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往日歡歌笑語的繡坊,今日滿堂寂靜。繡娘們手持針線,心神不寧的,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愣是不敢開口說話。別看東家只有十六歲的年紀,在前頭一坐着,陰沉着臉,那模樣比書院裏方臉白須的教書先生還可怕。
還是紀昭,偶爾上前問候兩句,不過她也不讨好,東家除了例行回答正事,其餘都不開口。
今兒曜日灼天,照得繡房滿室明亮。紀昭手中挽着紗線,不時望向中間秦蓁坐的位置,她不是故意東張西望,只是覺得東家身上有點怪怪的?白日比晚上看得清楚,昨夜她也跟秦蓁坐了不短時間,不過燈光晃着,看不真切。
打量片刻,紀昭看出來了,一股腦丢開線團,走上去,掀開她衣襟上的蔽膝,果然空空如也。
“你的手帕呢,怎麽不見啦。”
那塊繡蘭手帕是先夫人親手繡的,秦蓁片刻沒有離身過,難怪看起來哪裏不對勁。
秦蓁現在不想提起有關簫家的一個字,她意興闌珊,充耳不聞,低頭垂眸繡花。
紀昭憋氣的坐回去,提起道:“你叫我們準備臺州常州兩邊的假合同,會不會過早了?萬一姜姨娘直接答應交換,到時讓王夫人那邊直接賴賬即可。”
提到公事,秦蓁便是淡定從容的模樣,她點頭道:“你說的也有可能,但幾率很小。曹持是庸才,卻不是草包。還是做一些準備吧,免得到時手忙腳亂。”
廳堂好不容易恢複了一點人氣兒,雲霜叽叽喳喳插嘴道:“可那合同上的數目是真的啊,一旦違約,我們要賠償重金!”
秦蓁嘴角溢出一縷無奈的苦笑:“我又不是蠱惑人心的妖怪,沒有真金白銀,哪套得着狼。放心吧,千金終會還複來。”
東家盈盈一笑,齒如瓠犀,巧笑倩兮,宛若滿室的冰棱被日光融化,繡娘們跟着被解凍,恢複一派嬉鬧意氣。
紀昭趁着她心情好,柔聲的問:“東家,你娘的手帕呢?”
秦蓁笑容說斂就斂,幽幽眼瞳如冷潭:“手裏的活沒幹完不要想其它,這是繡坊,不是談笑說唱的舞館樂坊。”
“!”這死态度。比六月的天兒變得還快。
冬回大地,把人猝不及防的凍出個寒顫。繡娘們聲音漸漸小了下去,直到最後只餘引線的細微聲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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辰時到,繡娘們飛快的逃離平時最愛聚集在一堆的繡房,去忙做早飯,順便透一口新鮮氣兒。
在外嬉鬧的女子們忽然聽到了敲門聲,她們走過去透過門縫裏瞧,有一個繡娘認識,這是東家的夫君,忙去通秉。東家就跟雲霜紀昭她們在一塊,不好隐瞞,繡娘當面直說了。
秦蓁走到門邊時,仰頭望初升的曜日,想他這時候應該揣着鋤頭下地了才對:“有事嗎。”
簫清羽貼在門板上,透過門縫急切的望進去,卻尋不到秦蓁的身影,“秦蓁,我不要家裏的分成了,我讓大伯他們找佃戶。這十幾天是我不好,忽略了你,我們這就回家,我們只陪陪阿奶,等她病愈。其餘時間都是我們倆人的,行不行?”
秦蓁環着手臂,怒火隐隐燃起:“不用了,你自己去照顧阿奶吧。反正,她看到我也不會開心,病會好得更慢。”
簫清羽眼中湧現複雜悲涼的神情,依他的了解,秦蓁不會跟老人家置氣,肯定是在生他的氣。
“秦蓁,今天其實是我十九歲的生辰,我想你陪我,行嗎?你出來,等過完今天,再生氣。”
他已經一天一夜沒見到她,像缺了水的魚,渾身不對勁。
五月二十八的生辰。他是屬猴的,聽說五月蟠桃盛開,五月份的猴年人非常有福氣。秦蓁莞爾微微一笑,像羽毛劃過湖面,驚起一瞬的波瀾。
她出口時,可沒帶半點笑意,平靜無波道:“既然如此,你趕快離開,回去跟他們過。”
簫清羽自嘲的笑笑:“他們,沒有給我過過生辰。因為有了你,想好好過一次,也不用怎麽好,我只想你陪在身邊。”
“我還有事,先走了。”
秦蓁抱着手臂往返,沒再聽他說下去。
像被關入甕子裏的魚,不見天日,想努力,都沒有方向。簫清羽沉重的嘆息,不敢久留,拖着灌鉛的步子離開。他是秦蓁的夫婿,城裏不少人認得,待久了,怕暴露秦蓁的行蹤。
他離開繡坊不遠,箭步之遙,身後陡然傳來腳步聲。
他乍然回頭:“秦……紀昭姐。”
簫清羽迎上去,彎腰執拳行大禮:“紀昭姐,你一定要幫我。秦蓁她到底怎麽了,跟你透露過什麽沒有?”
紀昭兇蠻的插着腰,虎着臉:“你們每次吵架都要別人幫,日子怎麽過下去。她是你妻子,她生了那麽大氣,你半點不知情,還好意思說。一出問題,你又來問,自己不去家裏查,到底怎麽回事兒?她既然這半個月都待在簫家,定是在那裏受了委屈。對了,她娘留給她的手帕都不見了,你知不知道。”
簫清羽面露訝色,極為自責:“我只知道秦蓁随手喜歡帶手帕,但沒留意過什麽樣式,也不知那是她娘留給她的。”
紀昭也沒一味的責怪,只道:“我們家的姑娘我知道,不是随意發脾氣的嬌蠻小姐,你自個兒先回家看看吧。她暫時住在這,不會有問題的。”
簫清羽感激謝過,有了目标,比來時精神得多,大步往回跑去。
紀昭說着說着,把自己堵着這茬也說通了。對嘛,去簫家調查就好了,東家跟簫家的人相處不好,定是那對婆媳的問題。
單讓那個二楞小子回去調查,紀昭真不放心,當即決定跟回去。
簫含玉對偷竊一事有前科,小姑娘也喜歡絲帕這些玩意,簫清羽奔回去第一時間就想到去質問堂妹。
彼時簫含玉正在堂屋坐着的二老面前膝下承歡,被當衆質問偷盜的事情,很下不來臺:“大哥!你怎麽能懷疑我偷東西呢,那什麽破手帕啊,金子做的還是寶石鑲的,我稀罕偷嗎!”
簫清羽憋氣:“我只是問問。”
周氏不依,挽起袖子要上前理論的架勢。簫含玉給攔住了,嘟嘴道:“算了娘,”聽簫清羽提過一句那是秦蓁娘的遺物,簫含玉皺眉道:“是不是掉哪了啊,我們幫忙找找吧。”
周氏詫異,戳她腦袋:“你沒生病吧,那女人之前去了趟裴家,把你的好姻緣都毀了,攪事精一個,你還想幫人家。”
簫含玉捂耳朵逃走:“別跟我提裴家,煩人。”
周氏不是容易消下的火的主,這兩天還積蓄了很多火沒處撒,早就想一吐為快,當即在堂屋裏大罵出來:“秦蓁嘚瑟什麽啊,她這半個月來什麽忙也沒幫到,吃睡吃睡,重活全都我們幹,白呆着還不高興,我們沒跟她生氣,她先撂挑子不幹了。奶奶還病着,她說走就走。人又懶又饞,丢了個手帕讓全家都不安寧,她算什麽東西……”
“憑什麽這樣說我們家秦蓁!”
簫清羽話音未出,剛張嘴,就有一道女聲先聲奪人。
随着紀昭跳進來撲向周氏,場面登時亂成一團麻線。女人家掐掐打打,戰力不容小觑,沒幾下就把屋中東西砸得滿地都是,哐當作響,引得門口經過的人紛紛伸頭看熱鬧。
兩方最終也沒争辯出統一結果來,周氏用所有壞詞兒口無遮攔的把秦蓁罵了個透,紀昭不甘示弱的維護,一邊把周氏揍得鼻青臉腫。
紀昭要走時,簫清羽去相送,看她只是頭發淩亂了些,衣服都還整整齊齊,稍稍松口氣:“紀昭姐,實在很失禮。你沒哪受傷吧?”
紀昭跳罵指着裏屋:“我算知道秦蓁為什麽待不下去了,哎喲,想要人家孝順,先看看自己有沒有疼愛尊敬晚輩,再來說別人。什麽人呀。”
紀昭一路走得很急,到了繡坊門口時,頭發全被整理好了,看不出撕架過的痕跡。
她不相信秦蓁是周氏嘴裏說的那種人。小東家從成婚後,克己守禮,牽挂家裏,挂在嘴邊的都是回家做什麽活,會是好吃懶做的人?
秦蓁窩在繡房裏做刺繡,手往上揚提針時,手腕冷不丁被人捉住。她一臉茫然擡頭時,手上纏繞的一縷絲巾猝不及防的被扯開來,手心攤露在來人面前。
紀昭眼瞳撐大,震驚呆了眼前所見。少女纖白的手掌布滿粗糙裂痕,飄着杏花香味,看來抹了香膏的,抹了藥的,都還這麽嚴重。她翻轉一看,手背還有一塊燙傷的痕跡,本該細膩如脂的肌膚,泛起了淺淺的褶皺,傷口一處與別處不同的發黃發幹。一雙手可以說滿是瘡痍。
垂落的絲巾是粉白的,半透明,跟秦蓁所穿的粉色褙子看起來像一套,能起極好的掩飾作用,平時做刺繡也不會讓人瞧出不對勁來。
紀昭鼻尖發酸,一口氣差點提不上來:“傻姑娘,你什麽都不說,你想死啊。”
秦蓁慢條斯理卷回絲巾,抽出手:“我沒事,上過藥了。”
“你說,你是不是就因為這個同簫清羽生氣的?我去過簫家了,曉得周氏怎麽說你的。有女人的地方就是戰場啊,這手段,可不比後宅的手軟。那周氏盡叫你幹些雜碎活,還說你閑待着對吧?真是氣死個人。”紀昭随手執起一柄團扇,呼呼的扇風。
秦蓁戲谑一笑,想看她是不是在演戲:“昭姐姐,你也太誇張了點。農婦的生活就是這樣的,何況這幾日在收割季節,忙一點是理所當然的。不管大娘安排我做什麽,只要能幫到家裏,我都沒有怨言。倒是你,這火爆脾氣,去到簫家如何了,有沒有跟人打架?”
“哪有,”紀昭下意識擡手攏了攏腦後的發髻,聽她語氣真摯,不免問道:“你既然不是計較這個,還跟簫清羽別扭個什麽勁兒。”
秦蓁清潤的眸底隐隐發寒,男人為女人吹眼睛的親密一幕,如一根刺,紮得她心頭鈍痛一瞬。
她嘴唇翕動,眼神恍惚:“我,我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