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她心潮澎湃難抑,那人彈鋼琴的樣子,還是六年前那樣優雅怡然。曾有段時間,她最愛看的畫面,就是她和她哥坐在一起,四手聯彈。她一直都以為,像他們那樣般配的人是理所當然要在一起的。
笠舟壓住心頭的酸澀,看向坐在對面面無表情的男人。
若說感激他,不如說更多是動容。
“謝謝。”
他看着低頭的她,心頭一陣陣的無奈。這小妮子還真硬着脖子了,跟他說謝謝?看來真是不治不行了。
“不客氣。”他漠然的聲音讓她一愣,“她的場次在半小時後結束。我明早飛機,先回了,何曜晚點來接你。”
笠舟發愣地看他頭也不回地離開,嘴裏發苦,一句話也說不出。
他是真生氣了吧?
她腦袋亂糟糟的坐了會,好一番掙紮才把亂七八糟的念頭暫時鎖在了心門外。鋼琴曲已然慢慢接近尾聲,梁祝化蝶的悲戚在這富麗堂皇的大廳裏顯得格格不入,一身白裙的她神态安然,不知是不是笠舟一廂情願所致,她看她,總覺得好似她在懷念。
笠舟想不出她在這裏彈鋼琴的因由。若說興趣所致,以她的才情,恐怕有的是地方去。當初,像她哥那樣在音樂上極度挑剔的人,對她也是贊口不絕的。也許有一部分感情因素在內,但無論怎麽說,她的音樂天賦不足以讓她淪落到來一個高檔酒店彈鋼琴。
她理當是舞臺上的人。
可不久前她卻也是見到她在雲峰莊……難不成……
笠舟耳邊驀地響起陳铮岩低沉的聲音:“你是對誰沒有信心?”
她連忙止住自己荒唐的念頭,眼看曲終人要走,笠舟在她出門前攔住了她。白裙女人恬淡的眉眼望向她,視線相觸時,她瑟縮了一分,“有事嗎?”
“有。”笠舟對她笑,“午秋姐,我想和你談談。”
“說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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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我哥。”
“那我們沒什麽好談的了,我跟他已經過去了。”
“是嗎?”笠舟深吸了口氣,語調有一絲緊張,“即使我告訴你,他沒有去法國,他過得很不好,你還是會這樣回答我?”
姜午秋的眼神裏有些不可置信。
憑心而論,她對她或許是有過痛恨,但在雲峰莊的那次遇見後,她想了太多。是啊,朝夕相處長大的人,就算沒有血緣關系,就能改變親情麽?她當初愛上張遠涯那樣優秀的人,心底的自卑被她無限地手動放大,竟然連普通的人情世故都歪曲了。
現在回憶起來,張遠涯對她就是普通人家的哥哥對妹妹的疼愛而已,誰家的哥哥會不護着妹妹呢?可時過境遷,她如今早就回不去了,聽聞他出國過得好,不如就這樣吧。
可現在……
“是你告訴我的,他去了法國,他祝我幸福。”
“是,我騙你了。”笠舟坦然承認,“祝你幸福是真的,但我哥沒有去法國。”
十分鐘後,姜午秋在笠舟對面坐下來,看她稀松平常地點單,顯然是對菜單上的高消費無感,不禁心頭有些疑惑——從前張遠涯雖說也有些錢,但絕不是能在這裏談笑風生随便點單的水平。
“你……找到你的父母了?”
“我一直都有父母。應該說,是我找到我親生父母了。”
姜午秋一愣,“他們……”
“韓照坤是我親生父親。”
姜午秋震驚得微張開嘴,她又從頭到尾把笠舟打量了一遍。比起六年多以前見到的小姑娘,她現在渾身上下都多了些冷傲與老成。若說社會可以把人錘煉得精明,這無可厚非,但冷傲的氣質卻不是誰都有。
可在她的印象中,張笠舟完全就是個象牙塔裏的小姑娘,不懂太多人情世故,有事的時候咋咋呼呼,沒事的時候巴着哥哥要這要那……
思緒百轉千回,她不由自主地問出這些年來萦繞在自己心頭的疑惑,“有件事我想問問你,那年我陪你去醫院體檢,你是不是也是第一次知道,你的血型和他們……”
“是。”她笑得很平和,“我後來很後悔那天沒有出去追你,因為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你,只能看着我哥每天像失了魂魄一樣過日子。”
原來真的是這樣。
姜午秋忍不住心頭的悲涼,這幾年來,她不止一次想起過去,總也在想,到底是不是那樣?到底會不會那樣?其實她心中早就有了答案。那天在醫院,她把單子摔在她臉上後,她眼裏的震驚,她也是看到的。
“小舟,對不起。”
笠舟猛然覺得鼻頭一酸。她原本想好好跟她說說的,可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卻怎麽也忍不住,像是有一份藏在心底多年的委屈被激發了,“午秋姐……”
她看她落淚,就像看自己的妹妹在哭,忍不住就握住了她的手,輕撫着:“我那時太年輕,不知道輕重,也太沒有安全感。是我錯了,小舟,你可以不怪我嗎?”
她忙不疊地搖頭,“我不怪你,不怪,一點也不怪你。”
“那就好,那就好……”
“午秋姐,我哥……出了車禍。”
輕撫着她的手突地一滞,指節泛青地抓緊了她,指甲嵌在她皮肉上,一陣陣地疼。姜午秋臉色煞白地盯着她,瞪大的眼睛漸漸蓄起水霧,“你,你說什麽?”
“你走那年,我哥在生日那天出了交通事故。本來,要撞上的是我們兩個人,他把我推開了。”
“他現在……怎麽樣了?”
“植物人。”
姜午秋像得了失心瘋一樣,突然站起來,一句話沒說就跑了出去。笠舟不放心她,也跟着追了出去。一直等在一樓大廳的何曜,眼看笠舟頭也不回地往外跑,來不及跟服務生詢問什麽,總之先追出去看看再說!
笠舟和姜午秋都穿的高跟鞋,但比起她那雙細高跟,笠舟的粗跟行動起來更利落。沒幾步,她就追上了她。她滿臉都是淚,因為劇烈的跑動,發卡歪了,做好的發型散亂了幾分,有幾绺頭發黏在她嘴唇上,把原本一絲不茍的紅唇給破了相。
她雙腳站不住似的,軟趴趴地支撐着她瘦弱的身體,“不可能,不會的……”
笠舟用力把她抱緊,想扶着她走去附近的人行道座椅上,但沒有成功。姜午秋跌坐在了路中央,幸好這一片來往的人不算多,她這樣子只是引來了別人的側目。除了跟在一邊不知所措的何曜,其他人大多投來一個或冷漠或鄙夷的眼神就走了。
這人間,有太多的悲歡離合與歡笑眼淚,誰沒事跟大街上瞎哭,不像樣子。
但總有些悲傷與崩裂來得猝不及防,我們都是第一次過自己的一生,又有多少人能夠在沒有預演過的情況下,就張弛有度地把悲傷包裝好,留給許許多多不熟悉的人一個精致的臉龐。
“你不是說他好好的去法國了嗎?不會的,不會的,他怎麽會變成植物人……不可能啊,他怎麽會變成植物人呢?遠涯,遠涯他……不,不要……”
她低低的哭訴聲帶着撕心裂肺的痛,每一字每一聲都像釘子一樣釘到她心尖上去了。笠舟只覺得,她封了六年的那顆心,在這一刻又一次鮮血淋漓地疼起來。漫無邊際的痛沒有一處着力點,順着四肢百骸的血管,走遍全身。
她說不出一句話來,只有靜靜地抱着她陪着她。
與此同時,感受着這種游走四肢百骸的痛苦的人,還有張成毅。
在中心醫院的ICU病房外,他看向那個玻璃窗裏躺着的人,枯瘦而幾乎要失去所有的生命氣息。剛剛有個醫生告訴他,這裏躺着的人叫張遠涯,六年的植物人。
若不是陳石賢給他打過預防針,可能他這會早就昏死過去了。
他現在終于明白,這六年,笠舟那丫頭為什麽總擋着他,不讓他去墓地祭拜。每次不是以身體理由拒絕了,就是說心意到了就好,為此還特意在家裏的小房間設了個可供祭拜上香的簡易堂室。鳳凰山公墓,躺着的只有他的兒子,而他的孫子……在這裏。
“我孫子……沒死。”張成毅忍不住老淚縱橫,“他現在具體情況是什麽?說,一字不差地告訴我。”
紀東白看了眼陳老太爺的臉色,見他嚴肅地點了點頭,于是如實相告:“他現在出現了植物人的常見病症,都屬于致命級別的危險。前些時間,我跟張笠舟小姐談過這個,有兩個選擇,可以選擇做手術或者不做手術。做手術的最大可能結果是他繼續維持現在的植物人狀态,但也不确定何時會……死亡;不做手術則有可能會有一小點時間的清醒,但存活時間理論上會縮短很多。”
失而複得的喜悅還未完全消散,死亡的陰影又再度來襲。
“笠舟下決定了麽?”
雖然紀東白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認定張笠舟應當是選擇了不做手術,但看眼前這老人的樣子,他還是說:“還沒有。”
良久,張成毅突然說:“我可以進去看看他嗎?”也就這一會功夫,他的聲音仿佛愈加蒼老了。
“老先生,ICU病房探視有規定,您……恐怕現在不太方便。”紀東白說着看了眼陳老太爺,又繼續說道:“而且不瞞您說,張笠舟小姐付給ICU病房的費用中有一部分是限制了探視人,她是唯一探視人。因為情況特殊,醫院破格同意了此條申請。”
張成毅沒有堅持也沒有再說什麽,靜靜地站在病房外往裏看着。他站了很久很久,久到紀東白以為他不會再說話了,卻突然聽到他蒼老而顫悠悠的聲音問:“住在這裏,一天,需要多少費用?”
“這個……”
陳老太爺抿着唇點了點頭。
紀東白輕嘆,“基礎費用是一萬二,如果包括其他額外的收費,總的來說每個月在四五十萬浮動。”
他溝壑縱橫的臉上留下點點的淚,很快沒入深深淺淺的皺紋裏,唯有在光線下忽閃的晶亮昭示着這位老人的悲傷。他聲音沙啞,形容萬分蒼老,幽幽長嘆:“我的傻孩子啊……”
作者有話要說: 為啥我每次寫爺爺都有點想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