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李穆
就在阿愁默默回憶着往事時,正跟着兩個兄長于坊間寫春聯作耍的李穆,那手忽地一抖,已經寫好大半的紅紙上,頓時落下一滴墨汁。
“呀……”圍觀的大小娘子們忍不住發出一聲遺憾的嘆息。
李穆則伸手揉了揉額頭,眼神裏閃過片刻的恍惚。
“怎麽了?”一旁的二十三郎李和見了,忙放下筆來問着他道:“可是被風吹着了?”
李穆搖搖頭,低頭看着那紅紙上的墨點不禁又是一陣恍惚。才剛他的腦際似閃過一些什麽,可他再凝神細想時,卻又什麽都沒能抓住。
“我……”他猶豫道,“好像想起什麽來了。”
“你想起那個醜丫頭是誰了?”二十六郎李程立時好奇地往他面前一探頭,道:“該不是誰家的下人吧?那丫頭醜成那樣,竟也有主家肯要?!而且我看她的衣着打扮,看着連個下人都不如呢,也就只比那些乞丐體面了一點而已。”
他的聒噪,不由令李穆皺了皺眉,又伸手揉了揉額。
二十三郎趕緊放下筆,伸手越過二十六郎,探了探李穆的額,道:“可是頭疼?該不會真被風吹病了吧?”又皺眉道,“你果然不該來的。便是如今你的病大好了,這街頭上也冷着呢。”
那二十六郎一向是聽風就是雨的禀性,聽二十三郎那般說,便真個兒以為二十七郎是凍着了,當即也丢了手裏的筆,再一把奪過李穆的筆,風風火火地推着他道:“真是的,原說得好好的,只要送我和二十三哥過來就好,偏你看了也要湊這個熱鬧。也不看看你那弱雞一樣的小身板,真凍病了,便是娘娘不罰我們,宜嘉夫人那裏肯定也再不能撓了我和二十三哥!還不趕緊回車上暖和暖和去!”說着,竟是半拖半抱地架着李穆就上了那一直候在路邊的馬車。
原正幫三兄弟磨着墨的小番奴貍奴和丫鬟珑珠見了,趕緊也丢了那墨塊,跟着爬上馬車。卻是一個忙着于暗格裏拿出保暖的鬥篷,一個從暖壺裏給他兄弟三人各倒了一盅熱茶。
二十六郎唠唠叨叨抱怨着二十七郎時,二十三郎則細心地握住廿七郎的手,見他手上溫熱着,二十三郎這才放了心,又接過珑珠手裏的鬥篷,仔細把李穆給裹嚴了,再接過茶盞親自遞到廿七郎的手上,道:“來,焐一焐手。”
直到接過茶盞,李穆才從恍惚中醒過神來,擡頭看着一向慣于照顧人的二十三郎笑道:“我沒有凍着,就是……才剛想事情,想得一時入了迷。”
雖說如今他早已經恢複了健康,可許是之前病得太久了的緣故,叫李穆那張小臉怎麽看都要比常人更白了三分。加上他之前瘦得只剩下了一把骨頭,便是于這一年裏補回不少的肉,看着依舊還是偏于清瘦。因此,哪怕他淘氣時都已經能夠上房揭瓦了,于衆人的印象裏,他仍是那個風吹吹就要倒的“弱雞”廿七郎。
二十三郎看看他,嘆着氣道:“你到底大病過的,不比常人,自己該注意多保養一二才是。”又道,“才剛裏正說,已經在坊間的酒館裏訂了幾桌子飯菜酬謝我們,想來你們也吃不慣這些粗茶淡飯,不如就回吧。”
“你呢?”二十六郎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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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郎笑道:“我答應了永昌先生,午後還要跟着他們再去兩個坊間呢。”又問着李穆,“宜嘉夫人那裏該要等着你去吃午飯的吧?”見李穆點頭,便又囑咐道:“那你可記得早點回去,府裏晚上要開家宴,晚了可不好。”
他又交待了貍奴和珑珠一些話後,便扶着那車門欲下去。可臨下車時,他忽然想起什麽,又扭頭對二十六郎笑道:“如何?可好玩?”
二十六郎立時如炸了毛一般,挺直着腰肝嚷嚷道:“一點兒也不好玩!竟是上了你的當!我當怎麽有趣呢,原來你竟是騙着我和廿七郎來給你做苦役的!”
李穆焐着那茶盞說了句公道話,道:“我怎麽記得,是你死乞白賴非鬧着要跟二十三哥來的?連我都是被你硬拉來的呢。”
因王府裏的小郎君太多,且王妃又不真是個賢惠人,所以嚴格說來,他們這些小郎們不過是外面看着光鮮罷了。除了每人定量的衣食用度外,想要更多的東西就不能了。甚至連那出行的馬車,也不是人人都有的。二十六郎之所以會纏上李穆,便是因為,李穆有一輛宜嘉夫人特意撥給他專用的馬車。
見二十六郎縮起脖子,二十三郎和二十七郎對眼一笑。二十三郎又交待了兩個弟弟幾句“不許貪玩”的話,便回到他阿公和那些同窗身邊去了。
二十六郎則湊到車窗那裏,眼帶羨慕地看了二十三郎好一會兒,才放下那厚厚的織錦窗簾,回頭問着李穆道:“不是說,宜嘉夫人要另替你請個名師的嗎?這事如何了?”
雖然府裏每個小郎小娘到了年紀都會被送進王府學堂裏去開蒙就讀,可學裏先生教書的水平實在不怎麽樣。因此,但凡求上進的,或者有本事有門路的,都寧願于府外另尋個名師。
那二十三郎的生母張氏原出生于書香門第,其父是廣陵城裏梅花書院的掌院,人稱“永昌先生”。因張氏年輕時極具才名,卻再想不到因這名聲惹禍上身,叫她于一夜之間被人擄了去。等永昌先生好不容易查訪到她的下落時,她已經被那好色的廣陵王給圈進了內宅。
雖說張氏淪落為王府的一個無名姬妾,且那時已經有了二十三郎,作為讀書人的他親阿舅和親阿公,倒并沒有因此就不肯認下這個女兒和外孫。雖然于官方的名義上,二十三郎跟他家再無關系,一家人依舊還是想着法兒地将二十三郎弄進了梅花書院裏讀書。
而于這種“積極要求上進”的事,只要不用王府裏另外開支錢糧,王妃倒顯得很是大度,從來不過問這等“閑事”。
和中規中矩叫着他阿公“永昌先生”的二十三郎不同,李穆從來不忌諱讓人知道他和宜嘉夫人之間的血緣關系,因此答着二十六郎道:“我姨母的意思,想請個靠得住的先生住館,在她府上教我。我倒想考一考那梅花書院試試。怎麽說那梅花書院都是大唐十三所名院之一,學問應該不差的。只是,我病了這麽多年,功課差得不是一星半點,只怕考不上呢。”
二十六郎看看他,一豎拇指,道:“有志氣。”又笑道:“我是不行的,提到讀書二字頭就疼。好在便是我不學無術,将來也照樣有一份俸祿可拿,總餓不死我便是。”
李穆橫他一眼,倒沒怎麽狠勸他向學。頓了頓,他只問道:“你怎麽說?是回府,還是跟我去我姨母那裏吃午飯?”
“當然跟你走了!”李程立時道,“我才不要在這街頭上凍個半死,等着府裏不知道什麽時候派車來接呢。”又羨慕地擡眼看着李穆這輛裝飾豪華的馬車,道:“還是你和二十三哥有福氣。哪像我,不僅指望不上那些人,還得防着那些人來扒我的皮。”
李穆看看他,不禁一陣沉默。
因他什麽都不記得了,有關王府裏的一切,其實都是他于這一年裏才惡補起來的。
要說起廣陵王府,于整個大唐來說,可算得是個笑話。那廣陵王的好色之名,甚至已經傳到了西域諸國。王府裏,侍候着大王的姬妾少說也過了百,至于子女,就皇家玉牒上的記載,則已經足足有八十八位之多了。
而和別的王府裏常常不給姬妾所生的子女報名不同,廣陵王府的王妃陸氏是個極公正之人,哪怕那廣陵王如一個懶農夫一般,只管撒種不管收,她也算得是個極合格的農婦,只要王府裏“收成”一個新生兒,她就極負責任地将那孩子抱養過去,同時往宗人府裏報個名。因此,廣陵王府竟是大唐所有皇室家族裏,唯一一個将所有孩子都上了玉牒的人家。
而且,世家女出身的王妃還極講究個規矩體統。便是她其實也很不耐煩教養府裏的那些小郎小娘子們,她也絕不肯叫那些低賤的姬妾們教養了這些記在她名下的子女——反正王府裏多的是各色奶娘仆從。
甚至,因那些孩子才剛出生就被王妃派人抱走了,以至于那些不受寵的姬妾,連自己生的是男孩是女孩都不知道。不僅如此,王府裏許多的小郎小娘子們也搞不清自己的生母是哪一個,除非他們的生母能夠像二十三郎、二十六郎或二十七郎的生母那樣,曾于廣陵王的面前得寵過相對較長的一段時間。
而對于知道自己生母是誰的小郎小娘們來說,這卻未必是一件幸事。因為不是所有人都像二十三郎的生母那樣,是被強擄來的,許多人都如李穆的生母牡丹娘子和二十六郎的生母承歡娘子那樣,是家裏趨炎附勢,主動将女兒送進王府的。因此,這些知道自身出處的小郎小娘們,不免會被自己的生母以及母族親戚們以各種理由給纏上。
不說二十六郎,便是生母已經亡故了的李穆,若不是受着宜嘉夫人的庇佑,他也少不得會被趙家人給纏上。
雖然同情着他二十六哥,李穆卻是什麽也說不得,只應道:“你的錢可夠用?若是不夠……”
不等他的話說完,李程已經揮着手拒絕了,道:“我寧願我身上沒錢。只要我确實沒錢,誰也拿我沒辦法。”
二人于車簾低垂的車上說着話時,誰也沒留意到,他們的馬車正巧駛過莫娘子和阿愁的身旁。
因那跟車的侍衛看着眼熟,便叫阿愁多看了那車一眼,卻是一下子就認了出來,這正是她差點闖了禍的那輛車。
于是她拉了拉莫娘子的手,将那車指給莫娘子看。
莫娘子看看那車,又沖着她一陣不贊同地搖頭,道:“女子走路該目不斜視才對。”又挑剔地看看阿愁,“你的儀态該好好練上一練才行。”
頓時,阿愁一噎——好吧,前世被她奶奶這般教訓過太多次了,所以阿愁倒并不覺得怎麽難受。
倒是莫娘子,回過神來時,不禁悄悄看了阿愁一眼。見這丫頭竟心大地不以為意,她不禁又暗暗搖了搖頭,一時不知道阿愁這樣豁達是好還是不好。
而,阿愁和李穆都不知道的是,當阿愁想到她奶奶時,馬車上的李穆猛地一怔。因為那一瞬,他的腦際再次閃過那種熟悉的感覺。
“怎麽了?”
見他忽然變了臉色,二十六郎趕緊把頭湊了過來。
李穆立時不客氣地一巴掌推開他的臉,皺眉道:“別出聲!”
卻是維持着一只手仍蓋在李程臉上的動作,就那麽皺着眉頭,使勁追蹤着腦海裏那個飄忽着的……形容不出來的感覺。
半晌,李程才于他的掌下哼哼道:“我能動了嗎?”
李穆回過神來,這才收回手,又狠擰起眉,揉着額頭道:“你不許出聲兒,我要想事兒呢。”
李程忽地就笑開了,道:“又來了,你明明比我還小了三四個月呢,竟總裝着個大人的腔調說話。你這麽個小人兒,能有什麽大事想?”
他伸手想要去戳李穆的腦門,卻叫李穆不客氣地一巴掌打開他的手,不耐煩道:“別吵,我好像就要想起來了。”
“想起什麽?”李程不解。
“很重要的事。”李穆推開他,閉着眼靠在車壁上,又警告道:“你別再跟我說話,不然我可要趕你下車了。”
知道他說一不二性情的李程噎了噎,只得閉了嘴,挑開車簾無聊地往車外看去。
此時他們已經到了東凰大街上。因街上車多,叫他們的車一時堵住了。于是,便這麽,李程再次看到了那個“醜丫頭”。
他扭回頭,想把那“醜丫頭”指給李穆看。可看看李穆緊皺起的眉,李程撇了撇嘴,到底沒敢打擾他,只自顧自地探着個頭,看着那一笑起來眼睛就眯成兩道細縫的醜女孩。
“你笑什麽?”
忽然,一旁傳來李穆的聲音。
“啊?”
李程扭回頭,不自覺地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他居然也在笑着——細究起來,卻是因為,那女孩雖然生得醜,可不得不說,她笑起來的模樣,極能夠感染人。
于是他再次撩起窗簾,指着車外道:“哦,就是剛才那個醜丫頭……咦,人呢?”
車外,人流中早已經看不到莫娘子師徒的蹤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