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一個戴黑框眼鏡的白大褂醫生來到笠舟身側,看起來與她甚為相熟,“又來看你哥了?”
“嗯,情況怎麽樣?”
“不太好。”醫生推了推眼鏡,實話實說道:“很難避免的墜積性肺炎和下肢深靜脈血栓,情況很不樂觀。”
“能度過今年麽?”她的臉色看起來很平靜,緊攥着的手卻洩露了一絲情緒。
“很難說,随時會有致命危險。”
其實作為醫生,可以理解家屬不願親人離去的不舍,但面對眼前這個年輕女孩,紀東白始終有些不解。
六年前,他還只是副主任醫師的時候收到了這個叫做張遠涯的病人,他那時做完手術非常明确地告知過他的家人,他的植物人狀态有極大的可能是不會醒,口吻幾同于準備後事的意思。當時這女孩和她的家人傾盡積蓄維持了半年ICU,後來不知怎麽的,她的家人再也沒有出現過。每次出現都只有她一個人,而這女孩幾乎是一夜暴富般,之後以月付的形式竟将張遠涯的ICU維持了六年。
他有時看着那個毫無生氣的軀體,甚至會生出一種“到底還是有錢人的命值錢”的錯覺——倘若這狀況放到普通家庭,要不了多久就是準備後事了。ICU每日近萬的高額醫藥費,有多少家庭燒錢燒得起?
他作為醫生,并沒有什麽立場去詢問她的錢到底從何而來。但每次看着她淡然的表情與一身簡單幹淨的打扮,他都願意去相信,這應該是個很強能力的女孩吧。
紀東白到底見人見得多——這女孩身上沒有風塵氣,倒是那副拒人千裏之外的氣場一日比一日濃。
“叮——”
笠舟清淡的嗓音打斷了紀東白,“紀醫生,四點了,我能進去看看他嗎?”
“好,可以。跟之前一樣,還是半小時,但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你盡量早點結束探視,他的情況……你明白的。”
“嗯,我明白。謝謝您。”
笠舟熟練地穿好鞋套、隔離衣并戴上口罩,走進室內後安靜地站在床邊看。按照規定,她不能觸碰儀器和病人,這裏的嚴格并不能帶來安全感,精密的儀器與一切防護都讓覺得這病床上的生命脆弱如斯,甚至連這房間內的空氣都是脆弱的。
她第一次站在這裏的時候,緊張害怕到不敢呼吸——醫生三令五申地與她提到“防止交叉感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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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床上的男人病得了無生氣,他明明連三十歲都不到,卻渾身都透着一股枯朽的氣息。六年了,他連普通的植物人的樣子都做不到,哪怕眨眨眼,動動喉結……她默然看着他的臉,地鐵裏那個溫暖大男孩的臉又閃現出來——沒有辦法和那張枯瘦的臉重合。
笠舟站了十幾分鐘,只覺得心頭越來越重。她忙不疊出了病房,除去行頭與紀醫生道別離開。
拐角處,空無一人。
她背靠着牆壁慢慢滑落下去,蹲到地上捂着臉,無聲地抖動着肩膀。
“哥……”她壓抑地哭了。
無數次想過,她留不住他了,可更多的無數次她傾盡一切去維持,哪怕只有他微弱的呼吸和羸弱跳動的心髒。而現在,連這樣的維持都要慢慢消失了。
她就要永遠失去他了。
五層樓梯口,一個颀長的身影安靜地站着。他看了會那個蹲在地上哭的女人,在她就要擡起頭的時候,轉身靠在了拐角的另一邊。他能聽到她吸鼻子和嗚嗚咽咽哭的聲音,很輕。像那天夜裏那只公園裏的小野貓,柔弱的叫聲,靠近了卻又張牙舞爪地亮起锃光的黑眼睛。
離開之前,他又回頭看了眼那藍白色的示意牌——ICU監護中心。
笠舟收拾好自己的形容走出醫院的時候,已經過了大半小時。她沒有允許自己哭得太放肆——等下要去爺爺那裏,會露出破綻。走之前,她簡單在洗手間補了妝,又特意加畫了一點眼妝。醫院門口不遠,一輛熟悉的黑色攬勝停着,車門上靠着陳铮岩。
在她走近的功夫,他滅了手裏的煙,眼神飄過她泛紅的眼影,熟稔地打開了車門,“爺爺讓我來接你,張老爺子已經被他先接走了。你回趟家裏收拾東西,我跟你一起過去。”
“我爺爺要收拾東西,他有一些藥……”
“人是老了,腦子還沒呆,放心吧。上車。”
半個多小時後,陳铮岩把車停在柳河小區門口,看她進了小區門,他熄火走下車。正望見小區保安與她打招呼,“韓小姐今天這麽早回來啦?”
她只是輕輕一咧嘴并點點頭,一句沒有多言就走了。
陳铮岩又點起一支煙,掏出手機,翻找着通訊錄,手指停在紀東白的名字上,怔了有一會,他按下側鍵,手機又黑屏了。
家裏那位老太爺讓他來醫院接笠舟,是故意的。
沒多久,笠舟提着一個普通購物袋大小的袋子下來了,她看了眼陳铮岩手裏的煙,有一絲訝異。記得往先與他接觸,她從未見到過他抽煙。坐進車裏的時候,駕駛座上飄來淺淡的煙草味,“你……很煩躁麽?”
“沒有。”他的語氣微冷,“閑的沒事,無聊抽一根。”
“噢。”
“你身體不舒服麽?”
“啊?”
“去中心醫院?”
笠舟垂下眼眸,“沒有,不是我。我去看我哥。”
不知怎的,因為她的坦言,陳铮岩竟有些意外的開心,但轉眼看見她低垂的眉眼,又覺得自己不太地道,“你哥?”
“交通事故,變植物人了。”
所以,巨額醫藥費才是她願意成為韓家大小姐的原因?
車一路開去,兩個人再沒有多說什麽。
雲峰莊離市區大約有七八十公裏,不堵車的情況開過去一小時即可,但顯然這在B市是不可能的。以周五的路況,饒是早出發了些時候,也要預計三小時才會到。
笠舟靠坐在座椅上,伴随着車裏舒緩的音樂,睡着了。
她做了個很短的夢。
夢裏,遠涯坐在河邊的草地上,支起一條腿,側過身對她寬和地笑。陽光落在他周身,讓他看起來顯得十分不真實。他皮膚白皙,嘴唇紅潤,美得像書裏寫的那種掉入人間的天使。他的眼睛滿是溫暖的笑意,對她招手,像呼小狗那樣。
草地上一個十三四歲的少女氣呼呼地跑向他,雙手叉腰并繃紅了一張臉表達着她的盛怒,稚嫩清脆的聲音說着:“哥!我都跟你說過好幾遍了!你那個手勢是招小狗的!”
他什麽話也不說,用那只大手揉亂了少女的頭發。
少女的怒氣更盛了,“哎呀!你怎麽老這樣,好煩你,我才剛梳好的辮子!你賠!”
她說完,面前的光影就漸漸支離破碎了,身後傳來一聲尖銳的剎車聲,那個美得像天使一樣的大男孩像玻璃炸裂一樣,嘩得碎了。
剛剛還嘟着嘴的少女臉色驀地煞白,滿臉驚恐,從碎渣子裏噴濺出的血灑了她滿身。她甚至不能發出一點聲音,眼睜睜看着面前的一個人變成在碎渣子裏的無數個。
她覺得呼吸困難,臉上身上濺到的血液像濃硫酸一樣,灼燒得她渾身發燙,她仿佛還能感受到那些濃酸燒穿了皮膚一路燒進內髒裏的疼痛。
“笠舟?笠舟?”
耳邊的呼喚一聲聲,把滿頭大汗的她從夢境裏喚醒。
陳铮岩看着她滿臉的淚與滿額頭的汗,沒有多說什麽,遞過去一張紙巾,“做噩夢了?”
她有些虛弱地點點頭,急喘着氣,“有水嗎?”
他從置物格裏拿出一瓶礦泉水,擰開了遞給她。笠舟拿過來就咕嘟咕嘟地喝起來,直到半瓶水落肚,才稍稍減輕了夢裏那種真實的灼燒感。這時她才發現,車已經停在了一條小路邊,想來是他發現自己的異常才特意停車照看的。
笠舟把車窗降下來一截,有些涼意的風從外面漏進來,但依然無法減輕她心頭那份沉甸甸的窒息感。
紀東白的聲音始終在腦海裏回蕩:“很難說,随時會有致命危險。”
整個腦袋都在嗡嗡嗡地作響。
陳铮岩什麽也沒說,從駕駛位走下車,打開副駕駛座的車門,将她從車上拉下來。笠舟的腦袋混混沌沌的,任由着他把自己拉下車,沒走幾步,就感覺腳步虛虛浮浮的,像走在軟綿綿的雲間。
她被他拉着,一路走到橋邊。
不等她說什麽,整個人就跌進他的懷裏。溫熱的手一只扶着她的背,另一只扶着她的額頭,溫厚而磁性的聲音在頭頂響起:“熬什麽?哭鼻子不是什麽糗事,實在忍不住就認認真真哭,省得等會見到兩個老頭子破綻百出。”
懷裏的人有一會沒有任何動靜,直到慢慢發出嗚嗚咽咽的哭聲,像那種林間的小獸,獨自一個人落在了獵人的陷阱,而終無所措。
她委屈的哭聲刻在他胸口:“老天爺要帶走一個人的時候是不會說公平的。即使有些人一生未做壞事,即使有些人的人生才剛開始……”
“就是因為這樣,所以這個無聊污濁的人間不适合他。”
她自他懷中擡起頭,因為哭泣,整張臉都紅彤彤的,眼睛濕漉漉,睫毛沾着淚水,仿佛給眼睛下了場雨,将瞳仁洗練得分外清澈。
陳铮岩心頭一動,幾乎是下意識的,将嘴唇湊到了她眼睛上。
她的淚鹹滋滋的。
這一次,她很順從,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兩顆豆大的淚珠從眼角滑落下來。他不能自抑地去吻她紅潤的嘴唇,唇齒糾纏間,他的手抱她很緊。
笠舟靠在他懷裏,眸色漸漸清明。
“陳铮岩,我要做的事,誰也不能阻止我。”她盯住他毫無所謂的臉,“但這件事,只對我而言是好事。對其他許多人,未必是好事,你明白嗎?”
“未必?那也就是說,也未必是壞事。”
她微微挑眉,“你不怕惹麻煩上身?”
他輕笑起來,“現在喊停還來得及?”說完,他放開她,往車裏走去,漫不經心的聲音似是對她要做的事一點不在意,“我陳家如果因為一點風雨就要晃蕩到翻船,你未免也太小看了。”
她跟着他上車,關門的瞬間,認真地側過頭說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但是,我們本來無親無故……”
“無親無故麽?”他一腳油門踩下去,聲音沉靜:“我家老太爺找了你爺爺四十年,你當真以為只是敘敘舊情?可能你無法理解,在那個年代,冒着被炸成一坨肉醬的危險把一個生死未知的人從死人堆裏扒拉出來,這裏面有怎樣的感情。”
笠舟微愣,這些事爺爺從沒開口提過。
“救人一命和舉手之勞是兩碼事,這你明白嗎?”
“所以,你是為了報你爺爺……或者說關于你陳家的恩情?”
他忍不住眉頭一跳,對副駕駛座上女人的情商有一絲同情,同情之餘更有一絲無奈。緊抿着唇,他沒有說話。事實上,現在的他,也說不清什麽。
笠舟見他不語,只當是默認,長出一口氣,感嘆道:“算歪打正着麽?我原來只當你是個有錢公子哥,結親能讓韓家人舒服,也就結吧。”
“但好像……你到現在為止,還不是我的女朋友。”
“……”她蹙眉,“你什麽意思?”
“既然你是這樣想,難道不該考慮下要不要做我女朋友這件事嗎?難道你的思路是直接跳過這個階段就去民政局領證?”
“……”就算她本來這樣想過,這思路好似也沒有值得可诟病的?不是說,富人之間的婚姻大多這樣麽?
“看來,你需要考慮的時間。”他妄自下了定論,一下又把笠舟的話噎在了喉嚨口。
她低下頭,驀地發現剛剛這一通折騰将心裏那種沉甸甸的感覺驅散了不少。再看向他冷傲的側臉,不禁有種好似多了一股柔和的錯覺。
有足足半小時的沉默,靜到讓他以為這女人應該是不打算說話的時候,她突然問了一句:“你想談戀愛?”
“……”陳铮岩竟然有種不知道怎麽回答的感覺。
“難道……你沒談過戀愛麽?”
“你覺得這猜測合理?”
她看了眼面前男人的高顏值,在心裏推翻了這個想法,“那你幹嘛非要從男女朋友開始?像背九九乘法表,非得從一一得一開始那樣麽?”
“為了度過在領證之前不知道該怎麽跟別人介紹你的尴尬過渡期?這個理由你覺得怎麽樣?”
“……”好像很有道理。
他眼角瞥見她竟然是認真思考的模樣,不禁對她的敏感度肅然起敬。所以……其實沒談過戀愛的是她吧?看了眼她與他相比顯得分外普通的顏值與身材,陳铮岩在心裏認定了這個想法。
但陳铮岩不知道的是,從六年前開始,笠舟對生活的期待便幾乎全部消失。她滿心滿念想做的事情只有一件,而這件事無關乎愛情親情友情,也正因為如此,她慢慢就成了一副壁立千仞的模樣。
這壁立千仞在原本是有不少軟肋的,比如她的爺爺,比如那個睡在ICU的植物人哥哥,也許再比如還有其他……但現如今,這些軟肋仿佛是為了成全她,在不斷加固。她的爺爺與老戰友相見,總歸一切無憂;而她哥……
她說不上對陳铮岩真的有什麽感覺,到今天的現在為止,她起碼覺得他是個說話能算話并且也可以相處的人。具備這兩點,讓她嫁給他來給韓氏集團造成更多利益,她覺得是可以接受的。畢竟她平白用韓家的錢支撐着她哥哥微弱的生命。
他的動機出于報恩,而她未嘗不是,所以也算是相互抵消吧。
陳铮岩當然不會摸到她這種迂回往複的心理,他只确實覺得這女人有點意思,就像那種一筷子夾到一盤新菜覺得甚是合胃口的感覺。只是這感覺來源于什麽又将去向何處,且終會持續多久,他自己也不知道。
在感□□上,他從不計算未來。
作者有話要說: 關于女主的名字……其實我不太會取名字,每次遇上給角色取名,最好有那麽一本取名字典可以給我随便翻。女主的名字呢,是我當時剛巧翻到了“孤舟蓑笠翁,獨釣寒江雪”這句,覺得這場景和女主的性格有相通,就取了。
而陳铮岩這個名字呢……純粹是我喜歡這兩個字,呵呵呵呵呵呵呵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