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爺爺,對不起。”笠舟低着頭,哽咽流淚,“對不起,我擅自決定回了韓家。笠舟不孝,不能憑借我自己的能力為您,為家裏……是我錯了。”
張成毅這時再也裝不下去,連忙把笠舟扶起來,抱住她,“我的傻孩子,爺爺早就知道了,何曾怪過你?只要你過得好,你在哪裏,爺爺都高興。你做什麽,爺爺都支持你。”
韓老爺子剛熄滅一些的怒火,又被挑起來。
他看着這一對爺孫倆,不僅眼中刺痛,心頭也有根紮似的。他的孫子孫女從未有這樣的情态對他,他很清楚,韓家上下沒有人不怕他,因此他的孤高與寂寞無處可解。
可偏是這個他萬般看不過的長孫女,卻對一個沒有血緣關系的老頭有那種讓他豔羨的祖孫情,這讓他怎麽不心塞?
“哼,這麽想着你的爺爺,那你回去吧。我韓家不稀罕你這樣的,這幾年,你從韓家拿走多少,就一分不少地還回來。韓家和你,繼續各過各的,各不相幹!”
“爸!”楊虹也紅了眼睛,年輕時被這個老頭逼着與韓照坤分開從而造成她幾近一生悔恨的痛苦被再度血淋淋地翻了開來,“你要把她趕走,就連我一塊!”
笠舟渾身一抖,淚流得更加肆虐。
她轉身看到楊虹護犢的眼神,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自己真是一點都不了解這個女人,不過也正常,畢竟她從沒有試圖去了解過她。緊接着,她又看到楊虹身後站着的韓亦軒與韓亦安,他們一臉的不可置信望着自己的親媽。
在這一刻,局外人的感受不斷沖擊着她。
他們才是一家人,而她,不過是一個借着血緣關系的竊賊。
她突然輕笑,“何必呢?反正你也不是第一次抛棄我,再丢一次,沒有什麽大不了的,我沒關系。”
話語如刀,把楊虹的心一寸寸割裂了。
“小舟……”
“确實,我用了韓家很多錢,我都記在賬上。除了我在韓氏上班的工資是我的,其餘用掉的所有錢我都有記錄,回去後,我會把賬單做好,到時跟你們核對。”她公事公辦的态度讓人尤為刺心。
“胡鬧!我們給你的,不需要還。爺爺在氣頭上才這樣說的話,不當真。”韓照坤拉下臉,在陳家面前有這麽一出,實在是不應該,只是如今鬧成這樣要收場還真是有難度。只怕陳家對這樣的場面應該是嫌棄多于理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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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常人的理解,韓照坤的思路自然是對的。
可惜陳石賢和陳铮岩都不是什麽常人。
陳铮岩本來企圖壓抑自己的憤怒,調節調節笠舟與韓家的矛盾。但着實沒想到,這韓老爺子快入土的年紀了,還這麽能作事兒。尤其是那幾句話說出來,好似都跟沒過腦子似的,這樣一個尖酸刻薄的老頭,是怎麽把韓家做大的?
忒丢人!
心疼笠舟!
幾乎不帶猶豫,他冷着臉把笠舟拉到身後,不容置疑地說道:“韓家誰說了算,我還不清楚。但是,今天我把話說開了。笠舟是我的人,不管她是張家的孫女還是韓家的女兒,無所謂,總之是要嫁給我的。你們如果要跟她算賬,可以,對完賬單跟我陳铮岩算。”
陳近儒夫婦倆都沒有說話,一副默認的意思。
陳石賢是在場唯一一個臉上有笑容的,他贊許地拍了拍陳铮岩的肩膀,“好小子,這事做得漂亮了!”說着,又伸手把笠舟臉上的淚擦了擦,“好了,我的好丫頭,不哭了。你用韓家才幾個錢,那都不叫事,有我老頭子在,誰也別想欺負你。”
笠舟忍住淚,心中一片悲涼。
她人生大多數的溫暖,竟然都來自于沒有血緣關系的“別人”。
“好了,你們的家務事,家裏誰做決定,你們自己商量去。不要把火氣撒到我孫媳婦身上,她是我們陳家的寶貝,容不得你們這麽編排又打罵的。”這話顯然是說給韓老爺子聽的,也只有陳老爺子有這樣的立場了,“況且,她也沒吃過你們多少飯米粒,你們不認她,我老戰友哥哥認了!”
“陳老太爺,今天事出突然,讓您見笑了。”韓照坤看了眼始終沒把眼神放在他們身上的笠舟,“小舟,今天的事我們回家再說,可以嗎?有很多事,是爸媽的疏忽,沒有好好問過你,也沒有了解過。我希望你能跟我們回去,和我們好好說說。”
陳石賢冷哼,“說是龍生龍,鳳生鳳,有些人的兒子還真不像有些人。”
韓老太爺又是一陣怒急攻心,但陳家的力量他心裏很清楚,跟陳石賢這死老頭子對杠是肯定沒好果子吃的。這死老頭又是出了名的刀子嘴和倔脾氣,若不是看在陳韓兩家要聯姻,他才沒閑工夫來這裏參加宴會!
只是,他陳家人怎麽回事?好像早就知道笠舟的身世了?竟然還一點不在意打算護她到底的樣子,到底是打着什麽如意算盤呢?
這樣想着,韓老爺子倒是沒再繼續發火,只是拉着臉。
笠舟轉過身,眼睛還紅着,聲音已然平靜:“我在很久以前就知道,我是被領養的孩子,那時候我去了福利院詢問,他們告訴我,我是被丢棄在醫院裏的。有一個女人生下了孩子後就消失得無影無蹤。”
“後來一對好心的夫婦在福利院遇到我收養了我,我過得很幸福,一度都不知道自己曾經是棄兒,直到有天我知道了自己的血型。但是,這不妨礙我和他們依然是家人。後來,家裏出了事,我哥出了車禍,我爸死了,我媽瘋了,只剩下我和爺爺兩個人。”
楊虹聽得心神俱裂,她捂着嘴沒有讓自己哭出聲。
“我需要很多錢。偶然一次我在福利院聽說有一對很有錢的夫婦在找他們多年前失散的孩子,那個孩子從出生開始就被丢棄在醫院裏……跟我很像,所以我去找了他們。但我沒有遇到他們,而是遇到了韓老先生,在親子鑒定後,确定我就是當初被扔在醫院的那個棄兒。以和養我的家庭斷絕一切關系作為交換條件,我回到韓家。”
她的平靜更讓人不安,“很抱歉我不是回來找親情的,我只是需要錢而已。”
“聽聽,這就是你們的好女兒!”韓老太爺一臉的傲嬌,仿佛自己的“惡毒”有了昭雪。
韓照坤和楊虹卻是笑不出來,他們今天第一次聽說笠舟的經歷,除了震驚與心痛,更是說不出的無力——為人父母,生下孩子卻不曾養育,更對她受過的苦楚一無所知……
“小舟……”楊虹哽咽,又一時無言。
一向慣于息事寧人的陳近儒也出來說話,卻是對着陳铮岩說的:“舟丫頭吃了不少苦,不管她家裏怎麽說,你總要護着她。”
何玲也站在了笠舟這邊,“是啊,男子漢大丈夫,護得住自己的女人才有說的。”
陳铮岩心裏知曉,自己爸媽說的這兩句廢話顯然是給韓家人聽的。他無異議,擁住笠舟肩膀,不願她再在這裏,“既然說清楚了,我先帶笠舟走。有任何關于要明算賬的後續,随時找我。如果是其他的事情,我尊重笠舟的選擇。”
“小舟,跟爸媽回去,好嗎?”楊虹忙叫住她,“都是媽的錯,你跟我回去,我們沒有人會怪你的。你還需要多少錢,都跟媽要。”
笠舟停了腳步卻沒回頭,好一會,她什麽也沒說,舉步要走。
“小舟!”楊虹上前去拉她的手,“別走,跟媽媽回去,好不好?小舟……”
笠舟把她的手從自己手上掰開,“我不愛吃糕點,不愛吃芹菜,不喜歡粉紅色調的房間,你知道嗎?”
楊虹心頭震動,連連後退,幾近無法穩住身體。幸而韓照坤摟住她,卻再也沒有辦法去拉住笠舟,只一邊哭,一邊喃喃,“對不起,媽對不起你……”
“我不怪你了,我有媽媽。她一直都對我很好。”說完,笠舟再也沒有停留,跟陳铮岩走了。
韓亦安看着從未有這樣失态的母親,一時發憷,怯怯地看了眼身邊同樣震驚的韓亦軒,“哥……”
韓亦軒輕輕拍了拍她的背,低聲道:“先別添亂,把爺爺帶回家再說吧。”
“嗯。”韓亦安難得乖巧,轉眼看到笠舟已經越走越遠,她有種說不出的堵心感。
那個人是她的姐姐,她一度把她看做是家裏的竊賊,偷走了父母的關注與愛,偷走了原本屬于她的那份“韓家大小姐”的榮耀。可如今,她親口承認有所圖又被爺爺指着鼻子罵的時候,她卻沒有感到出氣,反而更不開心了。
她甚至無法對痛哭的母親生出憐憫與同情,這種被抛棄的感覺,她認為自己是經歷過的。起碼在韓亦舟回來的頭兩年,她無時不刻不覺得自己是被爸媽抛棄的。現在,她莫名覺得自己能和韓亦舟站在統一戰線上,卻無法理解自己的父母。
笠舟和陳铮岩回到房間,剛坐下,她就開口:“我欠韓家的錢,我自己會考慮辦法。這件事,我……”
“你啊,惹了一圈人,還非得把我惹生氣嗎?”他打斷她,把她抱到懷裏,“你非要這樣做倒也可以,欠我的錢總比欠韓家好點是不是?”
笠舟抿着唇沒有回答。
陳铮岩又說:“不過我這人從不借人錢,是你的話倒可以破例,但是還錢方式要另算。”
她直覺感到這個人又要胡說八道了,“你想什麽幺蛾子?”
果然,他笑得又奸又賊,“你下半生肉償給我。”
“你這人!”
她又好氣又好笑,手還沒打到他,就被捉住。他輕輕吻着她。可以感覺到,她身上那種孤絕的戾氣有所減少,但即使如此,方才那場鬧劇對她的傷害也不會太小。孩子對至親的渴望是天生的,被她壓成這般,只有她自己明白,心裏流了多少苦淚。
“你打算什麽時候答應嫁給我?”
“什麽?”笠舟驀地瞪眼,“你……這是求婚?”
陳铮岩笑着,“想光明正大每天睡你啊,不然就好像我強搶民女似的,變着法把你诓到我家裏去。”
“你是不是不會好好說話了?”
“我這是認真的。你看剛剛你那樣被欺負了,我還得照顧你娘家人面子,多憋屈?你要是我戶口本上的人,那就不一樣了,誰都別想欺負你,就算是你娘家人,我也硬聲硬氣了。”
笠舟心中一陣暖流激蕩,鼻子酸酸的,“那你欺負我呢?”
“我怎麽會欺負你?”陳铮岩好似不能理解,又突然想到,“噢,如果在床上的話,那不能算啊。”
笠舟笑着打他,胸口郁結的感覺散了不少。她如今漸漸理解了陳铮岩,他看似好像總轉移話題與她的注意力,其實不過是想把她的情緒帶出泥沼。現在回想起來,他倒頗有幾分用心良苦的意味了。
“我的娘家人只剩爺爺了。”她正色,“你得照顧我爺爺的面子才是。”
“那是當然。等回去後,我就帶你去跟咱爺爺說。”他摸了摸她眼睛邊淺淡的淚水,“只是你的戶口在韓家,總也要拿了戶口本才好結婚。”
“他們會給的,掐着這件事能有什麽好處麽?”笠舟語氣很平淡,“回去後,我要搬家,不住在那裏了,另外找個房子租或者跟我爺爺住吧。”
“費個什麽勁兒,住我那。”他很是自告奮勇,“回去當天我就讓人把你家裏的東西都送我那裏去,這事兒我想好久了,終于實現了,真是皇天不負苦心人啊。”
“你說的什麽鬼?”她瞪他,“我才不住你那,我又沒嫁給你,不是你的人。”
“你說什麽?”他佯作兇怒的樣子去抓她,“你還不算我的人,你想算誰的人?想造反啊?我現在就辦了你!把你綁在我床上……”
“啊!”笠舟被他撲倒,企圖躲着他,嘴裏求饒道:“好了好了,我說錯了,我認輸。”
他不依不饒的,作勢非把她辦了似的,兩個人在床上鬧成一團。
玩夠了,笠舟安靜下來,窩在陳铮岩懷裏,與他說話。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莽撞?突然就跟韓老爺子吵起來了。”
“沒有,就是覺得确實挺突然的。”
笠舟輕嘆,“我受不了,我不想看着我爺爺在我面前又不認我,如果我要做的事情非得是這樣,那一定是我錯了。他是我的親人,不是什麽別人家的老頭子。”
“我懂。”
想保護親人的念想,幾乎是出自本能的。
他把頭擱在她發頂,聞着她清淡的發香,“下一步,想怎麽做?”
“先去公司離職,搬家,一切都做完了,再看看去哪裏找工作。”
“想做什麽?”
“還不知道,但……我不太喜歡建築。”
“那不着急,你可以先做我的助理,陪我把這個項目做完了,正好想好自己想做的,也不遲。”
“做你的助理,不還是要跟他們打交道。”
陳铮岩正了語氣,“笠舟,你能保證自己永遠和他們沒有交集嗎?你需要想到一種适合你也适合他們的和解方式,你以為呢?”
她沉默良久,點了點頭,“我明白。回去後再看吧,我現在有點亂。”
“嗯,你自己休息會,我去看看爺爺他們。”
“我和你一起吧。”
“你待在這裏,我去吧。乖,聽話。”
笠舟想了想,興許這會爺爺正跟韓家人在一起也說不定,于是也沒有堅持。
作者有話要說: 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
存稿快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