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夜,瓢潑的下起雨來,窗棂煽動,吹進屋裏一縷縷涼風,纾解了地潮燥熱。噼噼啪啪的雨聲打在窗外的芭蕉葉上,如碎玉落盤,泠泠铛铛。秦蓁手執一卷書冊,心緒不寧,視線看似落在書卷上,眼神早已沒了焦點,渙散迷惘。
門外響起叩叩聲,四五下後,秦蓁方回神:“何事。”
“東家,簫公子又來了,外面這麽大的雨,您看?”
秦蓁開門,手撐開了一把紙傘,微提褶花裙裾,輕踩在雨水跳躍的地面,蹀躞朝大門方向小跑。近到門邊,不知雨中人待了多久,嗓音已是嘶啞的。
“……秦蓁,你一日不開門,我就待一日。”合着手掌敲門敲到無力的破碎聲音。
秦蓁氣急攻心,上回也是這樣:“你每次只會讓我擔心,以為故技重施,我就會心軟麽。”
“秦蓁,秦蓁,”聽到她的回應,簫清羽萎靡的精神振奮起來,他抹把臉上雨漬,順着門縫看見屋內燈盞的絲絲光亮,他心頭的雀躍,在回想她的話後,委頓下來,彷徨的皺眉:“是,你說得對,我一心想給你更多,到頭來,害你為我受累。當初林淵說,我能為你做的,其他人都能為你做,現在想想,我真的不知你喜歡我什麽,或者說,我有什麽地方值得你喜歡。秦蓁,那封和離書,你帶了嗎?”
“你在說什麽,腦子淋糊塗了?”秦蓁濕潤的手搭在門闩上,猶豫不決。
亂風冷雨擊打在她傘沿上,起起伏伏像要被刮走,她的聲音帶着寒顫。簫清羽從門縫裏觀察到,心下抽痛不忍,憋下滿肚子話,哄勸道:“我們有事明天再說。你先進屋,不是讨厭鞋面沾濕嗎。”
細微的響動從門縫中溢出,那絲光亮擴大、擴大,漸漸,完全朝他敞開。仿若暌違經年,俏生生的人兒站在他面前,擊散了風雨的冷寒,夜的黑暗,眼中只剩下她。
一襲粉白的百花褶裙濕噠噠的墜落,邊角淌着雨水,那傘不知飛到何處,她濕淋淋的雙手垂在身側,立于雨中。
簫清羽幾乎沒有思考,下意識的走上前抱住濕漉漉的人,想用盡所有力氣溫暖将她裹緊:“冷不冷。”
密集的雨水從他過度到她身上,簫清羽才意識到,自己比她淋得更濕,又辦了蠢事。
他剛想松手,背後兩條手臂卻緊緊纏上他,他立即不敢動了,小心翼翼的屏住呼吸。一只手緩緩繞到他面前,撫向他眉骨至下颔,撥開雨水,帶着奇異的溫柔。雨簾模糊了她的面孔,簫清羽看不清她願還是不願,手已徑自托起她下颔,低頭攫吻。
帶着憐惜的、感激的、愧疚的、思念的、深愛的感情。
冰冷的雨水在兩人輾轉厮磨的唇縫間變得火熱,噼啪的雨聲掩蓋了這場淋漓的激蕩。
Advertisement
簫清羽覺得親完後,大小姐的心意還是冷的,他随她進到她的閨房,忐忑不安。
“要我先去住客房嗎?這裏有男繡工住的通鋪吧。”
能進大門實屬不易,大小姐貌似還沒完全氣消,會同意他住在一起?
秦蓁在門邊擰巴袖口上的雨水,聞言冷冷道:“你想去住就住好了。”
“不想,我想留在這。”
簫清羽聽她沒拒絕,唇畔揚起笑意,開始脫下濕衣服。
“燒熱水的地方在廚房,出門往左。”
秦蓁繞到繡屏後,換掉衣裳。
窈窕的倩影映在繡布屏風後,朦胧的輪廓被燭光打在上面,一些細微的凹凸地方勾起遐想。簫清羽燥熱的喉嚨滾動了番,嗓音別樣的喑啞:“我來之前洗過了,擦幹就行。”
他強迫自己移開視線,不然還得再去淋場雨。
他轉而打量大小姐的閨房。
放眼望去,處處都有栩栩如生的刺繡。輕紗做的窗簾上面有翩跹彩色群蝶,床帳繡暗紋同色系簌簌黃蕊粉瓣,能想象到睡醒時,就宛如有漫天的花瓣朝自己飄落。銀鈎帳挂,琉璃瓷盞,素雅中透着細致的奢華。
空氣裏有股自然的荷香味兒,十分應季。
簫清羽爬上大小姐柔軟的床榻,一縷縷熟悉的久違的屬于她的味道萦繞在側,他多日空虛的心裏像被柔軟的東西填滿,死寂沉久的心髒如雷跳動。
秦蓁從屏風出來後,換了就寝的素色絹衣,她走去桌邊,拾起銀剪,夾滅了燈芯。
屋子頓陷黑暗。
“等一下。”
秦蓁正要躺下,聽到這聲,随即一張柔軟的毛巾罩在她頭頂,力度合适的揉搓起她半濕的長發。
她阖上了目,随着頭頂一雙手的動作,腦袋小幅度的輕微搖晃。
簫清羽擦拭一刻多鐘,摸了摸她頭發徹底幹爽,随即探手向她腰間,撫上了那塊不知還在不在的淤青:“對不起。阿奶聯合大娘裝病騙我們,大娘磋磨你,害你到處受傷,這些我之前竟一無所知。手上的燙傷如何了?”
“你不用為這個跟我說對不起。即使阿奶沒病,我們适時回去侍奉也是應當。做家事,也是我的本分,我倘若心生委屈覺得不該做的事情,沒人能勉強得了我。”秦蓁悶悶的道。
簫清羽從後方擁住她,微刺的下巴輕輕摩挲在她頸窩上,“是,我的秦蓁又善良又果敢。我怎麽會娶到這麽好的媳婦兒。”
“我這幾天好想你,想到飯吃不下,活也不想幹,所以幹脆叫大伯他們請了佃戶。你知道嗎,以前在我心裏沒有事情比種田打獵還重要,第一次見到你的時候,我在想,這女人腰、胳膊腿都細,能幫我操持家務麽。但現在我只想,把命掏給你都行。”
他微醺的口吻,像喝醉了酒。秦蓁轉向他,蹙眉探手過去,撫上他的額頭:“淋發燒了?”
溫熱的,倒不是很燙。
“我說的是真心話。”
簫清羽扣下她的手,從指尖親起。
到手背,手腕,手臂,玉肩,修頸……
掀開她單薄的絹衣,正要往下親時,頭被一道輕微的力量的阻擋住了。這點力氣對他來說猶如螳臂當車,但因為是她發出的,就變得沉重無比,讓他不敢貿然妄進。
秦蓁推開他的腦袋,解開他環在她腰上的手,慢條斯理的合攏整理衣衫,側躺下去。
“睡吧,很晚了。”
晚?此刻子時初,在他們過去的夜晚,還早得很。
簫清羽跟着躺在她背對的身後,撫娑她綢緞般的頭發,幽幽無聲嘆息:“既然不願,為什麽留下了我。”
“我的男人,去跟工人擠在一起,像話麽。”
簫清羽心頭被攪得又苦又甜,五味陳雜。聽她聲音是帶了點疲倦,便沒再窮追不舍的問下去。
夜色深沉。彼此懷有未解心事的兩人,在互相身邊卻睡得這段日子從未有過的酣沉,彼此的陪伴僅在短短數月,仿佛成了一種镌刻入髓的習慣。
在曹持馬力全開的勸說下,姜如巧對這個心腹的話深信不疑,很快答應了王夫人所提的條件,溫州股份正式蓋章易主,轉到了蘇綿雨名下。繼而王夫人那邊跟着毀約,給了姜如巧沉重的打擊,真金白銀的賠款擺在姜如巧面前,讓她既無奈又痛恨,她也懂為商之道,以財生財,如今這堆黃白之物,只能等着坐吃山空。
不湊巧的是,蘇綿雨再次跟王夫人會面時,被姜如巧逮個正着。兩方當即撕破臉皮,蘇綿雨同時故布疑陣,将禍水東引到曹持身上。
蘇綿雨坐在桌前,學得眉飛色舞,手指撚顆葡萄顫巍巍半天了:“……我當時就說,可不關曹持的事情,你怎麽能懷疑你忠心耿耿的手下呢,曹持對這事全不知情。姜姨娘看我這麽維護他,那表情更火大了!”
繡娘們掩唇輕笑,只覺大快人心。
秦蓁贊許道:“臨機應變很不錯,在姜姨娘心中埋下了懷疑的種子,以後挑撥他們二人,就變得輕而易舉了。”
蘇綿雨倍受鼓舞,嘿嘿一笑:“跟東家比還差遠呢,我這都是拾您牙慧。”
笑鬧間,門邊叩叩響了兩聲,簫清羽走進繡房,看到男少女多混在一塊做刺繡的繡工,輕微颔首:“打擾了。”
“哪裏,公子快請進。”蘇綿雨識相的起身,把東家身旁的座位讓出來。
簫清羽仍穿着昨日來時的衣裳,青布直裰,皂鞋布帶。
乍一看同屋裏男工穿的衣料不相上下,但恰如此剛好比對,簫清羽身上有一種俊逸飄灑的獨特氣質,橫眉秋眸,挺鼻潤唇,相貌姣好。穿着同樣的衣裳,把一屋子男工都比了下去。繡娘們暗暗點頭,東家的眼光果然沒錯。不止這身氣韻,就沖他四次來繡坊求和的誠心,幾個男人能對妻子這般遷就,矢志不渝。
簫清羽走到秦蓁近前,遞出昨日護在懷裏沒有沾濕到的繡帕:“昨天還有這個忘了給你。”
紀昭顧不上打攪兩人,蹬蹬跑過來,拿過手帕看:“哎喲喂,在哪找到的啊,是不是你們家人給藏起來了。總算找到了。”
“是秦蓁,為了救我祖父,拿這個跟別人換了祖父的茶具,”簫清羽簡明交待一句,垂眸看向秦蓁,臉色動容:“秦蓁,裴兄拿繡帕來我們家時,我們一家人都很震驚,也很感激。當時大家還堵住你的話,不讓你把真相說出來。我也感到抱歉,讓你換掉這麽寶貴的東西。你怪我是應該的。”
紀昭擰巴了秦蓁胳膊一下:“你這丫頭沒事吧,拿你娘的東西去給那家人換東西?”
秦蓁微微感到有點煩躁,幽幽嘆息:“事情分輕重緩急,一條人命擺在那,還是我的祖父,我不能不救。至于沒說出口的話,我也沒感到什麽委屈,換手帕的初衷,不是想要別人的感激。”
衆人感慨的點點頭,又面帶點疑惑,不做聲,都停下了動作,觀望這邊。
簫清羽松口氣,感動的點頭,半跪下,誠摯的握上秦蓁放膝上的手:“謝謝。那你原諒我,答應跟我回家了嗎。”
在衆人掩唇偷笑期盼的時候,随時間流逝,氣氛慢慢冷凝下來。
紀昭輕輕在秦蓁背後掐了掐,聲若蚊蠅:“說話啊。”
秦蓁一動未動,斂下的眸糾結閃光。
簫清羽眸色漸暗,手将松未松的虛攏她的,緩緩吸氣,語調微涼:“這麽久了,我還是猜不透你在想什麽。我這麽努力,想修複我們的關系,不問對錯追逐在你身後,你連一個眼神都不肯暗示,我連自己哪裏做錯了都不知道,這樣一個人努力,真的好累。你是不是,真的對我感到厭倦了,所以找不到別的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