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無力的雙眼在暗夜中睜了良久。為什麽,那一個早上,她主動抱住自己,柔荑輕撫他的脊背,這些難道是他的臆想?
簫清羽側蜷着身,盯着身旁這座忽遠忽近的小舟,她看似很近,等他想抓住時,又飄得很遠。
月落日升,萬物歸于平靜,萬物又開始蘇醒。他徹夜未眠,拂曉時分,她黝黑的發絲一根根變得清晰,柔順逶迤在枕上,像一汪流動的潭泉。他忍不住伸手,撥弄她的發梢。
從上至下,像撫過綢緞。發尾有一些揉卷在枕下了,他探入,想将其整理出來。手指伸到荞麥枕下,無意觸到了一樣東西。
簫清羽念及下午她被吓到的剎那,往身後藏的東西,眼眸微閃。手不受控的,将秘密壓在枕下的東西一點點扯了出來。
攤開壓得平整的綢布,借着晨曦的微光,簫清羽視線觸及到繡布上圖案的瞬間,被驚豔到了。這是一朵姿态複雜的芍藥花,上面似有風吹過,層疊的花瓣掀起,萼葉往一個方向微偏,勾枝纏繞,姿态各異。即便看不清顏色,他也肯定這是一幅鮮活的芍藥花圖。
簫清羽起身掌燈,走到門外去,仔細打量手帕。半晌,他提上秦蓁給他做的鞋,對比上面的水紋圖案。
他雖不懂刺繡,但能對照得出,這是出自同一人之手。
她進門後未曾用過這麽華麗的帕子,是拿去賣的,還是,她一直未跟秦家斷了聯系?
秦蓁又歇了兩天,能下床後,自然不會錯過趕集的日子。告知了家裏人一聲,懷揣周氏給的掐算好的錢,步行去了城裏。
故意繞了幾處荒僻的小道,秦蓁來到了城郊繡坊。
最近繡莊稍有起色,雲霜忙着外出去選購布料,宮如雪在加緊收徒訓練新人,只有紀昭抽出點時間,招呼秦蓁。
坐在自己的地盤,秦蓁悠閑的啜茶,聞着宮如雪細心添置的百花香,上回提過一次的。
邊聽紀昭禀說繡坊的情況:“杭蜀繡莊有我們的加入,并不是絲毫起色沒有,不過,還是些小生意。從前的大客戶流失掉了,還需慢慢累積。東山再起可并不比白手起家簡單。”
秦蓁知道,姐姐們怕她一次次聽到這些平淡的消息,會心态不穩劍走偏鋒,每回都要夾帶兩句寬慰她的話。她平和笑道:“我懂的。不過眼下我需要你們辦一件事,我們的刺繡鎮寶之一‘春江花月夜’,你們可找時間繡好了?”
既是刺繡鎮寶,并不是臨時按客人訂制所做,而應一開始就繡出,故而這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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紀昭心頭微跳,秉着她是東家,不能因年齡而小觑的态度,壓下疑惑老實交待:“不瞞東家,二十一位繡娘緊趕慢趕,前天才完成了一幅。如需展覽或兜售,還需東家完成朱雀的眼睛和天邊的彩霞部分。”
“帶我去作坊吧。”
“……是。”
簫清羽尾随到這個偏僻的繡莊後,見迎她的人是紀昭,而不是林淵,他就沒有多逗留,折回了城中。
杭蜀繡莊,他盯着招牌上幾個大字,雖不識字,但議親時曾随家裏人來觀摩,這裏就是秦家開的繡莊。
客人稀疏,門可羅雀。簫清羽暢通無阻的走進裏面,他敲了敲櫃桌,提醒打盹的小二。
小二慢吞吞的擦了口水,撐着懶腰:“要什麽,自己看。”
這可把簫清羽難住了,貨架上擺了琳琅滿目的繡品,不可能全是大小姐繡的吧?
他想了想,縮小範圍,不确定的道:“我要最好的蜀繡。”
小二翻找了幾塊,放桌上。又懶懶的撐着手臂打起瞌睡。
簫清羽很快從中找出熟悉的針線手法,是一朵牡丹花,跟芍藥花大同小異,那随風晃動的姿态,簡直一模一樣。
他怕自己看錯,又去貨架上選了些對比,很多都不是這種感覺。
難道大小姐對她爹妥協了,悄悄幫助杭蜀繡莊?她因為過不久可以再獲秦家寵幸,做回她的大小姐,所以對他若即若離?
簫清羽又吵醒小二,問那牡丹繡帕:“請問這是誰繡的,繡得很好。”
小二打了個呵欠:“那是跟我們新合作的蘇家繡坊,蘇綿雨姑娘帶來的。嘿,你東問西問的,到底買還是不買?”
簫清羽含糊的說:“我再看看。”
然後趁小二又打盹之際,悄悄溜走了。
表現動物的質感通常采用暈針手法,輔以紗、切等特技,尤其是畫動物眼睛部分,以針代筆,繡出來的不僅要有筆墨有的潤澤感,還要有透亮的靈動感。‘畫龍點睛’一步乃是這副繡品的精髓之一。
秦蓁坐在繃架前,飛梭的針線交織着各種繡法。她面前隔了一層半透明白紗,外面坐着紀昭。縱然親密如紀昭,也不敢窺視先夫人留授給東家的絕技。
紀昭拉拉扯扯說一些閑散事情,最後還是忍不住問東家的用意。
秦蓁沒有隐瞞,告知:“婦人常居于深宅,不容易得見,不管是以杭蜀繡莊的名義,還是我這個落魄大小姐的名義,避而不見的可能性居多。我便想起四月的采茶季節,蘇家大戶家中承包了茶園,就離雲山村不遠。屆時他們會就地招募采茶工人,我會過去,趁機将禮物奉上給蘇家夫人。如果知道是自己工人奉上的禮物,她沒有拒收的道理。”
聽她念及,紀昭很快想起這戶人家,是秦家以往的常客,富貴顯赫。
“蘇夫人往年花費很多心思,金銀玉器不眨眼的往秦家擡,也無法獲得‘春江花月夜’這幅至寶。屆時我将‘登黃鶴樓’贈予她……”
“啊,怎麽變成‘登黃鶴樓’了?”紀昭不得已打斷東家。
片刻,簾子那邊傳來東家無語的聲音:“我把她最想要的送給她,她還能被吸引來?”
紀昭脹紅了臉,這道彎折很快轉了過來。‘登黃鶴樓’跟‘春江花月夜’有異曲同工之妙,後者更為珍貴。目下整個金陵城,都無人繡出這兩幅。當然,要是直接挂出來,指不定又被人指說騙子。屆時有識貨的蘇家人幫襯,借勢東風,自然火起。
具體怎麽做,她并不擔心聰明的小東家。紀昭另提及一事,“東家,我有辦法讓你離開簫家不被懷疑,你先搬出來吧。”
針頭欻的紮進手指,秦蓁快速的縮手,避免血液污了整幅繡品。
“東家你怎麽了?!”
紀昭沖到簾子前,遲遲不敢進去。
秦蓁吮住指頭,平靜道:“我沒事,繡累了,歇息一會。”
紀昭坐回外邊的椅子上,跟她道出計劃:“我家柏哥認得一位船夫,是值得托付生命的摯交。由他作證你出海遠行,姜如巧絕盤問不出什麽。到時姜如巧只以為你受不了鄉村貧瘠,逃跑了。過後你就随我們住在這裏。”
半晌不聽回答,紀昭喚了聲:“東家?”
“嗯?你說什麽。”
聲音惘惘然。
“東家,是對簫清羽動心了。”紀昭輕聲道,不是在問她。
秦蓁聲色惶然,激動站起:“昭姐姐,你在胡說什麽。”
“妹妹何必瞞我,你每回來,提及簫家柴米油鹽的生活,神色并無半分苦楚,而是樂在其中的樣子,念及簫清羽,更洩露出少女情懷。姐姐是過來人,也是你的親人,你懂嗎。”
秦蓁頹然坐下,點點頭,承認:“這件事不在我的預料之內,但我也無必要說對不起,我會克制住自己,不會拖累大家。船夫那邊,你去安排吧。”
紀昭撥開了簾子,走過去,将她往外拉走,動作有些粗魯惱怒。
二人在外間落座下來。紀昭又氣,又苦口婆心:“不要滿腦子都是繡莊,你既喜歡簫清羽,就跟他坦白,好好過日子。”
秦蓁蜷縮在方幾上的食指狠狠動了下,面上卻波瀾不驚的:“昭姐姐在開玩笑吧。為了繡莊我設計經營這麽多,怎可為一個男人放棄。我已立誓,終生不嫁。”
“呸呸呸,當初只怕你看不上簫清羽,我們才同意提前寫下和離書,哪有立誓這回事,亂說。”紀昭默念幾聲童言無忌,勸說道:“女子的歸宿終究在男人身上,不然賺再多錢,也是無根浮萍。我知道你的顧慮,當初換作沈公子,一定不準許你插手生意上的事。我看簫清羽他不一樣,對你百依百順,甚至為了救我一個陌生人,不惜上山獵虎。否則,他怎的虜獲得了你的心?”
秦蓁抿緊唇瓣,據理反駁:“縱觀古今,有成婚的女商能獨當一面麽。秦朝巴寡婦,唐朝高寡婦,胡女春酒店。”唇畔浮起譏诮。
“這……妹妹,先夫人她”
“你說我娘?秦瑟的出生,還不能夠說明問題嗎。我爹根本不愛我娘,在成婚後一年,就同姜如巧有了只比我小一歲的秦瑟。他只是看中我娘帶來的利益,他也達到了目的。兔死走狗烹,我娘的蜀繡大業,就斷送在了男人手中。我爹,沈木白,男人,都一個樣。縱然簫清羽沒有能力插手我的事,他會放任自己的妻子在外抛頭露面跟人談生意嗎。日久年長,我不敢保證的事,不會去嘗試……”
“妹,妹妹,冷靜一點,咱們慢慢說。”紀昭擦了擦額頭冒出的汗,一時都沒話應了。
她沒想到,東家所考慮的遠超乎她的想象。
秦蓁從椅子上站起,準備離開。她冷眸透着疏淡,語氣不容置喙:“魚與熊掌豈可兼得。兒女情長于我來說,遠不如母親的基業。昭姐姐不必再提這個。等采完茶過後,我就搬出來和你們住。”