒喊,居然爬起來就把他胖揍了一頓……
被打成豬頭一樣的他回到家時,他母親只不滿地皺眉看了他一眼,便拿出一只藥箱塞給他,讓他自己上藥,她則又縮回書房忙起她的工作來。
第二天,不甘心的他再去找着那個女孩時,依舊還是打輸了。
這一回,他們互通了姓名。
“你叫什麽?”
他抹着流血的鼻子問着那女孩。
雖然他這一臉的血是被那女孩打出來的,女孩看着他的眼神裏依舊帶着滿滿的同情。“陽陽。”女孩道,“我叫秋陽。你呢?”
“秦川……”
他話還沒說完,遠處傳來有人叫着陽陽的聲音。秋陽應了一聲,扭頭對秦川道:“我朋友叫我了。再見。”說着,竟毫不留戀地轉身就跑開了。
夢裏的李穆心裏明明想要她留下來陪着自己的,可到底因為他從來沒有開口求過人,而眼睜睜地看着那女孩跑去跟別人玩在一處……
醒來的那一刻,李穆差點以為自己就是那個秦川了,直到他看清圍着他的二十六郎和他大姨,他才意識到,那不過是個夢。
夢裏的他,穿着一身古怪的衣裳。身邊的東西也全都是稀奇古怪的模樣。可明明都是一些他從來沒見過的東西,李穆卻發現,他知道所有東西的用途和名稱。
閉着眼的李穆于下意識裏伸出食指推了推空無一物的眉心。此時的他自是還不知道,這是前世那個總愛借着一副眼鏡假裝斯文的秦川,所特有的一個習慣性小動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