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娘家
到了西鳳大街上,莫娘子便和鄭阿嬸分了手。
莫娘子的娘家住在廣陵城的東南角上。經過府衙門前後,二人來到車水馬龍的四望樓前。而直到這時阿愁才發現,原來莫娘子死死攥住她的手,不是怕她被路上的那些馬匹車輛給撞了,而是她自個兒對過馬路這種事十分的沒信心。
見慣了後世四個輪子“鐵怪獸”的阿愁可不怕這些四個蹄子的“活怪獸”,最後還是她硬拉着膽顫心驚的莫娘子從車陣中穿了過去。
不知道這個世間是不是也有行人靠右的規矩,她們過了馬路後,竟是和大多數人都是反着道兒逆行的。不過,即便這世上有“靠右行”的交通法規,可顯然也沒個交警,倒沒人跳出來罰她倆的款。
沿着東凰大街往東走了約半個時辰,當街邊的店鋪開始漸漸稀疏時,莫娘子帶着阿愁往南拐去。又過了四個坊區,她們才終于到裏她們的目的地:永福坊。
之前因對比着常樂坊和福康坊,叫阿愁以為,她們所住的仁豐裏,便是算不得是貧民窟,肯定也不是個什麽高檔的社區。直到她進了永福坊,看到橫貫坊區兩側坊門的永福街上,那些毫無顧忌占道經營着的店鋪,以及被寒風吹得于街面上四處亂飛的雜物,她才知道什麽叫作破落。
仁豐裏的住戶雖然也算不得富足,可坊間的行人一個個都把自己收拾得幹幹淨淨,街面上的店鋪雖舊,卻也都布置得整整齊齊,看着就有一種向上的積極面貌。而這永福坊裏的住戶則全然不關心他們居住的環境。阿愁跟着莫娘子一路過去時,好幾次險些叫路邊行人随手抛棄的髒東西砸中面門。還有冷不丁從街邊店鋪裏潑出來的污水,濺得阿愁那唯一的一雙鞋上立時出現幾朵髒污的泥點。
門裏潑水的婦人卻是一點抱歉的意思都沒有,竟挑着個眉梢,以挑釁的眼看着阿愁,似就怕阿愁不過來跟她吵架一般。
阿愁抖了抖腳上的水,擡着頭正要沖那婦人瞪眼時,莫娘子已經回身拉了她的手,又沖她微一搖頭,只道了聲:“等幹了刷一刷也就好了。”卻是沒理那婦人挑釁的眼,拉着阿愁快速離了那店鋪。
看着莫娘子的背影,阿愁忍不住在心裏拿“包子”一詞對着她師傅一陣腹诽,直到她親眼目睹到,前方有人遇到和她一樣的事。不同于她們師徒的忍讓,兩個婦人當即就對罵了起來。那精彩紛呈的罵詞,可不是慈幼院孩子們那個級別的。就在阿愁聽了個目瞪口呆之際,她還沒看明白怎麽回事,對罵就于眨眼間升級為對撕對打了。
兩個婦人毫無顧忌地于泥水裏滾爬撕打着,一旁的閑漢們也都紛紛圍攏過來吶喊助威。阿愁于心裏默默對比了一下自己的戰鬥力,立時覺得還是她師傅英明。于是,接下來的路上,便是再遇到類似的沖突,不用莫娘子來拉她,她自個兒就乖乖地做了“包子”。
好在往前走了不遠,便到了莫娘子的家。
看到莫娘子于一個店鋪門前站住時,阿愁原還以為她是想要去那黑乎乎的店裏買點什麽,直到聽着莫娘子沖着店門口站着跟人聊天的一個婦人叫了聲“阿娘”,阿愁才知道,這竟就是莫娘子的娘家了。
她擡頭往店鋪的店招上看了一眼,卻是這才發現,這店門上竟沒個店招,只于角落裏挑着個灰撲撲的布幌子。幌子上寫着個褪了色的“莫”字。幌子下方,還吊着一只刨木頭用的刨子。于是阿愁這才知道,原來莫娘子的父親莫老爹是個木匠,于這永福坊裏開了個小小的木器作坊。
原正跟街坊閑聊着的莫老娘看到女兒回來,卻是一點兒也沒露出阿愁所以為的那種驚喜表情,倒是嫌棄地擰了一下眉。恰這時候,原正跟莫老娘聊着天的鄰居老太太也認出了莫娘子,那眼神裏立時就放出八卦的光芒,作驚喜狀大聲吆喝道:“喲,這不是三娘嘛!”轉眼看到莫娘子胳膊上挎着的大包裹,便又大聲嚷嚷道:“這是給你爹娘送年禮來了?”又扭頭對莫老娘誇道:“還是你有福氣啊,生了個好閨女,三天兩頭想着回來看一看你們。哪像我那閨女,嫁了人後,就只知道往家裏送禮,人竟是再沒回來過。可真是,我看着像是缺了吃喝的模樣嘛……”
老太太這話聽着像是在誇莫娘子,可連阿愁都聽出來了,她那話裏暗藏着別樣的機鋒——這時代裏,若娘家沒個大事,出了嫁的女子輕易是不會回娘家的。她這裏明着抱怨女兒不回來看她,暗地裏卻不無嘲諷着莫娘子沒個夫家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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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莫老娘的臉色頓時又黑了一層。她原想張口罵莫娘子的,可因那老太太正看着,她不想叫鄰居看了熱鬧,便挑着個眉梢沖莫娘子冷哼道:“來便來了,怎的不進門?還是真拿自個兒當客人看了,等人請你進去?”
莫娘子愣了愣,一低頭,進了黑乎乎的店堂。
阿愁見了,忙也跟了上去,卻不想叫莫老娘把她攔了下來,“這是誰家的小崽子?亂鑽什麽呢!”
莫娘子趕緊回頭道:“這是我新收的徒弟。”
“徒……”
莫老娘驚呼了半聲,扭頭看看抻着個脖子看着熱鬧的鄰居老太,卻是噎了噎,回頭對那老太太笑道:“三丫頭回來了,就不跟你聊了,我也回了。”然後她也跟在莫娘子的身後進了店堂。
這店裏比店外的街道略低了一個臺階。進了店後,阿愁眨了一會兒的眼,才适應了店堂裏的昏暗。然後她便看到,店堂裏到處堆着些灰撲撲的木制件,原本就不大的窗戶,更是叫一摞制作粗糙的方凳給遮了個嚴嚴實實——阿愁一看就認了出來,莫娘子家裏那兩張方凳,應該就是出自這裏了。
她這裏東張西望時,莫老娘則亮着兩眼湊到莫娘子的跟前,問着她道:“這丫頭誰家的?她家裏給了多少拜師禮?正是巧了,前兒我看中個銅镯子,正愁錢不夠呢,你先挪來給我使使。”
她話音未落,就聽得店堂後面有人接話道:“三娘收徒弟了?”
随着話音,那隔在店堂和後堂中間的半截簾子被人挑了起來,從裏面一前一後出來一對夫婦。男的連眼尾都不曾往阿愁身上掃過來,婦人倒是好奇地瞅了阿愁一眼。
只見男子皺着個眉頭道:“這麽大的事,你怎麽也不跟家裏說一聲兒?!我原還想着,等你嫁了人就再不用幹這種于人前抛頭露面的事了,偏你竟收了個徒弟。那你嫁人後,竟還想當你的梳頭娘子不成?!若是不做了,這徒弟又該怎麽辦?難道你還要把拜師禮退給她家裏?”
“退什麽退?”莫老娘一聽那“退”字就炸了毛,推着莫娘子的胳膊道:“我可跟你說,這拜師禮不許退。便是你不做梳頭娘子了,她也是你徒弟。坊間不都說,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嗎?只要她拜過你,那她就是你徒弟,哪怕你什麽都教不了她,也是她自個兒活該,命不好,竟不長眼認了你這師父。”
莫娘子站在那裏被她娘推了幾下後,那眼裏不禁流露出一種叫阿愁看不懂的複雜之色。只是,她于家人面前一向沉默慣了,便只木着張臉,默默看着她娘和她兄弟。
她兄弟卻是一點兒也不在乎她這會兒是個什麽想法,接着又道:“今兒你來得倒是正好,我原還想着叫二丫頭去叫你呢。上次我跟你說的那個吳瘸子,你不是不中意嗎?我又給你尋摸了一家。那家剛死了老婆,因孩子小,家裏不能沒個女人,所以人家倒也不嫌你是被休了的。因你曾服侍過貴人,人家還肯再多出一筆聘禮呢。我已經跟人家講好了價,人家願意出到……”
“我不是被休的,”忽然,莫娘子冷聲道,“我是和離的。”
頓時,她兄弟不吱聲兒了。
莫娘子則又道:“而且,我早說了,我再不嫁人了。”
店堂裏,那穿堂的冷風吹得門上的簾子一陣微微晃動。
略靜了一靜,莫四郎才悄悄推了他老娘一下。
那莫老娘這才如同從夢中驚醒一般,卻是“嗷”地就嚎了一嗓子,舉着巴掌撲到莫娘子的身上,對着莫娘子一陣沒頭沒腦地拍打,一邊不絕口地罵道:“你個不知怎麽死的讨債鬼,我哪輩子沒積德,竟生出你這麽個不省心的東西來!不過是男人花心,在外頭有了人,你便是不願意把人收進房裏,只裝着沒看到也就罷了,他是能缺了你吃的還是能缺了你穿的?!偏你侍候了幾天貴人,就當自個兒也是貴人了,竟還有臉跟你男人鬧!你有那本事,倒是把你男人抓牢了,叫他不出去偷嘴啊!沒個本事,還學着人家鬧什麽和離。這下可好,正趁了那對狗男女的心,你男人不要你了,倒叫那狐貍精當了個正頭娘子。偏你還不聽話,當家裏人要害你一樣,竟瞞着人跑去衙門裏立了個女戶!是啊,如今你大了,翅膀也硬了,想着能高飛了,可你要真是個有本事的,倒是先把自個兒嫁了啊!偏還不肯。将來你癱了,還不是得你兄弟養着你!就只會搓磨我們一家子。你自個兒臉大,不嫌丢人,我們一家子還嫌你丢人呢!老莫家八輩子的臉面,都叫你一個人給敗光了!如今你兄弟想着法兒地替你描補,你竟還敢說不嫁。既這樣,這家裏也再沒你立腳的地方了,就只當你剛一生下就溺死在馬桶裏的,你給我滾,我們再不認得你這個人!”
她狠狠一推莫娘子。莫娘子沒個防備,腿絆在一旁的木桶上,頓時摔倒在地。那原本被她拿在手上的包裹也摔得掉到了一旁。
一盒茶點從包裹裏掉出來,包裝紙破裂處,露出裏面炸得金黃的點心果子。
因事出突然,阿愁直被驚得一陣目瞪口呆,直到那發飙的莫老娘把莫娘子推倒,她才反應過來。
她跑過去正要扶起莫娘子,卻不想有人從後面沖過來,用力在她背上推了一把。她原就人小體輕,立時被推得摔在莫娘子的懷裏。
阿愁回頭看去,這才發現,原來從後堂裏沖出來五六個年紀從四五歲到十四五歲不等的孩子。那些孩子推開阿愁後,只自顧自地嚷嚷着“我的我的”,竟沒一個看向倒在地上的莫娘子和阿愁,就這麽公然搶起包裹裏的東西來。
阿愁正愕然間,後堂又出來了三個人,卻是一個老漢,和一對中年夫婦。
不管是剛出來的人,還是已經在店裏的,似乎沒一個人認為那幾個孩子的教養有問題,竟都放任了那些孩子們搶着莫娘子的包裹,只一個個以不滿的眼神看着那抱着阿愁撐着手臂坐在地上的莫娘子。
那剛出來的婦人還裝着個賢淑模樣,勸着莫老娘道:“三娘是您生的閨女,她什麽脾氣您老能不知道?自小就像個又冷又硬的石頭,只怕這一輩子也改不了了。”
這話卻是一陣火上澆油,叫那莫老娘罵得更兇了,甚至還想着要撲過去踹莫娘子兩腳,到底叫莫大郎給攔了下來。
莫大郎看着地上的莫娘子道:“你也二十五六歲的人了,怎的還這般不懂事?還不快跟阿娘道個歉?!”
莫娘子擡頭看看她大哥,再看看她四弟,卻是冷冷一笑,扶着阿愁站起身,又伸手摸了摸臉頰上被莫老娘指甲劃出的血痕,再看了看指尖,擡頭對莫老娘道:“看來阿娘是真不打算認我這個女兒了。”
莫老娘立時接話道:“我莫家沒有你這種不知羞恥的女兒!”
“那阿爹呢?”莫娘子看向莫老爹。
自打出來後就一直沒吱聲的莫老爹立時移開了眼。
于是莫娘子又看向她大哥:“大郎?”然後再看向她弟弟,“四郎?”
那兄弟二人也都避開眼去。
莫娘子笑了笑,摸着臉頰似自言自語般又道:“想來二娘和五娘也是這樣想的吧,覺得我丢了你們的臉面。”
她垂下眼去時,正和始終擡頭看着她的阿愁對了個眼。恍惚間,阿愁似乎看到她的眼中閃過一點水光,當她留神細看時,卻又什麽都沒有了。
“早知道是這樣了。”莫娘子頗為鎮定地又低喃了一句,卻是忽地一推阿愁的肩,将她推到莫家衆人的面前,看着衆人道:
“才剛有話還沒說完。這是我徒弟不假,不過她也是我新收的養娘,是已經在府衙過了戶口的養老女。你們且放心,有了這孩子,便是我死在床上沒人問,也再跟你們無關,更不會因此叫你們背上薄情的名聲,叫左右鄰居說了你們的閑話。阿娘您說只當沒生過我的,阿爹看樣子也是這個意思,既這樣,那就這樣吧,就只當你們生下我後就把我溺死在馬桶裏的。只是,有些話卻是要說明白了。我在這個家裏長到五歲,且不說五歲以前,我從來沒有少做了家事,只四郎五娘兩個,就等于是在我的背上長大的;更不說,自我五歲起,就被你們送去貴人府上從役,每個月得的工錢我從來不曾私留下過一文,全都交給了家裏。只說老奶奶沒了後,你們把我接出來時說的那些話,結果卻是轉眼就為了一筆彩禮,把我賣給出價最高的人。我原說,便是你們貪了些,你們終究是我的家人,将來萬一我有什麽事,你們總是我的依靠。可當那人打我的時候,你們竟沒一個站出來替我說話,直到如今,你們還認為那是我的錯。那時候我就明白了,我在你們眼裏,從來就不是你們家的人,我只是你們用來掙錢的一個工具。”
她忽地扭頭盯住四郎,“四郎總想叫我再嫁人,你若是真心為我好,我還能感念你一二,可你我心裏都明白,你不過是想着拿我再換一次彩禮罷了。大郎總想叫我從你那幾個熊孩子中挑一個過繼了,只怕是你疑心我手裏還有當年老奶奶給我的那些錢財吧?哼,可惜了,”她冷冷一笑,“若是我手裏還有那些東西,那人是再不肯放我自由的,你們晚了一步。如今我那裏除了老奶奶留給我的一個妝盒子外,就再沒其他值錢的東西了……不,也只有我這個人還值一點錢了。只是,都說初嫁從父,再嫁從己,我是再不可能為了你們賣了我自己的。你們生養我一場,那些年你們拿我換的錢,就只當是還了這份恩情了,既然阿爹阿娘都嫌我丢了你們的人,那麽,就這樣吧,只當這個家裏再沒我這麽個人了。”
她這般一板一眼地說着時,莫家人全都一陣大眼對小眼。最後還是莫娘子的嫂子最先反應過來,對着莫娘子冷笑道:“父母的養育之恩,可是你拿錢就能還得了的?!”
莫娘子回了那婦人一個冷笑,道:“确實是買不到。便是叫你們從我身上搜刮去那麽多的錢財,不是也從來不曾叫你們拿我當家人看待過?”
她母親立時尖聲接話道:“你且聽聽你說的都是些什麽話!你是我生的,用你點子錢又怎麽了?就算我打死你,官府都不會治我的罪!”
莫娘子冷笑道:“若是你們沒拿我換彩禮之前,打死了我,官府許還真不會治你們的罪。可惜的是,我嫁了人,已經從這家的戶籍上遷了出去,可再算不得是你家的人了。打死了我,官府一樣要治你的罪。”
“你……”
她母親還要說什麽,四郎忽地拉住他娘,斜睨着莫娘子道:“阿娘休要跟這冷心冷肺不認爹娘的畜生多話,她這是擺明了不肯認我們……”
“冷心冷肺?”莫娘子冷笑着打斷他,擡手摸了摸仍刺痛着的臉頰,道:“我之所以會冷心冷肺,還不是因為我的心肺都叫你們給冷透了。是你們先說不認我的,如今倒反打一耙,說是我不肯認你們了。自古女子依靠娘家,就是想着有難處時能叫娘家幫她一把,可我從來沒見你們幫過我一次。這樣的親人,不認也罷,反正于戶籍上,我們早已經是不相幹的兩戶人家了。往後……”
她頓了頓,眼裏閃過一片痛苦之色。就在阿愁以為她猶豫了時,莫娘子回頭看看地上那被搶得一空的包裹,再擡起頭來時,只決絕笑道:“何苦來哉,你們不過是嫌我如今落魄了,又怕我将來會賴上你們,才想着法子要打發了我,偏還怕別人說了你們的閑話,這才把這不認親人的名聲栽到我的身上。既如此,就當作是我不認你們的吧,就當這是我最後的一點孝心,以後……”
再一次,她的話音頓住。于是阿愁便知道,其實她遠沒有她所表現出來的那般決絕。
只是,她那些親人紛紛避開的眼,到底還是叫莫娘子失望了。于是她再次自嘲一笑,輕輕說完那句兩次都沒能說完整的話:“以後,我們再不相見便是。”
說完,她拉起阿愁的手腕,便匆匆打她那些沉默着的家人身邊走了出去。
出了門,走了沒幾步,莫娘子便放開了阿愁的手腕,一個人于前頭匆匆走着。
阿愁一邊帶着小跑追着她師傅,一邊忍不住回頭往身後看了一眼。
叫她皺眉的是,那門裏竟沒一個人出來過。便是一路上她再三回頭,也始終不曾看到有人從那黑乎乎的店堂裏探出個頭來。倒是門邊上那又髒又舊的布幌子,像是想要挽留什麽人似的,在寒風中依依不舍地招搖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