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晨曦初照,鳥鳴蟲喓。東方天空出現魚肚白,柔和的朝陽從山頂尖頭徐徐漸升。
秦蓁睜目到了天明,她轉了個身,眼睛酸脹得厲害,揉一揉,迷迷糊糊的睡了會。
睡了片刻鐘,心裏壓着重石,無法入眠。她睜開疲倦又閉不上的眼睛,恹恹的掀被起床。
平時男人很能吃,他說在大娘當家的這些年,他只能吃飽,無所謂好不好吃。分家後她就變着花樣給他做吃的,竈臺上堆滿豐足的五谷果蔬,竈膛旁邊堆放着他抽閑時劈好的柴塊。
秦蓁如今看到這些興致缺缺,她挑了兩個不起眼的歪紅薯直接丢進鍋裏煮,撈起後放涼一會,邊剝邊吃,回房裏拿了繡繃出門。
蓮花池臺邊,秦蓁坐在其上繡東西,心不在焉的偶爾擡頭望向深林方向,神思游離。
一上午過去,一朵完整的花都未繡出,布帛上有反複拆針的斑駁痕跡。
秦蓁摸着坐臺下的磚塊,砌成之前,他沒有告知過她蓮花池的存在,也沒有請人的動靜和支出,這裏的挖鑿堆磚,都是他親力親為吧。
午時将至,秦蓁準備回家時,一個小點從遠處往這邊移動過來。
那輪廓越來越清晰,秦蓁倦怠的眸色微亮,朝那邊望着。
等人走到近前,秦蓁已然斂起外露的期盼之色,臉沉如水。
“弟妹,”蔣舟負手而立,另只手垂袖橫在身前,守禮的與秦蓁持有一段距離:“弟妹是來這裏等人的?”
秦蓁:“我剛從城裏回來,路過此地。有事嗎?沒事我先走了。”
對方不主動問起兄弟狀況,蔣舟臉色難堪:“是清羽叫我來看你,他不放心你。昨天他留宿在山上,是他的不對。可是,只要你去找他,他一定會回來的。”
秦蓁搖頭:“他有自己該忙的事,我不會多加幹擾。”
蔣舟快沒詞了,絞盡腦汁的想:“對了,今上午李秀珠上山采菇,遇到一條蛇。清羽恰好在那,救了她。村中要是有什麽風言風語,你別多心。還有……這是我額外想告訴你的,我瞧那李秀珠好似因為這件事,對清羽有意,你可得看牢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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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蓁很快想起來,李秀珠就是曾與簫清羽說親的那個人。
那次雖然她三言兩語将人忽悠了回去,到底,期望了多年的郎君,不會聽憑她幾句話斬斷情根。
經歷了一場英雄救美,火花又複燃了。
秦蓁依舊冷淡如水:“鄉鄰之間遇難,自當要救,我沒什麽好多心的。”
蔣舟微怔,心中說不出的梗塞。
昨晚他聽聞清羽傾訴了兩句,還不敢相信,秦姑娘又漂亮又溫柔,說話聲音都不大聲,怎麽可能說什麽傷人的話讓他悲恸成那樣。
此刻,蔣舟莫名打了個寒顫。這可真比村婦耍潑還讓人難受,說不出的冷,浸入骨子裏。
蔣舟無言了:“那,那你多保重,我要回山上了。”
山中,大夥興奮的展示一早上狩獵的成果,在那讓人登記造冊,商量下午的捕殺計劃。
簫清羽斜靠在一根歪脖樹上,嘴裏叼着根麥稈一晃一晃,眼睛乜着通入山上的小徑。
直到那人出現,簫清羽跳下樹梢,朝那人走過去。
裴承志也左挖右探得知了昨天的事,這會子硬湊過去,聽情況。
兄弟三單獨到了一塊樹蔭下,其中蔣舟是被硬拉來的。
簫清羽焦急的問:“怎麽樣,她還好嗎,說了什麽,有沒有打探我的狀況。”
蔣舟不想被拉來,就是怕被問這個:“呃,她還好,剛從城裏回來。”
“還有呢?”
“沒了。”真的沒了。
簫清羽一陣失落,不甘心,要蔣舟一字不落的講給他聽。
蔣舟為難。秦姑娘那冷漠的口氣,他真模仿不來。
勉強學舌了一番,竟也讓裴承志打起了哆嗦。
“我的娘哎,怎麽會有對丈夫這麽不在意的人。這要是我小妾,我一定休了她!”
裴承志立即遭到蔣舟的白眼,忙賠笑:“嘿,她又不是我小妾。不過這人啊,真是知面不知心,幸好本少爺懸崖勒馬了。這娶媳婦呢,還是要娶個懂事體貼的,這冰碴子幾個男人受得了凍啊。況且,清羽擔心得也沒錯,秦蓁在生什麽氣嘛。”
簫清羽默默退到樹幹邊,倚靠着。
她不會來找他,她大概根本不想再見到他。
慢吞吞走回家中,秦蓁乍然看到,籬笆門是開着的,裏屋門也開着。
她眉心跳動,暗想蔣舟剛下來問候過,不可能是簫清羽在裏邊。難道鬧賊了?
秦蓁繞開正門,去到後院,站在菜園一棵棗樹後,通過這個角度,能看到屋子裏面。
一個撅起紅布臀.部的人扭啊扭,臉朝地,埋在箱籠裏邊翻找東西。
冷不丁的,穿紅布女子被人在背後一戳,吓得尖叫。
“啊。大嫂?你吓死我了!幹嘛鬼鬼祟祟的。”
簫含玉拍着胸脯,臉變得跟身上穿的紅衣裳一樣,不知是被吓的,還是做賊心虛。
秦蓁冷眼打量着被翻亂的屋子,視線落到簫含玉身上:“沒經過房屋主人允許,你進來找什麽,誰教你的家教。”
簫含玉雙目睜圓,慢慢蓄起模糊的淚:“你這麽兇做什麽,你那天還說,以後有好吃的都分給我,什麽都給我的。”
秦蓁彎腰撿拾被她翻掉落的東西,“你十三了,還這麽天真?既然你以前不懂,我今天就教你,在得到我允可給你的,才是你的,否則,不問自取是為盜。若再有下次,我會直接将你送交官府。”
官府,衙門口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來。簫含玉聽說過,老百姓進了官府會被吃得骨頭渣不剩,就算出來了,名聲也不好了。
簫含玉怔怔的,哭腔愈重:“我,我只是想來找找,你這有沒有首飾,我想打扮給裴少爺看。我娘肯定不會買給我的,我不知道該怎麽辦,嫂子,你要幫幫我。”
裴少爺,裴承志?
秦蓁思忖着,估摸着是溫鍋酒那天,裴承志稀奇古怪的塞給簫含玉一籃子東西,就讓簫含玉上心了?
還沒等她理順,就聽簫含玉自顧自抽泣說:“裴少爺肯定看上我了,他送了我一籃子胭脂水粉,還有好吃的點心。可後來他都沒來看過我,我要去找他。”
秦蓁嘴角微抽,瞥她一眼:“裴承志不一定是那個意思,你不要莽撞。”
“你就是不肯給我首飾!你憑什麽說裴少爺不喜歡我,你這個壞人。”
她手裏捏着一根尖銳的東西激動的晃着,秦蓁定睛一瞧,疾走上去,抽出她手裏那根杏花簪。
這是簫老爺子壽辰那天,簫清羽給她做的那支。
兩個讨厭的麻煩精,秦蓁沒有興致插手他們的事,抽走自己的東西,便下逐客令:“這是我的東西,不能給你,請你離開。”
簫含玉憤憤跺腳:“我自己想辦法。”逃跑出去。
“慢着。”
秦蓁繞到她身前,攤開手心:“拿出來。”
簫含玉跺腳:“什麽啊!我什麽都沒拿你就回來了。”
秦蓁直言:“鑰匙。沒有鑰匙你怎麽進的庭院,怎麽進的屋子。”
簫含玉臉色生變,從袖中,慢慢掏出一串兩把銅制的鑰匙,恨恨瞪着眼前女人:“這,這是大哥給我的,你不能搶走。”
剛說完,就被搶走了。
秦蓁捏着鑰匙,冷蔑擡眼:“你大哥聽我的。”
“!”
簫含玉抹淚跑了出去。
一上午都是烏煙瘴氣的事,秦蓁心情極差,不想待在家裏,便鎖好門窗,進了趟城。
平日裏,秦蓁只有趕集天才來繡坊。紀昭見她又來,先沒說什麽,将她迎入了繡坊。
兩張繃架并立,秦蓁繡一幅牡丹并蒂圖,紀昭則繡的一幅山海明月圖。
秦蓁目光怔忡,繡錯了好幾針,動作遲緩。
這一切,紀昭都看在眼裏,默了半晌,她語重心長的開口:“你最近怎的隔三差五就來繡坊,就是分家了,也不能夠任性啊。以前你要是經常來,我還歡迎,因為簫家都是你不喜歡的人。可現在分了家,你該全心對待清羽才是,不要過于将心思集注在生意上。”
秦蓁煩躁:“反正他昨晚和今早都沒在家,還不許我來找你作伴嗎。”
“什麽?!他昨晚沒在家?”紀昭差點刺到手。
秦蓁不願多說,耐不住紀昭打破砂鍋問到底,一點點将事情挖了個幹淨。
沒想到秦蓁說完,紀昭猛拍繡繃,其上的針線剪刀滾落滿地,她戳旁邊少女的額頭一記。
秦蓁被戳歪頭,吃驚:“昭姐姐,你這是在責怪我嗎。”
“不責怪你責怪誰。”紀昭将她手上的針黹也拿下,大有懇談架勢。
“我對他說的話難道有錯嗎,是他對我提出無理的要求。”
秦蓁鼓起臉腮立即回嘴,像頭小倔牛不肯服輸。
紀昭:“蓁兒,你性子過于強勢,就算知道簫清羽對你死心塌地,你也不能如此糟踐人家。”
“我糟踐他?”秦蓁臉色煞白,一時迷惘。
紀昭點頭:“清羽說那番話的目的是為何,無非是吃醋,是在乎你啊。你呢,口口聲聲用生意上的事情壓他,讓他有氣不能出,曲解他的好意,這還不叫糟踐嗎?要是你二人的身份調換,你丈夫為了生意,容忍旁的女人觊觎他,在他身邊環繞,将心比心,你能好受麽。”
秦蓁蹙眉:“我從未将林淵放在眼中”
紀昭打斷她:“你知道如何把控人心,知道林淵不敢對你如何,清羽知道嗎,他敢相信你的保證嗎?他自己無能為力将林淵趕走,便來低三下四求你,你啊,你倒好,不但不給他半點安慰,還說他幹擾到你的事業。這回我也不能站在你這邊了。我看若換一個男人,沒有哪個男人能忍受得了你。”
“昭姐姐。”秦蓁委屈嘟唇。
未時時分下過雨,山上路很滑,腳下的淤泥能沒到腳踝,滿山荊棘。
最後一個人清點完畢獵物的數量,走進屋吹燈前,記起某件事,朝床鋪那邊望一眼:“簫老弟,外頭有人找嘞,快去吧。”
簫清羽立即翻身起床。是秦蓁來了嗎?
不,不是,如果是秦蓁,這裏的人都認識她,聽那人說起,卻是對一個陌生人的口吻。
日墜山頭,光線昏沉。
立在林邊的女人抖擻身子,發絲淩亂,宛若女鬼。
簫清羽緩緩靠近:“你是”
那人霎時揚起兇冷的面目,擡手将往他身上招呼。
“簫清羽,縱然你以前上山獵虎救過我,今天我就是忘恩負義,也要打死你這個沒心肝的洩恨!”
雨點般的拳頭落在身上,女人撒起狠來勁兒也不小。簫清羽架着雙臂護住臉,滿目錯愕:“紀昭?你是紀昭姐,你幹什麽打我,有話好好說行嗎。”
紀昭動作未停,邊打邊罵:“我是來為秦蓁出氣的,她是你能随便欺負的嗎,她還有我們。”
簫清羽聞言着急,躲開了手,瞬間迎來一拳砸他臉上。他不閃不避:“秦蓁出什麽事了?我要回去看她。”
“現在才想到回去看她?你昨天丢下她一個人孤零零在家裏,一夜啊,整整一夜!她一個女子,獨處一屋,她聽到一些聲音,會不會害怕,萬一遇到壞人,又該怎麽辦。這些你想過沒有?”紀昭沖他吼。
簫清羽轉身就往下山的路跑,猝不及防腳底一跌,一頭栽入泥地中。
他吃了滿嘴泥,随意抹了把,又跌跌撞撞站起來,還要再走。
這時紀昭攔住,揪住他衣領不讓他走:“你自己沒本事對付林淵,就去逼秦蓁,你有為她着想過嗎。林淵是雞是狗,說趕走就能趕得走的嗎。秦蓁有她的難處,也很強勢,她做不到的事情,不會向人服軟。秦蓁抛棄銀窩金窩,陪你住稻草窩,沖着這份情意,她對你說兩句硬氣話,你就不能讓着些嗎。”
如果現在有刀,簫清羽都想割自己幾刀洩憤。
如紀昭所說,是他自己沒本事驅趕林淵,還去逼迫秦蓁。
他不是在跟她怄氣,他一直是生自己的氣,沒臉回去見她。
簫清羽哽咽認錯:“是我的錯,紀昭姐你放開我,天黑了,我不能再留她一個人在家,讓我回去。”
今夜烏雲密布,連朦胧的月光都不見,蒼穹一片墨黑。
無以霜月以寄情。秦蓁跽坐起來,将窗戶關嚴實了,躺回諾大的床上。
耳畔都是靜谧的鳴音,她百無聊賴,手指一下一下刮擦着旁邊的枕頭。
咚咚。
門邊有動靜。
駭然的感覺瞬間讓毛孔豎立,秦蓁警惕,輕聲掀開被角下床。
她找不到家夥,随意将桌上茶壺捏在手裏。
她剛走到門邊,捏緊的茶壺還未高懸,門就開了。
男人一身泥濘雨水混合,狼狽的站在門口,一雙鳳目在髒兮兮的全身上下顯得清澈發亮,濃灼的眼神盯着她,啓唇。
“我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