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春聯
将心比心,阿愁覺得,若是自己遇到這種事,大概也寧願自我療傷而不肯叫人看到自己傷心的那一面。所以她只沉默地跟在莫娘子身後。
直到出了永福坊,莫娘子心情終于平複了一些,她才想起阿愁來。她猛地站住,叫一心追在她身後的阿愁沒個防備,就這麽直直撞在了莫娘子的背上。
“噢喔!”阿愁揉揉被撞疼了的鼻子,擡頭看向莫娘子。見她師傅眼裏還殘留着些許悲傷的痕跡,便一眨眼,忽地握住莫娘子的手,沖她彎起她那極具喜感的小眼,道:“師傅別怕,有我呢,将來我養你。”
莫娘子一怔,心頭驀地就是一熱,下意識也反握住了阿愁的手。
不過顯然她很不擅長應對這種感情的流露,只張了張嘴,卻是什麽話都沒說,又伸手戳了一下阿愁那醒目的大腦門兒,便扭頭繼續往前走去。
只是,她握着阿愁的手,則再沒有松開過。哪怕瑟瑟寒風中,路邊行人的手都紛紛縮在各自的袖籠裏。
師徒二人默默走了一會兒,莫娘子忽然道:“可惜那些東西了。”
“啊?”阿愁沒聽明白。
莫娘子低頭對她笑了笑,道:“都已經這時辰了,回去也是冷鍋冷竈,得半天才能吃上飯,不如我們就在外面湊合一頓吧。回頭打些酒,再買些肉,晚上我們娘兒倆好好吃頓好的。”
一聽個“肉”字,阿愁的眼立時就放了光。自穿越後,她就再沒聞過肉味兒了。
“嗯!”她用力點着頭,那饞模樣兒逗得莫娘子忽地就笑了起來。
于是,再一次,阿愁發現,其實她師傅長得挺好看的……
*·*·*
一路走來,被莫娘子那溫暖的手掌包裹着,阿愁倒并不覺得怎麽冷。因莫娘子不愛跟人親近,來的時候她只一個人走在前面,阿愁默默跟在後面,如今則是她緊緊拉着阿愁的手,于是,不用擔心跟丢了的阿愁便開起小差,游移着雙眼往街邊上瞅起熱鬧來。
今兒是小年。除了那撲灰破落的永福坊,只要略齊整一點的坊間,都有裏正組織街坊們于街邊挂起了紅燈籠,還到處都張貼了大紅紙,上面寫着一些吉祥的字眼兒。
看着滿街的飄紅,不由就叫阿愁想起秋陽那個年代裏的春節來。那時候也是如此,每到過年時,社區也會組織人把街道裝飾一番,還會組織一些會寫毛筆字的,義務給大家寫春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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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愁正想着,歷史上的大唐不知道有沒有春聯這物件時,忽然就看到前方出現一幕眼熟的場景——
坊間的街邊,排了一溜的長桌。長桌的一邊,是亂哄哄圍着的坊間百姓;另一邊,則是幾個穿着儒衫的文士領着一群少年學子,在往裁成細長條的大紅紙上寫着字。即便阿愁看不到他們在寫什麽,這一幕也足以叫她懷疑,他們是在寫春聯了……
這些明顯是被先生們帶出來“參加社會實踐”的孩子中,有人衣飾普通,看着就是平民出身;而有些,則顯然出身不凡,身旁不僅有專門替他們磨墨的侍女侍者,不遠處還站着一些膀大腰圓的侍衛。
這些人裏,看上去最為引人注目的,似乎是一家子的仨兄弟。最為年長的那個,約十二三歲年紀,穿着身青色錦衣,眉目生得很是文秀俊朗。他的身旁,是一個十歲出頭的高個子少年。那張揚的劍眉朗目,倒是和他身上那件極惹眼的大紅色五彩絲繡錦袍十分相襯。再過去,那最小的弟弟則看上去似乎有些瘦弱,一張小臉埋在一襲看上去就價值不菲的白狐大氅中,倒叫阿愁一時沒能看清他的模樣。
自穿越過來後,阿愁就發現,和後世那些有着全面營養的孩子不同,這世間的孩子竟是十有八-九都生得有些歪瓜裂棗。且不說她自己,就只她家樓下那生了一鼻梁雀斑的“二木頭”孫林二,只因他皮膚比鄰居的孩子們都要白些,就已經于坊間掙得一個“小宋玉”的綽號了。至于說她們房東家那個和秦川長得一模一樣的周昌,則早在五六歲時,就已經是聞名廣陵城的一枚“資深”小美男,甚至還因着這名聲,曾被那已經故世的刺史府老太君特意抱去相看過……
因此,當眼前出現如此出色的一家三兄弟時,也難怪街坊們全都當稀罕似地圍着那三人看個不休了。
而顯然,那仨兄弟是久經這樣的場面的,竟是沒一個露怯。
就在阿愁也跟路邊閑人一樣,瞅着那仨兄弟時,她的耳旁忽然就刮過一句話:“那是王府的小郎君。”
直到這時,阿愁才注意到,一旁遠遠站着的那些侍衛裏,果然有幾個身上穿着王府的制服。
于是,阿愁一下子就想到惠明寺藏經閣的房頂上,那個拿小銅鏡照她眼睛的王府小郎君來。于是,她立時扭頭看向中間那個紅衣少年——同樣的大紅衣衫,該不會是同一個人吧?
她盯着那紅衣少年看個不休時,最怕個人潮擁擠的莫娘子已經拉着她快步從那排長桌前走了過去。阿愁原還想再回頭看一眼的,不想前方忽地爆起“啪”的一聲脆響,聽上去像極了爆竹聲。頓時,她的注意力就被吸引了過去。
因此,她沒有看到,紅衣少年身旁那個裹在白狐大氅裏的男孩,忽然擡頭向她看了過來……
此時的阿愁,正目不轉睛地盯着街道對面,那幾個拿着線香放鞭炮玩耍的小男孩。
就阿愁所知,大唐時所謂的“鞭炮”,可還是真正的“爆竹”——把竹節扔進火裏去聽響的那種“爆竹”。而被那些男孩拿在手裏耍着的,則明顯是類似于後世的那種“鞭炮”……
于是阿愁終于可以肯定了,此大唐非彼大唐!
許她直勾勾的眼神看上去有點傻,當下竟勾得一個淘氣小子點了個爆竹就扔到她的腳下。
阿愁本能地一腳将那爆竹踢開,卻再想不到,她險些因為這一腳而闖下個大禍。
那爆竹被她踢到街邊,恰正好落在街邊停着的一輛馬車旁。那突兀的炸響,直驚得駕車的馬“唏溜”一聲長嘶,眼看着就要驚了馬。虧得車夫站得離那馬不遠,看着不對趕緊撲過去緊緊扣住了馬勒。路邊的街坊和侍衛們見了,也都一湧而上幫着忙,這才沒有釀成大禍。
而正一邊走着一邊默默想着心思的莫娘子,卻是一點都沒有看到阿愁的那個小動作。見那馬要驚,她趕緊拉着阿愁快走幾步,想要避開這可能的威脅,卻不想竟被一個壯漢伸手給攔了下來。
看着那漢子身上的王府侍衛制服,阿愁不由就是一陣緊張。
莫娘子則是一陣莫名其妙。見阿愁下意識地握緊了她的手,她只當阿愁這是害怕了,便将她護在身後,皺眉問着那漢子道:“你有何事?!”——卻原來,莫娘子并不認得這王府的制服。
那沉着臉的侍衛才剛要出聲,就聽到後面寫着春聯的那些孩子中,有一個孩子叫道:“不是她,是對面那個紮沖天辮的小子。”
于是那壯漢立時丢了她倆,撲向馬路對面那個正準備開溜的淘氣小子。
那淘氣小子的家長看到自家兒子手上拈着的線香,哪還能猜不到這是怎麽回事,便趕緊沖過去向着車夫和那侍衛一陣打躬作揖的賠禮道歉。
因看着沒了她的什麽事,阿愁的八卦勁頭就上來了。她踮着腳尖,有心要往那圍在馬車旁的人群裏瞅個究竟,卻叫她那不愛多事又不喜歡湊熱鬧的師傅硬是拉着她,飛快地避開了那漸漸圍攏過來的人群。
雖然有不少街坊都被馬車旁的熱鬧給吸引了過去,不過長桌邊依舊圍着不少的人。至于那些寫着春聯的學子們,大概是要守着斯文的緣故,雖也有人抻着個脖子往那邊瞅着,倒是沒一個湊過去。
桌邊,那曾引起阿愁注意的紅衣少年看看馬車旁的熱鬧,再看看莫娘子師徒漸遠的背影,低頭對他弟弟道:“那丫頭可真沒禮貌,你幫了她,她竟也不來道聲謝就這麽走了。”
裹在白狐大氅裏的男孩也在看着阿愁的背影。待他轉過頭來時,卻是引得那些依舊圍着這三兄弟的大小娘子們忍不住發出一陣低低的贊嘆聲。
這孩子雖然比他兄長矮了約有半個頭,可看上去二人似乎年紀相仿,也大約十歲左右的模樣。男孩生得極是标致,一張小臉被那雪白蓬松的狐貍衣領襯着,卻是愈發地顯得他肌膚如晶玉般潔淨無瑕了,偏一雙眼又如墨玉般深邃莫測——任是誰初見了這張臉,都極容易把他誤認作是個女孩,不過,只要和這孩子對過一次眼,就再沒人會有這樣的誤會了。
裹着狐裘大氅的男孩看着阿愁的背影輕皺了一下眉,然後扭頭問着他兩個兄長道:“我怎麽覺得那女孩看起來很有些眼熟?二十三哥,二十六哥,你們可認得她?”
穿着青色錦衣的男孩只搖了搖頭,那大紅錦衣的男孩則不客氣地嗤笑一聲,道:“我可再不認得這麽醜的女孩。”又笑道:“這倒奇了,居然還有你覺得眼熟的人?當初你剛醒時,可是連話都忘了該怎麽說呢。怪腔怪調的,十句話裏只能叫人聽懂一兩句。”
這裏三兄弟看着莫娘子和阿愁的背影嘀嘀咕咕時,阿愁已經跟着莫娘子走遠了。因此,她二人是既不知道寫春聯的桌邊有人正議論着她倆,也不知道一個婦人看完馬車旁的熱鬧擠出來後,正疑惑地看着她倆走遠的背影。
*·*·*
阿愁跟着莫娘子快要走出這個坊區時,遠遠聽到身後似有人叫着“阿莫”的聲音。她扭頭一看,卻是立時就認了出來——後面追着她倆的,正是那大喇叭王大娘。
師徒二人對了個眼,阿愁正準備說,“要不我們裝作沒聽到”,那莫娘子已經拉着她于路邊站住了。
王大娘跑到近前,卻是撐着阿愁的肩一陣喘息,又道:“叫我好追。”
莫娘子挑着眉梢問道:“大娘找我有事?”
王大娘的眼珠骨碌碌一轉,擡頭問着莫娘子道:“你是于這邊坊裏有生意,還是回娘家去了?”又看看她倆空空的雙手,肯定道:“看樣子不是有生意。那就是回娘家了。”又笑道,“這早晚,都快到午飯時間了,你娘家竟沒留你用飯?怎的?還是說,你跟你娘家兄弟吵架了?可是他們又逼着你嫁人了?要叫我說,你何苦跟你兄弟擰巴着,你又不是那黃花大閨女,挑個差不多的,趁着這會兒年輕顏色好,趕緊嫁了得了。這女人啊,越老越不值錢……”
這會兒王大娘幾乎把所有的重量都壓在了阿愁的肩上,偏偏她還說着這些不讨人喜歡的話。于是阿愁擡着個頭,裝着個天真無邪的模樣問着王大娘道:“大娘今年多大了?”
王大娘頓時一噎。便是莫娘子為人一向嚴肅,這會兒也差點沒能繃住。
見莫娘子木着張臉,看起來不像是會喝斥她家小養娘的模樣,王大娘立時不滿地嚷嚷開了:“這孩子,怎麽說話呢?!”卻是終于離了阿愁的肩,不再拿她當拐棍使了。
莫娘子這才低頭對阿愁道:“太沒禮貌了。問上了年紀的人歲數,該用‘高壽’二字。”
阿愁再沒想到,一向嚴肅的莫娘子也有這般俏皮的時候,不由忽閃了一下眼,脆生生地應了一聲:“是。”
師傅二人的一搭一擋,直氣得王大娘的臉騰地就脹紅了。
可就如上一次阿愁曾親眼目睹的那樣,王大娘就像那打不死的小強,她想要挖些什麽八卦時,是咬着人再不肯松口的。于是只轉眼間,她就抹了怒容,又裝着個親熱的模樣,對莫娘子笑道:“阿莫你可得好好謝謝我呢。你最近生意那麽紅火,可不多虧了我到處跟人提點着你?”
莫娘子看看她,只端着個古怪笑意向王大娘福了一福,應了聲:“還真要多謝大娘了。”
這不鹹不淡的一聲謝,直噎得王大娘是吞也不是吐也不是,偏還不好對着莫娘子露出不滿來,于是她只好拿阿愁作起法來,又是搖頭又是皺眉地對莫娘子道:“你家這小養娘也忒會闖禍了,你可知道才剛險些被她驚了的馬車是誰家的?”
莫娘子和阿愁對了個眼。才剛她二人一個忙着想心思,一個忙着東張西望,卻是誰都沒注意到那馬車上有什麽标志。
王大娘一陣連連咂嘴,又道:“那可是宜嘉夫人府上的馬車!啧啧啧,虧得那車上沒人。不過,便只是傷了馬,也是件極要命的事,就算把你家這小養娘剮了只怕也再賠不起。你家這小養娘,才來了你家幾天啊,竟給你招來這偌大的禍事,明兒社裏的年會上你可得小心了,別叫那府上的人認出你來,不然不定要出什麽事呢。”
阿愁聽了,不由和莫娘子對了個眼兒。這王大娘肯定沒聽到有人指認“真正元兇”的聲音。而直到這時,阿愁才想起來,她似乎應該跟那個替她洗清嫌疑的人道個謝,可她根本就沒注意到是誰出聲幫了她……
莫娘子也才剛想起來這件事。于是,師傅二人又對了個眼。
不過,莫娘子倒并不曾跟王大娘辯解些什麽,只向着她又福了一福,道了聲:“多謝大娘提點。”
見莫娘子始終一副不鹹不淡的模樣,王大娘心裏不禁一陣暗恨,可她又實在好奇着莫娘子怎麽會這個時辰點出現在這裏,便又把話題拉回了原處,繞着圈地問着莫娘子的去向。
阿愁早知道王大娘這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沒臉沒皮,且她也知道她師傅是打死不肯說謊的,而她自己卻從不在意這種小事,于是她搶在王大娘話音的間歇裏插上前去,擡頭對莫娘子道:“師傅,快些吧,要來不及了。”又扭頭對王大娘道:“對不住了,我師傅還有約呢,我們得走了。”
說着,只假裝着個任性小孩的模樣,硬是拉着莫娘子的手,趁着那王大娘沒反應過來的當兒,拉着她師傅穿過坊間的小街,眨眼間就消失于另一個坊門下了。
終于擺脫了那死纏爛打的王大娘,莫娘子于松了口氣的同時,也不贊同地對着阿愁一陣搖頭。
不待她說話,阿愁就彎着一對細眯眼笑道:“師傅說過,說謊不好。不過,必要的時候,一點點小謊,應該不礙事的吧?”
她繼續裝着個孩子模樣,捏着小指尖比劃了一個“小”的範圍。
莫娘子不禁又搖了搖頭,道:“不以善小而不為,不以惡小而為之。謊話再小也是謊話。更重要的是,若是你放任自己說慣了小謊,只怕将來漸漸的也會放任自己說起大謊來。人要以‘誠’為本,便是一個小謊,也會叫你于人前失了誠信。我們做梳頭娘子的,原就被人看不起了,若是自己再立不住,只會被人踩得越來越低。”又伸手撫了撫她的頭頂,嘆道:“知道你是為了我,可你年歲還小,這會兒我若不對你嚴些,将來你長歪了,只怕要恨我的。”
這些話,不禁叫阿愁一陣感慨。類似于這種說教,以前她奶奶也常說。不過,她只會對秋陽說前半截的話,這後半截的解釋,奶奶可從來沒說過——這大概就是親生和非親生的區別吧。因為秋陽是親孫女,叫她奶奶覺得沒必要跟她解釋那麽多。所以才說,至親者至疏……
“其實我說的也算不得是個謊話呢,”阿愁彎着眼對莫娘子笑道:“師傅不是說,我們要去買酒買肉嗎?這也算得是師傅跟我有約吧?”
看看她這賴皮模樣,莫娘子忍不住又是一陣搖頭,卻沒忍心再管教于她。
于莫娘子看不到的地方,阿愁則很是孩子氣地悄悄吐了吐舌。
和莫娘子一樣,前世的秋陽奶奶也十分堅持原則。許正是因為她奶奶太有原則了,才把個秋陽養得很是沒有原則。只要別人對她略一施壓,她很容易就屈服了……其實細想起來,可能就是因為這個原因,才叫後來的秋陽在和秦川有矛盾時總習慣于先後退一步。而,就和小時候一樣,雖然她表面上妥協了,其實不過是把所有的不滿都積壓到心底深處罷了。
那家夥總說:“這世上沒人比我更了解你了。”他卻是一點兒也不知道,十年的時間可以怎樣地改變一個人。更何況,便是他們還都年少時,他也遠沒有他所以為的那麽了解她……
就在阿愁默默回憶着往事時,正跟着兩個兄長于坊間寫春聯作耍的李穆,那手忽地一抖,已經寫好大半的紅紙上,頓時落下一滴墨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