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陳铮岩回來的時候,已經是吃晚飯的時間。他告訴笠舟,韓家一家子已經回去了,楊虹留了句話讓他轉告,笠舟何時想回家她都等着她。陳老爺子則帶着張老爺子爬山去了,說晚上要住在山頂的帳篷酒店裏歇息歇息順便泡溫泉。
笠舟明白,爺爺這是給了她自己思考處理的時間。
“晚上想吃點什麽?我爸媽和大哥都在,想和你一起吃個飯,問問看你的意思。”
“啊?”老實說,陳老爺子不在,笠舟還真有點害怕。兩位老爺子相熟,也交流數次,她倒覺得人家親切。只是陳家夫婦,聽聞一個是商場老手,一個是音樂藝術家,這……
見她一臉糾結,陳铮岩笑道:“怎麽?天不怕地不怕的,現在怕了?”
她很意外地沒有怼他,反而是有些發愁:“你爸媽都是……來頭很大的人,可我,我還沒準備好。”
陳铮岩的笑容愈發大了。
他猶記得那日在張老爺子的公寓樓下,她張牙舞爪又盛氣淩人要與他周旋玩到底的模樣,那會可是一副大小姐的倨傲姿态。包括之前有次帶她回家見人,亦是不輸人不輸陣,相當大方優雅。
倒是這會,愁上了,沒準備好?
他坐到床邊,摟她到懷裏,親昵地吻她白皙的脖頸,聲音低沉而磁性,“怎麽?醜媳婦害怕見公婆啊?你是我的人,不怕着我,倒是怕着我爸媽,這是什麽理?”
她瞪他,“誰說是怕了?是,是今天事情有點多,我……”
他吻住她嘴,輕輕輾轉,“乖,有我在呢,沒人會欺負你。”
笠舟靠着他安靜了會,突然問道:“你是不是我覺得是我無理取鬧了?韓家其實也沒對不起我吧,反而是我,用了他們的錢還這副樣子,算起來,确實是我理虧的。”
“你這樣的想法才是你問題的症結。從血親關系上來說,韓家人是你的親人,別人可以辜負你,唯獨他們不行。可在你的心裏,你的血親可以辜負你,這就是說,在你的潛意識裏,你從沒有真正把他們當做家人。所以,就連用一點韓家的錢你不覺得理所當然,反而覺得虧欠。”
陳铮岩這番話說得通透,笠舟從未認真想過,如今點破,倒有幾分旁觀者清的意味。
“其實……我沒有很恨她。當時說的那幾句話,也并非要她覺得愧疚,事實就是那樣子的。就算她再丢下我一次,又怎麽樣?我有媽媽,即使她現在認不出我,她永遠是我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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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件事,确實責任不在你。任何一個母親,生下孩子都要對孩子負責。是她放棄了自己的責任,不管她對韓亦軒和韓亦安如何,對你而言,她是永遠虧欠的,覺得愧疚也是應當。”陳铮岩說得很認真,沒有分毫的安慰意味,就事論事道:“你若對她生不出感情,那就算了,沒有必要非得接受一個從未養過自己的親生母親。”
她定睛望他,笑了,“铮岩,你真好。”
“嗯?”他又擺出那副不正經的表情,“我哪裏好?”
笠舟卻十分認真地開始細想,如數家珍般道:“你一直尊重我的意願,是真的為我好,還會偷偷私下裏做雷鋒不給我知道,安排了人照看我爺爺和我媽,替我瞞着擋着好多事……這樣看來,真的是我欠……”
“再說欠不欠的,是非要惹我生氣了?”他攔住她的話,“你總有那種兩不相幹明算賬的想法,好似對誰都是,除了你認為的家人。就不能學着好好接受我對你好,然後認真愛我麽?”
笠舟震動,看向陳铮岩的眼神頗有幾分不可置信。
他知道!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對他……那種“隔靴搔癢”的感情?
“有些感情屬于人情,是要還的。但有些不用,就像你哥愛你,可以在最危急的時候把你推開。我愛你,就可以為你遮風擋雨。你靠着我沒什麽丢人的,你可以靠着我,明白嗎?”
她心跳如擂鼓,砰砰砰的聲音在胸腔裏放大了無數倍,在耳朵邊敲打。
陳铮岩等了她一會,她始終沒說話,也不迫着她,只說:“收拾一下,吃飯去吧。他們應該也差不多到餐廳了,嗯?”
笠舟愣愣地點頭,轉身去了洗手間。
兩人到餐廳的時候,其餘人都已經到了。
笠舟見到陳家夫婦和陳皓月還是有些不自然,和韓老爺子吵架這事兒确實有幾分爽快,但是放到他們面前,好似是“不知分寸”了。她頗有些不自然地坐下,顯得局促而不安,“伯父,伯母,大哥。”
“好。”何玲率先表現出溫柔,“我們正擔心你心情不好呢,現在看看,我們铮岩還是蠻會哄女孩子嘛。”說着很是贊許地朝陳铮岩望了眼,“我還擔心這小子一向傲氣慣了,對女孩子也是愛搭不理的,現在看啊,是早先沒碰着真喜歡的。”
“是。”陳近儒附和,“铮岩确實從小頑劣了些,笠舟你可能要辛苦些包容他了。”
“你們不能說我點兒好的嗎?”陳铮岩相當不服氣,“我帶媳婦見家長,結果你們統一戰線埋汰起我來了。”
笠舟聽着,心中感激。她對陳铮岩的父母生出一種強烈的好感,因而笑着說道:“那我說點你的好。”
“還是我媳婦疼我。”陳铮岩毫不顧忌摟着她肩膀,“說給他們聽聽。”
笠舟道,“你很好。”
“嗯?然後呢?”
“沒有了。”
何玲看得哈哈大笑,對笠舟愈發喜歡了,“哎呀,這姑娘我真是看着歡喜,來來來,你坐我身邊來,咱娘倆聊聊。”
陳铮岩也不攔着,看她坐了過去,和何玲說悄悄話似的,聊得還蠻來勁兒,心中也欣然。他自己的媽自己知道,何玲從來不是什麽軟性子好說話的人,尤其還搞音樂,頂着藝術家的名頭,想要接地氣是不太可能的。
但看得出來,他的父母在試圖理解他的選擇,這其中當然那少不了爺爺的因素,不管如何,這份情讓他心中發暖。
轉而,他又看笠舟。這人冷心冷情的,他是知道的。但越是如此的人,對擺在自己心上的人就越是在意,甚至會不惜一切地護短。
這一點,和他很像。
飯後,何玲拉着笠舟散步去了。陳近儒一貫地回房看書,留下陳铮岩與陳皓月兄弟倆。
已是空氣都有灼燒感的盛夏,但這和常年浸潤在空調裏的人們沒有什麽關系。陳皓月一身西服搭配長袖襯衫坐着,依然風度翩翩。倒是陳铮岩十分怕熱,即使空調溫度很低,還是一身清涼涼的休閑衫,袖子挽到手肘處。
“怎麽?對你那前妻上心了?”他瞥了眼始終沉默的陳皓月,語氣頗有幾分幸災樂禍。
陳皓月剜了他一眼,“別飽漢不知餓漢饑。”
陳铮岩笑得得意,“怎麽?不過我看着你希望渺茫。”
“你又知道了?”
“她和笠舟她哥的感情很深。”陳铮岩如實道,“而且這種感情不會因為對方的生命狀态轉移,生生死死都那樣了。”
“我知道。”陳皓月有點煩躁,想從兜裏掏包煙出來,但并沒有帶在身上,于是喝了口水,“她當初一個二十來歲的小姑娘,有膽子在國外生下孩子,光這點,是挺敢的。”
“她這次跟你離了,是下了決心要照顧病人了。”
“那個男的情況怎樣了?近六年的植物人?”
“不怎麽樂觀。”陳铮岩想起紀東白的話,皺了眉,“很大的可能是熬不過今年。”
“你那小媳婦怎麽說?”
“不知道。”陳铮岩眉頭更緊,“要真出事了,恐怕得去半條命。”
“你真是找着個寶貝了。”陳皓月想起笠舟,有幾分佩服,“這麽點大的小姑娘跟老天爺争命,也難怪她能有當面杠韓老爺子的勇氣。後續怎麽了?那老頭給氣懵了?”
“我還管他?”陳铮岩冷了臉。
陳皓月知道他是打算護到底了,也就笑笑,“悠着點,到底是血親家人,斷不了的。姑娘家心思也難猜,指不定哪天突然就護着家裏人了,你別落着裏外不是人的境地。”
陳铮岩不置可否,沒有再答。
他心中反而有些隐隐的期待,笠舟會有一天突然護着“家裏人”?那這“家裏人”是韓家人還是他陳铮岩呢?
從雲峰莊回市裏,笠舟第一件事就是去了韓氏集團。她的辦公室沒有任何異樣,周怡也只以為她是放了個小假期,一大早上就見到她坐在辦公室處理事務,也沒有表露出驚訝——韓經理一直都這樣。
笠舟忙完了手頭幾個相對緊急的文件後,拿着辭呈敲開了韓董事長的辦公室大門。
韓照坤知曉她會有這麽一招。從雲峰莊回來後,他和楊虹不止一次讨論過關于亦舟的事情,只是楊虹滿心都是對從前的歉疚和對老父親的憤怒,幾乎無法理智地溝通。而眼前這個大女兒又好似遺傳了楊虹年輕時候那股執拗子的勁兒。
她如今這樣決絕地想要離開,就如同年輕時候的楊虹決絕地想要割舍他,寧可丢棄自己剛生下來的親生骨肉,也不願與他再有分毫聯系。
韓照坤嘆了口氣,看着桌上的辭呈和笠舟平靜的表情,有一股無力感撞擊着他,“小舟,你非要這樣嗎?你應該知道的,我和你媽媽從沒有怪過你。”
“韓總,很抱歉,我想我不适合。”
“小舟,你的事情是我和你媽媽的疏忽,我們沒有做深入了解就照着爺爺的說法了。現在才知道你受了那麽多苦,我們有推卸不掉的責任……”
“不是的。”笠舟突然擡頭,她臉上那種無悲無喜的平靜莫名揪着韓照坤的心,“我沒有受過很多的苦,我在張家過得很好。”
“是我們虧欠了你。”
她在這一刻突然對面前這個年近半百的男人生出一絲憐憫。
他始終認定自己的虧欠,并将這份深重的責任壓在心頭。
笠舟想,過去的這幾年裏,想必這對作為她親生父母的夫婦是受了不少煎熬的。
她恍然有種要和他說清楚的想法,于是一反沉默的常态,她輕輕笑了,“其實也沒有。韓總,如果我從小在孤兒福利院長大,那現在我一定是恨你們的。因為很渴望親情,所以越是渴望越是痛恨。”
韓照坤的表情漏出一絲痛苦。
“但是,并不是。我在一個很健全的家庭裏長大,若非因為血型檢測,我大概很久很久都不會知道自己是被領養的。我擁有足夠深厚和溫暖的親情,我有,所以我沒有渴望。在我知道我是被領養的時候,我也沒有太傷心。您或許無法理解,但事實是這樣。我喊了二十多年的爸媽已經把親生父母會做到的事情都做到了。
“所以對于我憑恃血緣親情而回到韓家并得到一大筆錢來醫治我哥的事情,我真心感到很抱歉。您因為血緣和當初的虧欠而對我寬容忍讓,這份恩情我很感激。但是,這在我眼裏并不是您的義務,所以,從今以後,我會考慮……”
“亦舟!你不能這麽說!”韓照坤聽得心肝直顫,“你是我們的孩子,父母對孩子怎麽可以說還不還的事情?我們确實因為當初……許多複雜的原因而沒有把你留在身邊撫養,也很感激張家人給了你一個家,但是現在你回來了,你是我們的孩子。”
“那麽,我想問問您,生恩是大于養恩嗎?難道說就因為我從楊虹女士的肚子裏出來,我對她就必然并且必須會生出母女親情嗎?”
韓照坤心中震撼,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
“親情難道不是在漫長的養育與相處中産生的嗎?我從出生以後就沒有見到過我的親生父母,而我意識裏的父母他們無私地養育我,始終不離棄。您為什麽覺得,我回到你們身邊并接受這份突如其來的親情是天經地義的呢?”
笠舟見他不說話,也不願說得太多,輕嘆了一聲,“我說我不怪你們,并不是說的反話,是真心的。這兩天我細想過,這件事确實錯在我。還了錢之後,我希望,我們……就和氣地不要往來了吧。”
“亦舟……”
作者有話要說: 何為親情?這個命題我想了好多年。
起因是我媽曾說過的一句:如果你不能養老,我要你幹嘛?
現在想來這在當時應該列為氣話的範疇,但不可避免地将我震懾了。那可能是我挫折不多的生活裏最引起我思考的一句話。大概是那個時候我開始想,父母對孩子和孩子對父母到底該是怎麽樣的關系。
關于這個思考,在後續章節我會寫一些,這裏不贅述了。
今天北京下冰雹,去了些暑氣。希望遠方的你們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