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笠舟睡醒的時候,正是半夜。房間裏的大燈關了,床頭的小燈亮着,調成了幽暗的睡眠模式。床邊附近的單人沙發上,一雙長腿在黃燈光裏随意舒展着,她看過去,陳铮岩的臉沒有被燈照到,眼睛閉着,呼吸平穩,好像是睡着了。
她睜着眼睛獨自想着事,好一會,他略帶沙啞的聲音傳來:“醒了?我去給你倒點水。”
修長的手指在床頭燈鈕上一碰,幽暗的燈光變亮了一些,他還穿着皮鞋,身上的襯衫有些褶皺,西服攤開蓋在了薄被上,正壓着她腹部的位置。他燒了點水,又兌上一些冷的礦泉水,遞給她的時候,另一只手輕輕捏了捏太陽穴。
笠舟起身喝了半杯水,清澈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放下水杯,又在單人沙發上坐定。
“怎麽了?還要什麽?”
她突然張開手臂,眼睛定定鎖着他。
“嗯?”他起身坐到床邊,“手怎麽了?”
笠舟雙手環過他胸膛,抱住了他,她把臉在他胸口磨了磨,又給他的襯衫多加了幾條褶皺,驀地從心底升騰起一種安心感。這些年,她一個人慣了,第一次在夜裏醒來竟一眼看到的是他。
她記起之前每次和他的接觸,印象裏,他表現出來的謙和有禮和她表現出來的溫柔有度是一樣的。就像馬戲團裏的獅子老虎,那種被教過的記憶會在舞臺上如數返還,但又與它們不同,獅子老虎的出錯可能會帶來一場災難性的懲罰,而她和他之所以選擇“聽話”,只是因為這樣麻煩最少。
他們每天其實都有不少事要做,要工作還要記住許多人情關系,還要保持不斷學習以免被淘汰而變成那種無聊的口水文章裏的二世祖。在這種環境裏,如果還要分出一份真心去對待一個“名單上的可能結婚對象”,那就真的是很累的了。
所以往先每一次笠舟和他的接觸都保持着距離和禮貌,并同時相信,他也是這樣看待她的,像看待每一個他名單上的可能結婚對象那樣。
而現在,她也相信,他們之間不同了。
也許是因為他們的爺爺是戰友,也許是因為他一點一點在侵入她保護嚴實的孤城裏。
有好一會,他沒有說話,雙手撐在床上讓她抱着。本以為她一時興起,卻抱了挺久。他于是伸手回抱她,寬大而溫厚的手掌撫在她後背心,一下一下輕輕地拍撫着。
笠舟可以感覺到他掌心的溫度不斷傳到自己身上,那種安定人心的力量把她的胡思亂想都捋平了。她無端在心頭生出一絲對他的依賴,收緊了手臂,指節發白地攥着他身上的襯衫。
陳铮岩低沉的笑聲蕩漾在胸腔,“大晚上投入男人的懷抱,你認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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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正你也不會怎麽樣。”
“要跟我打賭?”他愉悅地笑了。
“嗯。”
男人似是一愣,有一會,他無奈地把手撫在她後腦,“好,你贏了。”
她像個孩子似的笑起來,又突然嘆氣,半真半假地說道:“陳铮岩,你這樣子,我要萬一喜歡你了怎麽辦?”
“不怎麽辦,這事有什麽好奇怪的。”
好歹他們始終保持聯系并互相來往有近兩年光景了,就算沒什麽天雷勾動地火的激情,有點小熟悉小依賴和小順眼還是不成問題。
她擡起頭來,眯起眼睛看他,“你還挺臭屁的。”
“這是事實。”
“那好吧,為了不落俗套,我撤回這條。”
“你這還帶出言就反悔的?”
她一臉的理所當然,“是啊,我一不是君子,二不是大丈夫,說句話後悔了,這事有什麽好奇怪的。”
“好,可以。”他笑得分外好看,把她放倒在床上,“還早,你再睡會。我跟爺爺們說你發燒了,明天你可以休息一天。”
“嗯。”她順從地點頭,就着困意閉了眼睛,眼角和嘴角還有未盡的笑意。
陳铮岩替她蓋好了薄被,手指撫在她臉頰,看到她嘴角輕輕勾起,他俯身湊到她臉邊,在微微發白的唇上落了蜻蜓點水的一吻。
笠舟沒有睜開眼睛,倏地翻了個身。
他了然地笑笑,不再逗她,順手關了床頭燈。本想回自己的房間去洗澡睡覺,但想起之前笠舟的模樣,又不太放心。這次,他果斷拿起手機,在通訊錄翻到了紀東白的名字,也不管是什麽時候,編輯了一條短信發過去。
随着洗手間嘩啦啦的水聲,笠舟迷迷糊糊地睡去了。
再醒來,天已經大亮。
兩位老爺子早在太陽出來沒多久時就過來看了,一個在床上睡得熟,另一個在沙發上睡得熟,除了沙發上那位穿着浴袍還挺紮眼的,但睡床上的很顯然衣服都在且表情安然。兩位老爺子也就悄無聲息地走開了。
而睡在沙發上的,到底是人高腳長,睡不了太久也醒了。他回房間換了衣服,又跟服務生叫了早飯。再去笠舟房間時,她正在洗漱。
“睡飽了?”
“嗯。”
“今天有想做的麽?”
“陪爺爺吧。”
“好,先吃早飯。吃完了帶你過去,他們在高爾夫球場。”
笠舟和陳铮岩到高爾夫球場的時候,太陽有點大。倆老頭倒是精神矍铄,遠遠就能看到他們矯健的身影。
她好似對太陽很厭惡,始終在陽光裏皺着眉頭,間或拿手擋一下。他有些好笑地脫下自己的薄休閑外套遞給她,“讨厭陽光還沒有帶傘戴帽子的習慣?”
她想也不想就接過來把外套套在頭上,“比起要帶那麽多行頭,我還是單純地讨厭太陽吧。”
張老爺子見笠舟臉色還不錯,露出了欣慰的笑容:“發燒好了?”
“好多了。”笠舟走到爺爺身邊,親熱地挽着他胳膊,“爺爺對不起,說好陪你一起出來玩的……”
“傻丫頭,還有比你重要的?”老爺子拍拍她的頭,“別勉強,要覺得還不舒服,就回去再休息會。我跟你陳爺爺兩個人還硬朗,不需要照顧這照顧那的。”
“那不行,我不放心。”
“喲,這丫頭是看不起我陳老頭啊。”陳老爺子立刻吹胡子瞪眼起來,“你別看我一個七老八十的糟老頭,指不定啊,我身體比你這小娃娃好多了。”
“是,陳爺爺您老當益壯,老骥伏枥。”
“哈哈哈,你聽聽這丫頭說的。”陳老爺子樂得哈哈大笑,“準是你那教書先生兒子給教的。”
笠舟笑容淡了些,看向自家爺爺的神色,他很平靜,不由得對陳老爺子的認識又升了一階。她低頭沉默了一會,不知道在想什麽,擡起頭時臉上的笑容深了些許,“是啊,我爸一直都把我教得很好。我還沒見過,比他更好的老師。”
“好好好,小丫頭還挺護裏的。”陳老爺子說着冷不丁用球杆打了下一直沉默不語的陳铮岩,“你小子看看,多學學!”
陳铮岩十分無奈,“爺爺,我沒有說過你的壞話。”
“哼。”
“陳爺爺,他昨天還跟我說你可兇,特愛打人。”
陳铮岩有些不能相信地看了她一眼,那雙明豔豔的眼睛裏透着狡黠的光芒,和以往每一次的平靜無波不同,她這時的眼神帶着調皮的靈氣,讓他忍不住想起昨天半夜裏她趴在自己懷裏時那清脆的笑聲。
心頭癢癢的。
陳老爺子意外地沒有吹眉瞪眼,反而意味深長地看了兩人一眼,佯裝生氣地拿起球杆又給了他一下,“臭小子,就知道你眼裏沒我的好!不說了,打球去,走走走,咱老哥倆有得玩。”
“爺爺,我去休息處等你!”笠舟對兩人的背影喊了聲,含笑的眼睛又看了眼陳铮岩,兀自走開了。
他這時才發現,她今天梳了一個馬尾辮,随着她走路的步子晃啊蕩啊的,竟然有種奪走他注意的奇妙能力。
陳铮岩不自在地輕咳了一聲,跟在她後頭,一起在休息室坐下了。
她自在地喝着檸檬水,目光始終看着遠處兩個打高爾夫球的身影,但眼睛并沒有焦距,像是在思索什麽事情。他也不與她搭話,無端想起昨天她說的那句“我要萬一喜歡你了怎麽辦”,一邊想又一邊微微心虛地去看她,竟忍不住揣測——她說的真的假的?
眼見她目光回轉看向自己,陳铮岩跟作弊被抓包的小孩似的,随手抓起一杯檸檬水就往嘴裏咕嘟咕嘟送。
笠舟一臉不可思議,“你,幹嘛搶我水喝?”
他看到桌上安靜立着的自己的杯子,心頭一跳,“拿錯了,沒注意。”
“噢,你又想說你手太長,所以沒啥好奇怪的了?”
“你還挺記仇的。”
“恭喜你還蠻早發現這事兒的。”
“怎麽?”
她不知何故嘴角浮現一個冷笑,連眼神也冷了,“因為你說得很對,我很記仇。而且,被我記上的仇,不報不行。”
“挺好。”
笠舟挑眉看他。
“幹嘛這樣看我?你該不是想說,要跟我算親你一下的賬吧?”
“我要說是呢?”
他驀地起身,兩手撐在她身側的椅背上,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她面前的光線,不無戲谑地說:“我覺得這個‘仇’字的定性,你要好好想想。”
她彎着眼角笑起來,不按常理出牌地伸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你還挺可愛的。”說完就撥開他手臂,往遠處打高爾夫的兩位爺爺走去。
他愣在了原地。
腦海中不斷回放着她剛剛笑起來時的模樣,像是在彎月裏藏了兩顆不守規矩的星星。他又看了眼那杯被他和她喝過的檸檬水,鬼使神差地把它拿起來都喝了光。
兩個老頭的休閑很簡單,無非是打打球下下棋再泡澡聊聊天,大部分時候對于年輕人來說是很無聊的。尤其是一旦兩個舊識老頭碰到一起,就會開啓沒完沒了地聊往事模式,一不小心還會變成歷史、政治和世界格局的扯閑。
笠舟很少見到自家爺爺能說這麽多話。
在她很小的時候,爺爺總是一副嚴肅老頭的形象,從內心講,她是害怕這個爺爺的。等她稍大些,爺爺就會給她和遠涯說幾句以前的事,但也總是從“你們現在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的話題出發,聽來聽去都是在教育,小孩子哪會喜歡聽這些?
而後來,等笠舟真的長大了,再想回去聽他說說那些的時候,她的爺爺已經在世事無常的鞭撻裏變得沉默寡言,也不再是記憶裏那個嚴肅的爺爺,他變得對她很和藹,像一個毫無脾氣的糟老頭子。
哎。
“诶,你們倆小的怎麽不出去玩玩?這跟着我們倆老頭子身後轉悠的。”陳老爺子在第三天的晚飯時間發話了,“行了,別跟這表孝心了,該玩就出去玩去。”
“是啊。小舟啊,我聽你陳爺爺說這附近有山有湖的,我年紀大了折騰不動,你們年輕人怎麽不好好去玩玩呢?”說着還擺出一臉挺嫌棄的表情,“別老盯着手機啊電腦啊的,多出去看看天,自然景色多好啊。”
這種沒來由的“蒙頭一頓訓”讓笠舟有種恍惚,她看着爺爺皺紋滿布的臉,會心地笑了:“好,那明天我就自己玩去了。”
“好好好,讓铮岩陪你一起去,他熟悉這裏。”
作者有話要說: 喜歡wuli铮岩嗎!!覺得是個甚麽樣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