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楊虹輕輕拍她的手以示安撫,對陳铮岩說道:“你先走吧,小舟她等下就要走過來了。”
“媽,你跟我一起過去吧。”
“這……不太合适吧?”
“有我在。”陳铮岩不多說,帶着楊虹就往病房去了。
笠舟一眼看到門口,有些愣神,很快反應過來。她正握着趙敏钰的手,那雙手比起楊虹的柔白細膩多了很多滄桑的痕跡,它有些枯朽瘦弱。
“舟舟,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她神智還算清明的時候是能認得笠舟的。
笠舟心中翻江倒海,僵了好一會,才轉頭輕輕喊了一聲:“媽,你來了。”
楊虹聽到的瞬間,手立刻捂上嘴唇,眼淚奪眶而出。她忙整理了一番,連連應聲,“诶诶,我過來看看,你……不介意吧?”
笠舟還沒說話,趙敏钰就笑呵呵地看向楊虹,眯着眼笑的很歡:“你來啦?來來來……”她朝她招手,楊虹走過去,她就把她的手放到笠舟手上,“我們小舟,好孩子,好孩子。”
“是,很好的孩子。”
楊虹欣慰的聲音裏,笠舟聽到一絲豔羨。她莫名為這股羨慕而心酸,嘴角的淺笑從不自然慢慢變得釋然,她回握住楊虹的手,什麽也沒有再說。
也什麽都無需再多說。
陳铮岩走到笠舟身側,毫不掩飾,吻她的鬓角,“好孩子做得很好,回去獎勵你一朵小紅花。”
笠舟惱得打他,“哪裏學來的腔調!”
“媽,那我和笠舟就先回去了。明天在醫院辦婚禮,到時我讓何曜去接你們。”
“诶,好好好。你們先走吧,這裏有我,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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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敏钰背對着他們,像往常一樣沒有說話,她目光望向窗外。秋高氣爽,葉落滿地,有一個一身護工服的女人在清掃,她發色發白,形容有些踽踽的老态。
入冬的荒涼之态已有幾分顯露。
趙敏钰低下頭,喃喃:“好孩子,我的好孩子……”
楊虹送走陳铮岩和笠舟,回頭去看她,她已是滿臉淚。
縱然神志迷蒙不清,骨血相連之人,又如何能無動于衷?楊虹可以理解笠舟緘默不言的心苦,而身為母親,也更理解趙敏钰的撕心。
醫院裏的婚禮很簡單。
笠舟堅持盡量少驚動別人,所以只是把婚服帶到五層,兩人在紀東白的辦公室裏換了衣服。沒有司儀也沒有大紅大綠的其他裝飾,笠舟由張老爺子帶着,在偌大的病房裏,走向陳铮岩。
沒有音樂也沒有喜糖,有一束玫瑰捧花是姜午秋帶來的,她讓小也去抱笠舟的婚紗裙擺。在這樣的日子裏,小也卻反常得沒有普通孩子那種鬧喜事的瘋勁兒,乖乖巧巧,時而笑得像個小天使那樣去看床上的人。
張遠涯的狀态很好,比以往任何時候都好些。
他靠坐床頭,和姜午秋依偎着,嘴角挂着舒心的笑,目光追随笠舟的腳步。在兩人相攜望向他的時候,他激動了。嘴唇顫抖,眼眶濕潤,破碎的聲音斷斷續續擠出一個個“好”字。姜午秋的手和他緊緊握在一起,也激動得流淚。
“遠涯,我向你保證,我會看着小舟幸福的。”她額頭抵着遠涯的,輕輕說。
“好,好……”張遠涯向笠舟伸手,她立刻到病床邊。
“哥,我結婚了。”笠舟沒有一滴眼淚,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陳铮岩曉得她心中撕裂的痛苦,陪她一起到床邊,攬着她,“哥,我和笠舟早先就領了證,很抱歉婚禮拖到現在。她和我說這是她最想要的婚禮,我同意了。從今以後,我用一輩子愛護她。”
張遠涯說不出話來,手緊緊握住了陳铮岩的,一直點頭。
有好一會,笠舟需要極力忍住掉眼淚的沖動,但她最終還是做到了。早在婚禮前,她就在自己心裏演示過無數遍,她可以為任何事悲傷哭泣,但這一天,她不能哭。
張遠涯心心念念要看到她的婚禮,他知道的,父親去了,母親神智混沌。他身為長兄,該是家裏的頂梁柱。這六年的植物人,他心明如鏡,笠舟和爺爺是怎麽樣熬過來的。只要笠舟好,他的身後事就都妥當了。
她必須要讓張遠涯知道,張笠舟的脊梁骨可以扛起來他身後的一切。
“哥,爺爺,嫂子和小也都交給我。有我在的一天,我一定竭我所能保護他們。”
聽到這句話,張遠涯的瞳孔倏然放大,又慢慢縮回,他皺巴巴的皮膚褶子裏藏起了淚水,在光線裏隐約透着晶瑩。
他的親妹妹!她懂!
儀式簡單結束後,張遠涯就陷入了斷斷續續的昏迷,笠舟一直不願走,陪在病床邊。在他昏迷半醒的時候,他的手緊緊抓着姜午秋的,小也到底年紀小,戰戰兢兢陪着不多久就困了,陳铮岩抱着他,坐在一邊。
張老爺子在樓下病房。楊虹不放心趙敏钰在療養院,和韓照坤一道過去了。陳老爺子看情景,把空間留給了幾個年輕人,下樓去陪張老爺子。
深夜裏,張遠涯的情緒有很大波動,姜午秋最先從犯困的狀态清醒,她緊握着他的手,貼近他似乎在說話的唇邊。
唇嚅動緩慢,破碎的音節一點點接成一句話。
午秋,對不起。
姜午秋再也堅強不起來,淚水奔湧而出。與心髒停跳的儀器聲音一起響起的,是她一聲撕心裂肺的哭喊。
樓下的張老爺子倏然睜開眼。
伴随着人來人往的忙亂,笠舟身穿婚紗,神色大恸卻始終沒有掉淚。小也在陳铮岩的懷裏掙紮着撲向病床,死死趴在張遠涯的身上哭喊爸爸,這是他第一次這樣趴在爸爸的胸口,也是最後一次。
生離死別這樣無常。
五年前,她送走了那個養了她二十多年的爸爸,現在送走了她哥。
笠舟覺得累極,雙腿一軟,險些倒地。陳铮岩眼疾手快摟住了她,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對進來的陳皓月點頭,“哥,你先幫忙處理下。”
陳皓月拉開姜午秋,紀東白上前對張遠涯做了一個全面檢查,“生命體征完全消失,病人已經死亡了。”
緊随而進的張老爺子老淚縱橫,卻是先走到了笠舟身邊,蒼老卻有力的臂膀把她摟進自己懷裏。笠舟死忍着的情緒在這一刻突然迸發了,她撲在爺爺的懷裏,“爺爺,哥走了。”
“好孩子,我的好孩子。”張老爺子拍着她肩膀,不知是在說她還是在說張遠涯。
與此同時,遠在平海療養院的趙敏钰大約母子連心,心上一陣劇烈的疼痛,腦袋裏像是有一個□□炸開。她聲嘶力竭地又吵又鬧,幾乎把整個房間裏的東西都砸爛了。幸好韓照坤跟着楊虹一起來了,勉強制住了她。
楊虹挂掉電話的時候,眼裏有淚,“照坤,那孩子……走了。”
韓照坤聞言長嘆,剛剛被他抓住的趙敏钰突然發力,把他推開,沖了出去。
“快!抓住她!”
療養院出動了四個安保人員再加上韓照坤才勉強把趙敏钰在院子裏攔下來,她目光清明,坐地痛哭,嘴裏大喊:“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啊——”
張遠涯的葬禮辦得很簡單,只有親人參加,連友人也沒有。是啊,他年紀輕輕就成為植物人與病床為伍,哪裏還有什麽朋友。頭幾年,他的手機響過,笠舟沒有接也沒有回,後來慢慢的,就再也不響了。
一切葬儀結束,不過是一個上午的時間。
姜午秋還不肯走,小也也堅持陪着媽媽。陳皓月主動表示留下來照看這一對母子,其他人就都先走了。
在墓地外的黑色攬勝上,笠舟在車裏靜靜坐着,她沒有走,但是想把空間留給那一家人。
午秋姐能在她哥生命的末尾毅然來到他身邊,照顧他陪着他,這份恩情,無論她将來如何,她都會記得。
韓亦軒和韓亦安都來了,臨走的時候,韓亦安不知是轉了性還是怎麽,收起了往日跋扈的小姐脾氣,對她友好地微笑,叫她姐。看她打算坐在車裏不走,她還從包裏拿了一個小面包給她。
“姐,記得回家。”她走的時候這樣說。
笠舟愣了半晌,微微勾起唇角點頭。
韓亦軒看今天這情勢,沒有不識相地非要留下來,擁抱了一下笠舟,和陳铮岩遞了個眼神,也沒多說就先走了。
衆人都慢慢遠去,笠舟默然看着那一排青松背後的大片墓地。一個個墓碑森然地矗立在那裏,在規規矩矩劃好的地盤裏,每個人死後都只有那樣的一小塊地方容身。
生死都是大事,可生死卻偏偏都不占地,一個子宮,一方黃土,就是一個人的一生了。
笠舟面對這樣的無常,無端感到心尖漫溢的涼薄,她有些冷。
陳铮岩看她輕輕發抖,忙開了車內暖氣,又抱住她,像哄孩子那樣拍她的背,把她的腦袋放到他的頸窩裏。
“舟舟。”他輕聲叫她。
“嗯。”她也輕輕應。
“有我在,知道嗎?”
她在他懷裏點頭,這樣簡單的撫慰讓她心頭的涼薄散了些許,覺得人間還是有些暖意。
一直到天黑,陳皓月抱着小也,和姜午秋一起走出墓地,笠舟和陳铮岩也才啓動車子離開。
也許是這六年來她始終都在做最壞的打算,也許是她早就想過無數次這樣的結果,張遠涯的走讓笠舟覺得是他的解脫,她雖然忍不住痛恨老天爺妒英才,忍不住想責問因果循環,但到底人已經沒了,她沒有太多的心力去叩問這些。
她越發的,只想珍惜身邊人。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生死的叩問大概是永遠說不完的話題了,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